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从网络成长起来的作家,安妮宝贝的作品总是异于常规渠道的作家。对于不了解、不关心网络文学的人,安妮宝贝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文革之后出生的一代人,对于沉浸于网络的一代人,安妮宝贝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她拥有相对固定的读者群,一部分学生、小白领、小资,一些游离于现存价值观之外的边缘人、旅行者。喜欢她的人会把她放在钟爱的位置,不喜欢她的人却会本能的避开。 一个心境平和的人几乎难以卒读安妮宝贝的最初几本书,那里面充斥着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灰暗、孤独、厌世、痛苦。很多时候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一个孤寂的女子,生活在城市,却又与城市的价值观保持距离,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整日住在某个公寓里,几乎从来不与外人交往,偶尔在大街上散步,也是挑选空无一人的夜晚,有时候会出外旅行,但也是孤寂的旅程。还有一些穿白色裙子的单纯女孩子,喜欢上一个帅气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总在操场打蓝球,她便常常去操场找他,后来这个男孩子却喜欢上她的朋友,故事的叙述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虚飘飘的气氛中透着变幻无常。还有一些故事则透着青春刀子般的疼痛。这些人物出自安妮宝贝的笔下,她们身上的温度、热情、生活的气息好像都被作者灰暗、孤寂的心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是对于爱情的强烈渴望和失望。世界在她书中总是变幻一场空。 安妮宝贝的书中没有社会变革这样的主题。她不关心文革,她不会像很多文革作家那样执拗的无节制的描写人的卑劣面。她的最初几本书的语言并不克制,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个痛苦女子的无理性的发泄、歇斯底里的情绪,不过她不会像其他作家那样无节制的写性,在她的笔下,爱情依旧是单纯的东西,她只斤斤计较于爱情的痛苦和迷茫。 这就是她最初几本书的主题。可以说,这也是当下许多年青人所关心的主题。文革的痛苦对于他们并不存在,对于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的热情也已经大不如前。在这个商业文化、物欲文化、享乐文化、流行文化、个人主义的时代,高尚、正义、博爱、理性这些字眼早已失去了先前的力量,在他们的心中,惟一还具有对抗世俗力量的东西只剩下一个,那便是“爱情”,很多人把爱情作为他们的生命理想,作为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在具备古典精神的作家的书中,爱情并不是独立的东西。爱情的背后常常站立着共同的社会理想、个人的道德品性、信仰、理性等等这些东西,但是在网络作家的小说中,爱情却只是爱情,爱情的发生常常显得没有道理,爱情的离去也常常显得无常。 在这个物欲的时代,他们发觉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有限,他们根本不曾想过要改变现实,创造新的世界。他们只期望保持一颗单纯洁净的心,只期望得到简单纯粹的爱情。可是他们的这个期望常常好像是奢望,他们几乎看不到任何方向,所以在他们的笔下,我们看不到任何爱情的甜蜜和美好幻想。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便见过了太多伤害。他们的想像力不能超出这个限制,只好写出痛苦和迷茫。 对于作家来说,他最初写作的动机很可能是宣泄自身的痛苦。可是一个认真的作家的写作并不能总是依靠宣泄自身的痛苦,他必须找到生活的出路,不然他会自杀,或者渐渐麻木,失去生命力,或者堕落。在写作了几本痛苦而迷茫的书之后,安妮宝贝开始思考生活的出路,她开始思考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她说,在写完《八月未央》之后,她发觉自己的写作为一种虚无所控制。一个人若是看不到方向,便会虚无,虚无之时便开始最严肃的思考,思考个人与世界的关系。 这一次思考的结果便是《莲花》。 《莲花》是一本奇妙的书,在现时代的作家当中没有先例。这本书中有爱情,但却不是寻常的男女之爱,而好像是两颗无性的心灵,他们各自走过不同的生命轨迹,但是在心灵深处却是相通的,彼此映照着对方的存在。与当下的其他小说比较,这本书与现实的关系格外紧密,它接触到这个时代中最重要的潮流“物欲”,在这个物欲的时代一个人如何保持心灵的单纯洁净。 