南宋初郑樵编撰《通志·艺文略》(以下简称为《艺文略》)以记载历代图书,又在《校雠略》中对求书编目的理论和方法进行比较系统的探讨。与其史学会通思想相适应,郑樵在目录学上也求全求通。《校雠略?编次必谨类例论》说:“今所纪者,欲以纪百代之有无。然汉晋之书,最为希阔,故稍略。隋唐之书,于今为近,故差详。《崇文》、《四库》及民间之藏,乃近代之书,所当一一载也。”这几句话暗中交代了他是依据《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四库书目》及部分私家藏书目录编撰《艺文略》的。其中《四库书目》一书,清代藏书家张金吾认为就是今存的《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以下简称《秘目》)。他说:“《艺文略》引《四库书目》,书名、卷数俱与此(指《秘目》)合。”《校雠略》所引《四库书目》,“证之此本,一一符合”。“若是,则是书初名《四库书目》,绍兴时添注‘阙’字,颁之天下者也。至《四库书目》编于何时何人,姑俟续考。[1]可惜清末叶德辉刊刻《秘目》时,自序中没有引用这一说法。今人在引用《校雠略》时,大多不知道“崇文四库”是分指两部书目,不加标点符号。有人甚至在“四库书目”下注释说:“指《崇文总目》。”台湾学者乔衍琯《宋代书目考》中说:“《艺文》、《校雠》二略常提到的《四库书目》,是宋代而非唐代,我另有考证。[2]笔者未见该文,但从书中相关论述来看,乔氏对张金吾之说亦未予注意。[3]友人王新华曾经对《秘目》作了比较全面的研究,提出一些重要见解。但他完全接受张氏之说,认为《四库书目》就是《秘目》,是否得当,尚待重新检讨。 一 郑樵称引《四库书目》以下诸条与《秘目》完全相符: (一)《艺文略》易类著录《正义补阙》七卷,《易说精义》三卷,《周易括囊大义》十卷,书类著录《尚书会解》十三卷,乐类著录《钟书》六卷,其下并注“《四库书目》”。这五部书皆见《秘目》,书名、卷数并同。 (二)《校雠略?编次失书论》说:“《唐志》于天文类有星书,无日月、风云、气候之书。……《四库书目》并无此等书,而以星禽、洞微之书列于天文。”又说:“轨革一家,其来旧矣,世有其书,《唐志》、《崇文目》并无,《四库》始收入五行类。”“婚书极多,《唐志》只有一部,《崇文》只有一卷而已,《四库》全不收。”按:《秘目》无日月、风云、气候之书,亦无婚书,天文类有《百六洞微歌》、《星宫运气歌》、《星禽进退歌》三书,五行卜筮类有《轨革歌象》等九部轨革书,与郑樵所述皆同。 (三)《校雠略?编次之讹论》说:“《四库书目》既立命书类,而三命、五命之书复入五行卜筮类。遁甲一种书耳,《四库书目》分而为四类,兵书见之,五行卜筮又见之,壬课又见之,命书又见之。既立壬课类,则遁甲书当隶壬课类中。《月令》乃礼家之一类,以其书之多,故为专类,不知《四库书目》如何见于礼类,又见于兵家,又见于农家,又见于月鉴。”按:《秘目》分类大致相同,唯“命书”作“命术”、“月鉴”作“岁时”为异,留待下文分析。自四部分类取代汉代之六略,五行类多统收各种术数图书,北宋时两种《国史艺文志》皆仅设五行类,《崇文总目》分卜筮、五行为两类。像《四库书目》这样合五行卜筮为一类,又另外分出命书、壬课两类,这在目录分类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而《秘目》竟然与之相同,并且其归类混乱亦复相似。《秘目》命术类专收三命、五命及其他禄命书,五行卜筮类又有《三命消息赋》等二十五部三命书、《五命歌》一部,还有其他禄命书多种。遁甲书见于兵书类者有《遁甲出军历》一部,五行卜筮类有《天一遁甲式》等八部,壬课类有《遁钤》等七部,命术类有《遁甲善奇金合盘》一部。《秘目》礼类有《月令章句》等三部,兵书类有《纂要月令》一部,农家有《时镜新书》等六部,岁时类有《月镜》一部,都是讲岁时的书籍。 (四)《校雠略?编次之讹论》又说:“《太玄经》以讳故,《崇文》改为太真。今《四库书目》分太玄、太真为两家书。”按:《秘目》儒家类《太真经释文》等六部书以下,隔了七部书之后,又出《太玄经释文》等十一部书,即郑樵所谓分为“两家书”。 但是郑樵称引《四库书目》,也有与《秘目》不尽相符之处: (一)《校雠略?编次之讹论》说《四库书目》有命书类、月鉴类,张金吾已指出命书“今本作‘命术’”,又说“今本无月鉴一类,或亦稍有阙佚”。王新华认为,命书、命术稍异,“可能是后人传抄有误”;“《秘目》岁时类仅有《月镜》一部书,宋人讳‘镜’,改‘镜’为‘鉴’”,“郑樵所说《月鉴》乃是书名”。[4]后一怀疑并无任何根据,其实《四库书目》月镜类仅此一书,也许正好是其以此作为类名的原因。