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初,在世界文学史上,出现了两位女性,她们有着相似的命运。一位是法国天主教小说家弗朗索瓦 莫里亚克笔下的苔蕾丝 德斯盖鲁,一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才华横溢的剧作家曹禺笔下的繁漪。苔蕾丝是法国文学史上最具艺术魅力的妇女形象之一,而繁漪也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富有反叛精神的女性典型,她们各自以新思想和反叛精神而著称于文学史。尽管她们身处不同国度,生活环境差异巨大,但是她们共同的遭遇和不幸,共同的反抗和斗争,甚至共同的弱点和局限,把这两个不同民族,不同国度的女性形象紧密联系到了一起。两国对这两位女性的认识和评价方面,也是相似的,同情与唾弃同在,赞许和谴责并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们的性格是有着多层次,多侧面的复杂性。对于苔蕾丝,不少人称赞她的美丽和勇气,但是对她投毒害夫的行为却持否定的态度,认为是一种疯狂的行为。而在繁漪的身上,既有对美好爱情追求的赞许,不幸遭遇的同情,但更有对其乱伦之爱的不容,她阴鸷自私的一面遭人唾弃。所以这是两个复杂而又丰满的艺术形象,吸引人们去探索和挖掘,对于我们认识人物所处时代和社会生活,借鉴艺术创作经验,特别是人物塑造经验,具有重大的意义和价值。 本文旨在通过对这两位女性的心理进行分析,探讨她们对于婚姻和感情的态度,从而分析她们悲剧命运的原因。 一、苔蕾丝,荒漠中的女囚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小说,常常用锋利的笔锋去挖掘人的灵魂,淋漓精致的揭露他所认为的“人性本恶”。在他的这部小说《苔蕾丝·德斯盖鲁》中,女主人公苔蕾丝厌恶冷漠的家族生活,她伪造药方,加大了丈夫贝尔纳服用药中砒霜的剂量,几乎把丈夫毒死。之后她被起诉,但是丈夫贝尔纳为了家族的名誉和妹妹的婚事,说服医生撤诉,而苔蕾丝也被当成不正常的人被家族软禁。在妹妹安娜结婚后,最终被放逐巴黎。这部频繁通过倒叙手法写作的小说,通过苔蕾丝的回忆和反省,她的心理世界在我们眼前展开。 苔蕾丝是一个高度矛盾的人,她对亲友的看法十分复杂:对父亲既尊敬,觉得是认识的唯一高尚的男人,但又觉得他是卑鄙的,掩盖在民主宣言下的是无耻的财产欲;对姑姑,一方面感受了她的无尽关爱,另一方面又对这个老姑娘极其不屑;她重视和安娜的少年友谊,但有认为安娜只是个无知少女,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爱好。特别是对待婚姻和爱情,她的变化跨度也是非常之大:“她曾经以嫁到德斯盖鲁家而自豪,以能进入这个荒原上的大家族而自豪,她高兴自己找到了人们所说的归宿”,可从深层的角度上来看,她看穿了丈夫只顾满足自己的性欲,只想生一个继承人,而对自己漠不关心,她把婚姻和家族看作牢笼,感到自己是个囚犯,一心要打破这个牢笼;对自己邂逅的若望·阿泽韦多,一方面认为他是一个唯一可以对话的人,但另一方面觉得他的高谈阔论又是莫名其妙的。 苔蕾丝的内心世界就是如此的复杂多变,深不可测。作为同时期的中国女性繁漪,她的宿命也与苔蕾丝一样,甚至更加的悲情。 二、繁漪,牢笼中的困兽 二十世纪是广大中国女性逐渐走向自身解放道路的世纪,她们受到西方先进思想的影响,重新审视爱情,婚姻和家庭,追求女性作为“人”在人格上与男人的平等和自由,她们在爱情的乌托邦中徘徊往复,迷惘失落。这一时期的女性文学中,对爱情的祈盼和对平等人格的追求成为女性代表的着力点,但她们在斗争和追寻中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曹禺曾经在《雷雨》的序中说到:“在《雷雨》的八个人物中,我最早想出来的,并且也感觉真切的是繁漪。这个人物有不能令人容忍的地方,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繁漪作为有了一定现代意识的传统女性,她的生活环境显然与她的生命激情充满矛盾,她生命的活力和欲望情感追求都受到压抑,长时间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情感抑郁得不到宣泄。 繁漪生活在周朴园强加给她种种束缚限制的压抑的周公馆中,可她并没有泯灭生命激情,一直充满斗争与反抗,并且矛盾步步升级。从逼迫喝药,催促看病不理,直到最后从鲁家回来碰到周朴园的正面对抗,这些一次比一次更加激烈的冲突,繁漪表现了她的反抗性格,逐步破坏了现实原则对传统女性的要求。而对于周萍,她臆想中的救命稻草,繁漪的态度也经历了有爱到嫉妒再到破坏的发展变化。在死气沉沉的周家,她抓住了自己的继子,实现了爱欲,而乱伦的情况不得不靠闹鬼的方式来满足,这种满足给她带来了安慰与快乐。这时候的繁漪,还能够清醒的认识现实。但是当周萍受伦理道德的谴责而与四凤开始恋爱,想抛弃繁漪时,她对周萍由爱转变成了嫉妒,为了维护自己的“爱情”,向现实和自我挑战,竭力破坏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当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她的激情终于冲破现实喷发了,她绝望了,歇斯底里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有情欲,不再有妻性,母性。 三、两位女性形象之分析 这两位女性形象在塑造的时候,她们的心理世界有一定的相似性。两位的心理都具有双重性,一正一反,一明一暗。