小说的故事很简单,陷入精神危机的女作家庆昭在拉萨的一个旅馆里遇见纪善生,纪善生要去墨脱看望一个童年朋友苏内河。女作家因为无事可作便决定和他一同去墨脱。墨脱的藏语中的意思是莲花,沿途常常有泥石流和塌方,当地的物资只能靠人工背运,所以此番艰险旅程在小说中有一种朝圣的意味。他们两人在旅程中讲述各自的生命历程。小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苏内河本人还未出场,可以肯定苏内河已经离开人世。 女作家庆昭不仅是一个精神陷入危机的人,也是一个身体出了问题的病人。医生告诉她生孩子可以缓解她的病情,可是她找不到理由为什么要结婚生子,她对生命失去了热情和爱。她阅读《老子》、《六祖坛经》、《圣经》。她停止写作。她在拉萨这个荒芜的充满梦幻和真实的城市静静等待问题的答案,或许也是在等死。这个人物和安妮以前的人物有一些相似之处,拒绝城市中浮华表象的生活,拒绝普遍的惯性的价值观,在城市中闭门不出,没有朋友,没有恋人,几乎不和任何人交往。 纪善生在外表上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典范。童年时期,他的母亲按照普遍的价值观逼迫他学习、出人投地。他的学习成绩优异,考入北大,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公司,而后又与公司老总的女儿结婚。在外人看来,他是世俗成功的典范。可是他自己却有一丝隐忧,他并不爱妻子。少年友伴苏内河好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他内心深处真实的自我。他们俩始终是彼此惟一的朋友。后来,他和妻子离了婚。后来,他又一次结婚离婚。后来,他启程去墨脱探访苏内河。 苏内河在外人看来一定是一个不按理出牌的女子。她生长在一个海边的村庄,童年乡村充满自然气息的美好记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记忆。她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因为父爱的缺失,她在高中时与一个美术学院的老师私奔,后来,这位老师被现实生活的压力压垮,回到妻子身边。而她却被周遭保守和仇恨的力量弄得精神崩溃,住进精神病院。从精神病院回到社会之后,她也像很多人一样做过很多工作,日日朝九晚五,与同事老板斗智斗勇。她生活在信奉“中产阶级形式和虚荣的价值观的”人群之中,这些人为一只名牌包、一辆名车、奢侈品、时尚而疲于奔命,畸形、惯性的消费观念,他们的生命完全建立在外在的物质和虚荣之上。在此期间,她又一次带着盲目的激情与一个已婚男子恋爱,这并不是她的最后一次盲目恋爱,在这之后她还与一个法国男子有短暂婚史。不过就在这段时间,渐渐的,她内心深处最重要的观念开始清晰起来。 她长久游荡在东南亚一些充满宗教气息的贫穷国家,混迹在一些廉价小旅馆和街头巷坊,克什米尔、尼泊尔、锡金、不丹、老挝……她给地理杂志写稿、采访谋生。后来,在巴黎,她出版过摄影画册、做过布艺设计,她做这一切只是出于纯粹的喜欢和美感。她有各方面的才能,摄影、设计、写作,若是她专注于其中一项,很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刻意利用这些才能。她说,“我不需要成就”,她对政治、个人的野心、权利从来也不感兴趣。她开始过最简单的生活,奢侈品与她无缘。之后,为了帮一本地理杂志制作西藏专辑,她去了墨脱。专辑制作完毕之后,她从墨脱出来,探访濒临死亡的初恋情人和纪善生,而后又再次进入墨脱,这一次是作为志愿者,英语 和语文 老师。墨脱之旅成了她生命的转折。 她初次进入墨脱的时候在信中写到溜索和攀爬悬崖,这两种行为与死亡擦身而过,直接映衬生命力。而后她写到雅鲁藏布江的壮阔、变幻的光线、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门巴人的生生不息、南迦巴瓦峰的刚烈神秘,在说出这些之后,她突然说出一段异常神秘充满寓意的话: “大自然使我明白对一切都不需要执著太深,因为世间万物都有它独自轮回的系统,也许是由一种人类无法猜度的力量控制。它提示着一种被运行和走过的准则。远超过我们的想像之上。不被窥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谦卑,首先要来自内心的敬畏。” 很多人在心中都曾有过上述对世间万物冥冥中的认识,但是说出这样的话并不一定代表真正懂得了什么。这句话太玄妙了,缺乏指导实际生活的途径,缺乏一种实际操作、把握自我心灵世界的方式。所以说出这句话的人,反而很可能是心中犹疑、正在追寻的人。苏内河在这时究竟领悟了多少,谁也说不清楚。 在第二次进入墨脱之后,她在信中写到: “这个山丘顶上的村庄,土地肥沃,地广人稀。附近有大片桃花。春天来临,花开的阵势极其猛烈,一棵树就开成一大片花海,映衬雪山和蓝天,这样的美景只能是天上的杰作。桃子成熟的时候,没有人采摘,静静的熟透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就堆了一尺多厚,几十里外就能闻到香甜气味。