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郘亭知见书目》即《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一般都标为清人莫友芝著。1934年《北平图书馆书目·目录类》则标为“清莫友芝撰,子莫绳孙编”,这是正确的。 莫友芝(1811一1871),字子偲,贵州独山人。“郘亭”据说为古鄨邑亭名,其故址在今贵州遵义城西。友芝曾修《遵义府志》,因取为号。莫氏是著名的藏书家、学者和诗人。他精于版本、目录、校雠之学,曾为曾国藩校刻《船山遗书》,又与张文虎等人校雠经史于江南书局。友芝嗜好古书,人称其“生平所见宋元旧本书,不可胜数”。他的《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就是记载他于1865至1869年这四年间亲自目睹的宋元刊本67种,明版书16种以及旧抄本38种。姚名达的《中国目录学史》认为这是同类著作中“最善者也”,可见它对于了解宋元善本书的价值。此书于他死后一年,由其次子莫绳孙刊行。据记载,国家图书馆现藏该书手稿本二种。莫友芝在目录学上还有《郘亭知见书目》、《郘亭书画经眼录》、《持静斋藏书纪要》等等,其中以《郘亭知见书目》最为著名。此书稿本笔者未见著录,其实黑龙江大学图书馆与国家图书馆各藏有其稿本四册,现就该书版本以及黑大和国家馆藏本有关情况记载于下。 据莫绳孙说,《郘亭知见书目》是友芝“于经籍刊版、善劣、时代,每笺志《四库简目》当条之下,间及存目。其《四库》未收者亦记诸上下方。”同时又采取了邵懿辰、汪家骧等人的笔记,在友芝死后,由绳孙“依录为十六卷”,记载了近七百种古书的作者、版本等情况。钱基博《版本通义》认为,本书及《宋元旧本书经眼录》“简明扼要”,学习版本者先读此二书以及钱泰吉的《曝书杂记》,“然后再事博访”,就能“易得其要领”。是书既为留心古籍版本、目录者所重视,所以刊行版本甚多。如清末宣统元年日本田中氏北京铅印本十册,宣统间山阴吴隐西泠印社铅印本六册,此外如江安傅增湘铅印本、张氏适园本、上海张园书店本、上海国学扶轮社本、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等等。其中还有王国维校本、李慈铭批本、章钰抄本等等。 笔者1982年年初于黑龙江大学图书馆得见所藏之《郘亭知见书目》十六卷,按经、史、子、集四部装为四册,每册皮纸封面上均有篆书“知见书目”四字,下用行书写明起止卷数以及隶于何部。后有一长方朱印,篆曰“莫吕”。第一册封面右侧,有朱墨两行云:“甲戌中秋后十日,莫伯衡以此本来鬻,捐卅金收之。伯衡,名经农,为仲老长君,年七十矣!”下无署名,书中亦未见其印记。朱墨所提的“仲老”即莫友芝的次子莫绳孙。绳孙号仲武,取《诗经·大雅·下武》“绳其祖武”之意。据张裕钊《征君莫子偲墓志铭》一文说,友芝长子彝孙先友芝一年卒。友芝死后,由次子绳孙、其弟祥芝将灵枢送回故乡遵义安葬。其时“孙小农尚幼”(刊行之《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卷三有“孙小农校字”,盖其人)。此“小农”当即朱墨中所提鬻此稿本之人—莫伯衡,名经农者。莫友芝死于同治辛未(1871),如是则此甲戌当为1934年,此时经农“年七十矣”,则友芝死时尚不足7岁,符合张文所云之“尚幼”。