后人传抄致误的可能固然存在,但如果二目之间还有其他歧异可以反映其时代先后不同,则这两对类名不同,亦当出于有意的改动。 (二)《校雠略?编次之讹论》又说: “《唐志》谥法见于经解一类,而分为两处置。《四库书目》以入礼类,亦分为两也。”《秘目》礼类先载《春秋谥法》、《周公谥法》,隔了二十三部书后又出宋璨《谥法》,该类末又载《唐朝谥义》,这就不是“分为两”,而是分散在三处。而《艺文略》仅有前三部书,不载《唐朝谥义》,很可能其所见《四库书目》中原来没有此书。 (三)《校雠略?编次之讹论》又说:“货泉之书,农家类也。《唐志》以顾烜《钱谱》列于农,至于封演《钱谱》又列于小说家,此何义哉!亦恐是误耳。《崇文》、《四库》因之,并以货泉为小说家书。”《崇文总目》农家类无货泉之书,小说类载《钱神论》、《钱谱》、《续钱谱》、《铸钱故事》四部,可证“并以货泉为小说家书”是指尽归于这一类,而不是像《唐志》那样农家、小说两类中互见错出。而《秘目》农家类有《钱宝录》、《(钱)本草》、《历代钱谱》、《古今泉货图》、《钱录》、《货泉录》六部,小说类仅《池州永丰钱盐须知》一部,这几乎与《四库书目》相反。 综合以上两方面的情况,郑樵所引《四库书目》确实与《秘目》大体相同,但并非如张金吾所说“一一符合”,遽定为同一书目,有欠审慎。至于张金吾又说:“《郡斋读书志》曰:‘《艺文志》独以《尔雅》附孝经类,《经籍志》又以附论语类,皆非是。今依《四库书目》置于小学之首。’亦与此本合。”这一点实属误解。晁公武屡引《四库书目》,或前加“唐”字,今人孙猛认为“当指《开元四库书目》”。[5]从其著录《刘绮庄歌诗》来看,疑当为晚唐书目,但确实不是北宋后期之四库书目。 二 郑樵明言:“《崇文》、《四库》及民间之藏,乃近代之书,所当一一载也。”《崇文总目》著录之书,差不多尽录于《艺文略》,如易类十八部书无一遗漏,其他各类有些图书或因杂碎不收,或系偶然漏收,数量极少。如果《秘目》的情况与此相同,则其与《四库书目》为同一书目无疑,否则这一说法就值得怀疑。但经详细比较,可以发现《秘目》的情况比较复杂。 《秘目》著录图书3557部,其中2300多部亦见于《艺文略》,约占《秘目》著录图书的三分之二。这还只是就全书平均而言,实际分别以各类统计,多数类目的相同率要高得多。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如《秘目》地理类88部,有79部见于《艺文略》,已近十分之九。特别是《河北三十四州军地图》、《畿内诸县图经》至《广西路图经》十八部图经,《艺文略》不仅一一照录,连先后顺序也几乎相同,只因畿内之重要,将其提前,又在《两浙路图经》下穿插了两种该路吴郡的图经。两部书目重复率如此之高,说明郑樵有可能参考过《秘目》,而《秘目》有可能是《四库书目》。 但毕竟《秘目》之书还有三分之一不见于《艺文略》,如果它就是郑樵所谓“当一一载”的《四库书目》,又似乎不应该有如果高的失载率。当然,《艺文略》未收,并不一定郑樵所据书目也未收,而有可能是他有意不收的。如《秘目》别集、总集两类,著录图书》84部,《艺文略》失收400多部,近十分之七。这可以解释为唐宋文集过滥,郑樵从严收录,如唐前诗文集仅收隋唐志著录者,宋集只录名家。故《秘目》别集类常见的“××诗”、“集外文”、“碑文”,总集类常见的“唐贤××”、“××杂文”之类书,卷数仅为一卷者,都可能是郑樵有意不收的。又《艺文略》别集类分代著录,有些作者时代不明,郑樵也只好不收。但是,像《王文惠集》三十卷、《许洞歌行》十五卷、《王文恪诗集》三十卷、《田锡文集》五十卷、《唐十七家诗》十卷、《古诗选》十卷之类别集、选集失收者,亦复不少,这些书不会是有意不收,也不能都用偶然漏收来作解释。又如易类63部,失收9部:刘牧注《周易》十卷、邢璹《略例正义》二卷、喻唐《周易宗经》十卷、《周易节略正义》一卷、陈在中《周易卦象赋》一卷、刘牧《易卦统论赋》一卷、石介《易议》十卷、黄宗旦《易卦象赋》三卷、李勃《周易正例》三卷,除赋三部或因《艺文略》易类十六种内没有赋而不收外,其他诸书看不出有意不收的理由。此外,《秘目》、《艺文略》共同著录的2300多部中,有一半图书的书名、卷数、作者、归类略异,这很难说都是出于郑樵的改动或后世抄刻之异,应有部分为两目原有之不同。 综合上述两种情况,可见《秘目》著录的图书,约十分之九与郑樵所据《四库书目》相同或相似,十分之一是《四库书目》中所没有的。它们基本上应该是同一部书目,但今本《秘目》似乎经过郑樵以后人增补,这一点从它著录了几部绍兴后期著述可以得到佐证。