太多桃子。他们只好用来喂牲畜。” “我从未觉得生活像现在这样的清醒自觉。不看电视,不看报纸,没有任何娱乐。像田地里的麦子,有了安然的生息……” 这时候她的生命哲学已经清晰可见。拒绝所有虚饰的、外在的价值观,保持心灵的单纯平静、清醒自觉、自由。清醒自觉的心灵本身便是喜悦,不需要什么喧嚣的娱乐。清醒自觉的心灵就像镜子,照见外在的事物,当事物离去,它自身又恢复平静。它就像导管,所有的感触、行为通畅的流过。它不会为任何一种外在事物长久控制。她的内心平静不是建立在外在的成败之上。而一个为野心、欲望所控制的人,他的自然本性便会受到压抑,他的判断便会不准确,他不会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他很可能对纯真的孩子也失去喜欢。 正是循着这颗清醒自觉的心灵,她去墨脱做老师。她说:“也许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滴水之力,对身边的世界推进并不大,这个世界将依旧由权利和欲望来颠覆。但我成全自己所感受到的指引。”也正是循着这颗清醒自觉的心灵,才出现人类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当然,苏内河不是伟大人物,因为青春期的失败恋情,她甚至很多时候不能顺畅的表达对亲人的爱。但她还是最终还是原谅了自己的初恋情人。 这就是《莲花》最重要的思想。不过,这个思想在小说中表达的并不是十分清晰,清醒自觉的心灵本该有的喜悦在书中也未能真实、自然的展现。苏内河的喜悦依旧沾染着安妮宝贝太多灰暗、孤寂的底色。书中结尾处女作家的蜕变也写得不是很成熟,女作家崭新的生活是通过一个外人的眼睛展示的,而不是直接展示。她的生活态度好像还只是希望,仅仅是希望,而不是确实的信心和喜悦。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安妮宝贝的思想刚刚改变,还未能更深入的体会生活,不能直接、顺畅的表达。 在这里,我想指出苏内河、女作家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例子,撒哈拉时期的三毛。三毛的禀赋和思想和他们并不一样,但是他们的经历却极其相似。三毛在年青时也曾经历过世界观的危机,在写作了《雨季不再来》后,她沉寂了十年。当她再一次出现时,完全变了一个人。那种对于生活的热爱是自然而然的、真实的,她不排斥琐碎的生活,她在琐碎的生活中展现自己的生命。 《莲花》在艺术上的成就是不够的。这三个人物只是安妮宝贝逻辑产生的人物,是作者思想的产物,而不是鲜活的生命。当你合上书本,你很难想像这些人物会在现实世界中继续怎样的鲜活的生活。苏内河童年的记忆本该天真美好,但是却沾染了太多灰暗、孤寂的底色。纪善生的两次婚变缺乏足够的铺垫,他只是作者建构的一种逻辑。安妮宝贝总是忍不住站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指手画脚。 好的小说都是散文化的,通过一个个场景见出人物的整个心灵世界,通过 “一粒沙看世界”。《莲花》有一个宏大的意图,想要展现人物的一生。但是因为缺乏对于人物的把握,缺乏足够的真实的感情和理解,人物不能自然的、散文的展现自己,所以安妮宝贝只好用自己的意识、逻辑去补充人物的经历。 《莲花》的意义并不在于艺术,而是在于它是中国第一部严肃认真的展现当代年青人精神困境的小说。它是时代的产物。在西方,这样的小说由来已久,垮掉的一代的《在路上》,塞林格的《麦田的守望者》,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当然,《莲花》的内容和他们绝不相同。 不过,在深受西方思潮影响的当代中国,下一部直接展现年青人的小说究竟会是那种类型呢?会不会是打破现存价值观的垮掉的一代?会不会是叛逆、无法进入生活的霍尔顿和塞林格?会不会是无聊时在酒吧找姑娘,对什么都有点无所谓,不喜欢现存价值观,独立同时又迷茫的渡 边 君? 我希望中国不要出现这样的小说。我倒是希望中国能够出现加缪。加缪虽然也写过一个“局外人”,阴郁的纯洁的沉默的反抗者,但是他后来却成长为一个坚定的伟大的行动者,用自己的生命投身于反抗的道路。我希望中国能够出现巴金,纯洁的火一样的激情的巴金。我甚至希望中国能够出现托尔斯泰,他写人生的迷茫、虚无,他写社会中的各种思潮,他写纯洁美好感情,他写爽朗的生命激情,他写孩子的天真,他写伟大的同情心,他的心灵世界无比开阔。 当然,这只是我的希望。对于很多喜欢安妮宝贝的读者来说,加缪、巴金、托尔斯泰离他们或许是太远了。对于他们来说,三毛或许更为亲切。在三毛那里,他们或许才能更好的展现自己的生命。如此一来,我改变我的希望,我祝福这些年青敏感的心灵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我希望他们能够进入生活,我希望他们能够以自己的品性、行为引领他人,进而改变我们周围的世界。 原载:乌有之乡文章中心 原载:乌有之乡文章中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