经农是绳孙长子,《郘亭知见书目》录成于绳孙之手,稿本藏于经农之手亦合于情理。但不知1934年以三十金得此书者为何人耳。 笔者曾将此书有关情况并原书复印件三纸写信告知业师周子美先生。周先生复函指示说:“此书确为莫友芝原稿,书上所题篆字就是他的手笔。非常珍贵,可以做一篇校记。”现简介如下: 稿本每面十一行,行二十一字,皆工楷抄录,其中经、史两部与子、集两部笔迹不一,后者似稍纤细。所收诸书的作者、版本情况均用双行小字说明。刊印本总目前有莫绳孙的“序”,稿本中这段文字次于总目之后,低三格。 细读稿本,知莫绳孙继其父友芝从笔记中录出此书后,又陆续有所增补。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反映在刊印本中。如稿本一册经部卷三第十一页下《经典释文》条,最后用四行小字写了:“《元史·仁宗纪》:‘皇庆二年六月。建崇文阁于国子监。’《明太学志》:‘崇文阁,无藏书之所。’《春明梦馀录》:‘国子监彝伦堂,明之崇文阁也。’”共四十八字。扫叶山房石印本此四十八字为双行注文。又如稿本一册卷二第八页上《周官集注》条,天头上贴一纸云:“‘《周官辨非》一卷’下漏写‘《四库》入存目’五(字)。”石印本已补此五字。 莫绳孙对《知见书目》的增补还有一些是刊印本所没有的。如稿本子部卷七第三页《荀子》条上天头贴纸云:“‘士𥜾所编《五子》,《四库·存目》’此十字添‘元时所增’下。”石印本卷七第一页下《荀子》条“元时增”下无此十字。稿本卷七第十七页下《北堂书钞》条注文“郘亭有明抄本”下用墨笔行书“未经改窜,是琳琅密室旧藏”十一字,勾入前“明抄本”的“本”字之上。而今印本无此十一字。稿本中还夹有一些纸片,记载了《万首唐人绝句》、《老子注》、《荀子》、《医学纲目》、《白玉蟾集》、《白氏策林》、《重修政和经史证类本草》等书版本情况。纸条的纸质非一,有“朵云轩制 现行刊本多有眉批,稿本则无。从初步对校中可知,批者不一定见过此稿本。现举二例:稿本卷一第八页上单列有“《易纂言》十卷”一条,下云:“元吴澄撰,嘉庆中顾应祥刊本,通志堂本十三卷。”石印本无此条。而其卷一第五页上《易纂言外翼》条上有眉批云:“《易纂言》三卷,通志[堂]本,至治癸亥,万历甲寅两本。”稿本卷一第四页上《了翁易说》条下云:“《四库》从吴玉墀家绍兴中陈正同刊本传钞。”石印本讹为“陈正刊本”。其眉批云:“子正同刊于常州官舍。”则是未见此稿本之证。后一条国学扶伦社所刊适园藏本则未遗“同”字,与稿本相同,另有眉批云:“绍兴十二年瓘子正同刊于常州官舍。”或其识者所见之同乎? 初步对校还可见刊印本有书目遗漏处,次序颠倒处,文字夺讹处。书目遗漏处除前《易纂言》外,如稿本卷二第八页下有“《周礼疑义举要》七卷”一条云:“国朝江永撰……。”刊本无此书及注文。 次序颠倒处如,稿本卷二第十六页下《春秋释例》条下依次为《春秋集传纂例》、《春秋微旨》、《春秋集传辨疑》三书。而石印本则依次为《春秋集传纂例》、《春秋释例》、《春秋微旨》、《春秋集传辨疑》。我们知道,《释例》一书为晋杜预撰,而《纂例》等三书是唐陆淳撰。《纂例》条下云:“康熙中,莫氏玉玲珑丛刻本并下二种。”“并下二种”即指同为陆淳所撰之《微旨》、《辨疑》二书。刊印本于其中插入一杜预之《释例》,显系颠倒。 文字夺讹例如石印本卷二第一页上元刊本《毛诗注疏》条有,“……郑笺正义云后关雎旧解云”等十一字,实不可解。