如地理类陈章《濠梁遗录》一卷,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五,绍兴末有“大理少卿陈章”,若即其人,书当成于南宋初。同类有《镇洮补遗》一卷,徐松辑《四库阙书目》、《宋史艺文志》并作李洪撰。李洪生于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著书不能早于绍兴后期。别集类著录《洪迈集》七卷,洪迈生于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即使为早年诗文结集,亦当在绍兴后期。学界一般认为,《秘目》是宋高宗绍兴十三年十二月以后,为搜访图书而编撰的一部阙书目录,十七年郑樵编《求书阙记》时曾经加以利用,后又将其扩充为《艺文略》。但绍兴十七年以前的书目,怎么可能著录洪迈等人的著述呢?而按张金吾的说法,“绍兴改定”只是在《四库书目》基础上添注“阙”字,则其原书的编撰年代比这还要早,应在北宋后期,更不可能著录南宋著述。这几条例证虽不多,但说明今本《秘目》确实经过后人增补。 三 最后再来考察一下郑樵所引《四库书目》或原本《秘目》究竟编于何时?它是怎样一部书目? 王新华根据《宋会要辑稿》记载,认为哲宗元祐二年(1087)以后校理图书时,将《崇文总目》外新增图书“别造帐目”,至徽宗政和(1111-1117)中共誊写3295部,这与《秘目》著录图书数量很接近。而《秘目》之书很少与《崇文总目》重合,应是有意不收,其书名中的“四库阙书”当即指《崇文总目》阙收之书。最后得出结论认为,《秘目》是政和年间在元祐以来所得新书帐籍基础上编撰的一部官藏目录。其中有些具体论述不够准确,如“四库阙书”并非《崇文总目》阙收,而应是元祐二年秘阁尚未收藏的图书。但他对《秘目》成书年代和性质特征的这一认识,使得《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书名全称很容易解释:“秘书省陆续采编到的秘阁四库原阙图书之目录”。这个书名完全是北宋后期藏书工作程序的描述,十分贴切,必定是它原来的书名,而不是绍兴中所改。 南宋后期以来,学者所见都是注“阙”字之本,又不理解书名之义,于是陈振孙简称作《秘书省四库阙书目》、赵希弁简称作《秘书省阙书目》、徐松辑本作《四库阙书目》,无一例外地都略去“续编到”三字,而保留“阙书目”三字。郑樵时代较早,知其为北宋后期秘阁藏书目录,故简称作《四库书目》。但自从四部分类法定于一尊,四库逐渐成为书府的通称,唐代已有“四库书目”之名,如此简称,实非尽善。《玉海》卷五二引《中兴馆阁书目》说: “《秘书省书目》二卷,凡一万四千九百余卷。”我们怀疑这是《秘目》的又一种简称,而且这种简称是最为恰当的。北宋藏书编目之事,前期由崇文院主持,后期由秘书省主持。这一简称使人一望而知它是北宋后期的藏书目录,与前期的《崇文总目》正好相对而言。这个本子著录图书14900多卷,比今本《秘目》约少3000多卷,而元祐至政和中秘阁新增图书3295部,比今本《秘目》少262部,部卷数的变化正好相符,说明这个本子应是原本《秘目》。 综上所述,郑樵所引《四库书目》,实为绍兴改定本《秘目》之省称。原本《秘目》编撰于北宋政和年间,著录元祐以后秘书省采编补写的秘阁四库原阙之书3295部、14900多卷。今本经过绍兴末年以后人增补,已非绍兴改定本之旧。 [参考文献] [1]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北京:中华书局, 1987:440 [2]李万健.中国著名目录学家传略.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3:56 [3]乔洐琯.宋代书目考.台北:文史哲出版社, 1987:57 [4]王新华.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初探.吉林大学硕士论文,1999:5 [5]孙猛.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413、483 [作者简介] 张固也,华中师范大学文献所教授,博导,历史文献研究室主任; 李秋实,吉林大学古籍所研究生。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所 湖北武汉 430079;吉林大学古籍所 吉林长春 130012 原载:《图书馆》2009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