首先看她们的正面心理。苔蕾丝的生活道路平淡无奇,她由父亲带大,进学校读书,暑假在阿尔热卢兹的乡下庄园里有聋姑姑照料,和安娜成为好朋友。在那里,和安娜的哥哥相爱并结婚,两个家庭门当户对,之后生下一个女儿。这一切都是如此的符合现实的逻辑,她的心理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尊敬父亲,怜悯姑姑,喜爱女友,信任丈夫,疼爱女儿,这表层的心理状态都是合逻辑的,正常的有序的,甚至可以说是合情合理,她是一个合格的社会性角色。 而繁漪也是同样的,本身出生于封建家庭的她也是受到三纲五常教育长大的,虽然是被骗嫁到了周家,但是她在周家的 18 年里,一直尽着妻子的责任,听从丈夫,照顾家庭,为周朴园生下儿子,尽量扮演着周公馆的女主人,也可以说是一个合格的封建家庭妇女。 如此看来,两位女性都在一定的程度上是符合当时社会要求的女性,但是她们真正的心理其实都有跟社会要求相悖的一面,甚至是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她们都生活在阴森恐怖,死气沉沉的深宅大院内,不得不忍受着各种清规戒律,但是在他们的心中都燃烧着激情。所不同的是,苔蕾丝一开始是以一个对生活有所期望的庄园女主人的形象出场,只是婚后无意识的压抑着自己的青春热望,直到后来慢慢的走向深渊;而繁漪自从嫁入周家,就对周家的家长制度深恶痛绝,默默地被精神虐待,被压抑着情感。她们的欲望和激情都蕴藏着巨大的反叛力量,表现在行动上则是不顾一切的报复。 先看苔蕾丝的反面心理世界,她认为父亲卑鄙,无视姑姑的爱心,觉得女友无知,认为丈夫冷漠,对若望·阿泽韦多不抱幻想。甚至于为了逃脱这个像牢笼的庄园,做出了向丈夫投毒的举动。但是这些意识是她的深层的心理活动,是不受到理性约束的,甚至是一种潜意识。它违反道德原则,是反常的,混乱的,她与亲友之间的关系是冷漠的,缺乏爱与温情,她是孤独的。可实际上,这一个层面的心理才是苔蕾丝的本我。 再来看被牢牢关闭在封建家庭罗网中的繁漪,富有的物质条件,高贵的门第,优越的生活并不能补偿她情感的贫乏与精神的折磨于万一。在这段无爱婚姻中,她不能呼吸哪怕一口自由的空气,沉闷,孤寂,年华被流年消磨殆尽,让繁漪这个受过时代新思潮和个性解放思想影响的新女性最终爆发。她不甘成为丈夫的附庸与玩偶,从之前隐蔽的抗争方式到后来正大光明与之对抗。她想要满足自己情感心理的需求,她想要追求未来生活的希望。然而,昙花一现的爱情最终沦为一场惨烈的悲剧。繁漪在无法挽回的绝望中走向变态,而心中那团郁积的火也将自己的灵魂燃为灰烬。 背道而驰的两种心理世界,却同时存在于这两位女性的心理,在正面的心理中,她们努力扮演一个社会角色,在反面的心理中,她们只肯扮演她们自己。虽然能够同时体味这两个深渊,但是她们都不愿意用扮演的自己去背叛真正的那个自我,不肯俯首听命,想要找寻一条生活下去的道路,这就是潜伏着的被压抑的原始欲望。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出发,我们可以看出,两位女性一方面希望自己符合社会的要求和基本的道德标准,超我这个因素在首当其冲和强烈的控制她们的思想,使她们按照一般的规律走入了自己的人生,但是,婚姻生活并不如所想,也没有寻找到理想中的爱情,于是她们的本我和超我失衡了,本我慢慢控制了她们的思想,本能变得异常强烈。而她们作为有反叛精神,自觉意识和自省能力的女性,由于受到压抑而产生了一种疯狂的状态,同时也以“疯狂”为武器作为抵御男权文化的一种扭曲的斗争方式。于是两个女人都做出了弑夫或者乱伦的惊人之举,最后走向了悲剧的结果。 最后,本文论及的这两位女性,她们都生活在男女不平等思想盛行的年代,深受社会上不合理价值观的压迫,她们对美好生活有执着的追求,但却不能丢弃对财产的依赖。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自我与超我的对抗,造成对自身处境以及家庭生活的失望,她们勇敢却盲目的反抗家庭和社会最终却为世人所不容,导致了她们各自悲惨的结局。而这两个人物的悲剧表明了不管是在婚姻以金钱来交易的资产阶级家族还是在封建专制主义主宰一切的旧式中国家庭里,追求幸福和自由之梦必定会被残酷的现实所毁灭。人与人之间缺乏交流,长期隔离,作为女性的她们需要爱,渴求爱的天性被压抑,当强烈的感情被扭曲成了嫉妒和仇恨,她们不仅让自己深陷牢笼,也给两个家庭带来灾难。莫里亚克和曹禺塑造的苔蕾丝和繁漪这样两个叛逆女性形象,通过对她们心理世界的描写可以看到她们在荆棘丛中寻找出路,在黑暗中寻找光明。他们用家庭的悲剧展示了当时的那个阴暗的社会现实,唤起现代人对于命运的思考,其作品的现实性和深刻性是具有永恒魅力的。 [参考文献] [1] [法]莫里亚克. 桂裕芳译. 苔蕾丝 德斯盖鲁[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 曹禺. 雷雨[M].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4. [3] 周安华. 论心理分析场中的曹禺戏剧本色[J]. 艺术百家,1987. [4] 柳鸣九. 超越荒诞: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M]. 文汇出版社,2005. [5] 佛洛伊德. 罗生译. 梦的解析[M].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 原载:湖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年第7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