稿本卷二第一页下同条云,“闽监本、毛本移此谱入卷一第一中(正)[郑]笺正义之后,非是。又闽监、毛本有《释文》混入于笺者,如《关雎》旧解云”,意义贯通,豁然开朗。又如稿本卷三第一页上“《古文孝经直解》一卷”条下云:“通至堂本并全载唐元宗注。日本宝永元年刊元注本,当康熙四十五年。”而石印本此条下作 “通至堂本并全载注本,当康熙四十五年”,夺去十二字,令人莫名其妙。 笔者仅在经部三卷的对校中,就发现今印本遗漏书目三条,次序颠倒六处,文字差异(不包括印本所补充的版本等处)一百六十余条,其中大多数是今印本讹误之处。但印本亦有较稿本增加资料之处,如此三卷中就较稿本多出五十余种版本,此殆刊印者所加。 莫友芝或许有此书编写计划与初稿,但是并未完成。其子绳孙又从友芝笔记中有所抄录,并且不断增补资料,力求使之完善。据周师子美先生《近百年来江南著名藏书家情况介绍》一文说,“外地侨寓苏州的藏书家”中,有莫友芝之侄“独山莫棠,字楚生”。“他的藏书室名铜景文房,书的质量超过邓(邦述)、宋(舜年)诸家,可惜没有编目”。莫棠之父祥芝曾与绳孙一同送友芝灵枢回乡,但其子莫棠却侨寓苏州了。周师以为莫经农大概同莫棠一样,同寓姑苏(据黑龙江大学图书馆资深馆员说,古籍部之线装书,大都为建馆之初从上海、苏州等地购进的,此稿本或许就得之姑苏。惜当事人无法寻觅,否则就有可能知道从经农处购得此书之人)。此稿既有“莫吕”之印,当为莫氏原稿。不过绳孙死后,家境当渐困顿,遂于甲戌之秋,由经农这位七十老翁将此先人遗泽换了卅金以救饥寒。旧时藏书家纵然嗜书若命,但其子孙能“绳其祖武”者总是不多。孟子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此稿本后面所蕴含的莫氏子孙三代的衰败就是证明。 1984年夏至国家图书馆观书,得见馆藏之《知见书目》另一稿本(下文简称“京本”),亦四册,字迹异于黑龙江大学图书馆藏本(下文简称“黑本”),卡片著录为“莫绳孙抄本”,其字迹与黑本所夹之“绳孙附记”纸条类似。书后有潘景郑先生跋文一则及七言古风一首。观其跋语知此书出自莫棠之铜井文房。跋文云: 弱冠时治目录、版片之学,读张之洞《书目答问》,苦其疏漏,未能惬意。旋于坊肆得《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读之,真山海珍错,取之无尽,始壹意致力此书。惜通行本鲁鱼亥豕,殊拂人意。闻是书传播频繁,有宣统间日本田中玉大郎活字本,又有南浔张氏细字排印本,最后则有江安傅氏大字排印本。予求之数年,尽有其本。于是参稽同异,汇成一帙,便省览焉。丁戊之际,莫氏书散。此稿本四册流入贾凫人之手,斥二百金得之。全书虽非郘亭先生手笔,而朱墨灿然,审为先生父子群从遍校之本。书用皮纸,版心有“通鉴索引”及“文选”等字,疑先生于两书容有撰述,故缮写时偶用其纸耳。取校各本,时有出入,洵乎原稿之可贵。予昔汇校各本,得此,所谓千羊之裘不如一狐之腋矣!稿附南阳叶焕彬氏手跋,详及此书源流。然此稿莫氏实未付梓耳。十年前,殆论版片之学者,咸奉先生此书及邵位西先生《四库简明目录标注》为金科玉律。窃谓两书悉遵四库体例,库本以外,屏而不录。方今海舶珍本,日出无已;而深山穷谷,奇书屡见;禁毁绝灭之余,不减天水蒙古之珍。求之前录,书阙有间。然继述之业,阗焉无人。安得好事者广为搜辑,拾遗补阙,蔚为盛业。庶先生椎轮大辂之功不为负矣!戊寅六月十四日病热偶识于沪滨斜桥寓庐。吴县潘承弼。 潘先生跋文云,京本“虽非郘亭先生手笔,而朱墨灿然,审为先生父子群从遍校之本”。据书前绳孙之言,是书为友芝死后由绳孙编录而成,确“非郘亭先生手笔”,而稿中朱墨亦非郘亭先生手迹。京本既然出自铜井文房,上面的改动只能是:一、绳孙原来的改动,二、莫棠的改动,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在国图笔者未能将京本、黑本对校,仅凭手中所记黑本与刊印本前三卷之校记以及两纸黑本复印件来跟京本核对。其初步印象是,两稿本之同多于任一稿本与刊本之同。如书前之“序”,两本均低三格次于总目之后,其他文字两稿本也基本相同。但是两本字迹不一,京本版心为“通鉴索引”及“文选”,黑本则为“知见书目”,且京本字迹与黑本所贴“绳孙附记”纸条相似,或京本为绳孙所录之草稿,黑本则为绳孙、经农父子所录之定稿乎?是故后者版心为“知见书目”。但仍有疑义焉:黑本与刊印本有些相异之处,京本却与刊印本相同。如卷一《周易集解》条,刊印本有“朱睦楔刊本亦十七卷,附略例一卷。序言得李中麓家宋本重刊,毛氏十七卷或即据此本也。”黑本无此内容,京本则记于天头所贴纸条上。又如《刘氏诗说》一条,刊本较黑本多“案《刘氏诗说》阮氏进本阙第二、第九、第十共三卷,盖从传是楼宋本景写。宋本后归汪士钟。道光戊子,士钟景刊。士钟又在嘉兴钱香村家假得旧抄本,只存六卷,而第二卷在焉。遂仿写补入刊行。”此内容京本用朱墨写在纸头上。再如黑本《尚书正义》未单列条,京本与刊印本同列条目,且内容相同。在版本记载上,黑本诸书无“闽覆本”,而京本、刊印本均同有之。似乎刊印本所据以京本为多,当然刊印者亦有增添。观京本尚可解决黑本一个疑问。黑本史部卷六第九页上八行至第十页下四行,用墨笔「」符号将《子略》至《郑堂读书记》等三十种书目勾掉,接下于第五行至第十二页下八行另将此三十种书目资料列出,但其次序大异。印本有此三十种书目,次序同于被勾掉者,即约略以时代先后为序。当年读黑本至此,对其取舍不明究竟。今观京本此三十种书目同于黑本后列者,但另夹一纸条上列“《遂初堂分类书目》……《宝文堂分类书目》”共三十种,后有字写道:“《遂初堂书目》以下三十种次序照此单缮写。”此次序即刊印本之次序。可见黑本所载之次序即绳孙初录之次序,黑本所勾掉及京本所夹纸条之次序即后来刊行之次序。黑本舍后者而从前者,盖依绳孙原样而已。 综前所述,黑本出于绳孙之子莫经农处,即使不是郘亭先生手笔,但封面上有“莫吕”之印,版心又为“知见书目”,且从前述诸本比较中也可推断为绳孙定稿。京本出于莫棠铜井文房,较为接近刊本而又无其讹误,洵如潘先生之言,确实极为“可贵”。铜井文房书散于“丁戊之际”,也就是1937一1938年,潘先生当时以“二百金得之”,是为京本。而另一稿本由莫友芝之孙莫经农于“甲戌(1934)仲秋后十日”抱鬻卅金,是为黑本。相隔不过三四年,莫氏叔侄手中的先人遗泽同落他人之手。难怪潘先生诗云:“浮生寄迹觉苍茫,万卷经书知自误。此书护持亦惆怅,铜井文房久尘土!”不过今天二书一存于国家图书馆,一存于黑龙江大学图书馆,总算有了良好的归宿。 [作者简介] 李先耕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原载:《文献季刊》2002年7月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