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更多地依赖作家的天赋——访四川省作协主席、作家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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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览过阿来博客上的《成都物候记》系列。此前他的很多作品诸如《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部部都是厚重宏大的史诗性作品,没想到大气沉着的阿来写起花花草草,竟然也如此地妩媚多姿,摇曳生情,能如此细致地体味“留春与惜春的情致”,同时还因为史料的佐证读出了一株株植物的前世今生。附在文中的,
是无论构图还是意象都饶有趣味的照片,且全出自阿来之手。 却原来,这些都是阿来病中之作。他拍植物写植物已经有三年时间了,只是过去都把关注点放在青藏高原的野生植物身上。如果不是因为动了个小手术还在康复中,一时还不能到青藏高原去。手痒难耐,就拍城里的花草过过瘾。“我这人就不能对什么东西上心,一上心,就会尽最大努力去弄清楚。也是通过这种方式观察这个城市最不被人注意的一个方面,她也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 三年来,阿来不断地搜集植物的资料,但是从来没有发表过。在他的想象中,这远不是一本书能承载得了的内容。“在文体上没有想好,可能跟青藏高原的地理植物学有关,也和今天时尚的游历(不单纯是旅游)贯穿、结合起来。无论地理还是游历还是所遇到的植物,又都关涉到更深的文化。这方面的作品,文体分割一向比较大,地理就说地理,植物就说植物,文化就说文化,我想会找到一种方法把几者贯通一体,而所积累的材料远不止一本书。” 这两年,杂志书(Mbook)盛行,张悦然有《鲤》,郭敬明有《最小说》,韩寒成立《独唱团》,现在,阿来也在琢磨是否赶赶“时髦”。当然,也不一定做,用他的话说,是希望有个努力的方向,“可能将来写小说有写不动的时候,老了,搞点野草闲花。为退休做准备。”阿来幽默地说。而这个与大自然亲近的过程,也是温存他儿时记忆的过程。 谈家乡:留在记忆里的算不得温暖 读书报:最早留在记忆里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阿来:我对家乡的记忆并不那么美好。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如果在农村出生的话,肯定留下的是比较沉重的记忆。大部分农村都一样,太穷困。跟乡土文学中描写的农村不一样,乡土文学里农村有着像乌托邦一样美好的田园生活。 但是也有美好,就是自然界的。可能跟我生活的地区有关,老家那一带属于藏区,没有完全上升到高原,有草地、森林、河流,自然环境优美。前后十多里地就那么一个小村庄,出门就是大自然。但是贫困让人很少享受这些美好。所以,今天回忆起来才显出加倍的温暖。 读书报: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十分重要的,但是美国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中有过“童年正在消逝”的言论,美国文化好像敌视童年的概念。您怎么认为? 阿来:一方面童年可能确实深刻地影响我们,甚至完全有理由一辈子都被这记忆所缠绕。在我们重新建构世界时,可能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影响你。但是对世界的看法还是要有一点超越性。文学既基于个人经历和感受,又要超越这些,和更宽广的世界和更宽广的人类的经验与情感连接起来,当然,很多时候这分寸难以拿捏。 读书报:这么多年来,对家乡的印象也不停地变化吧?您有36年的时间生活在那里? 阿来:我也巴不得每次回去都有新感觉。但是太熟悉了,从成都出发,三百多公里路,哪里有怎样的弯道,哪里有棵漂亮的大树,都太熟悉了。我不断地回去,还是对她有希望,希望她变得好,这也是对社会的一种希望。但是回去更多还是很正常的来来往往,不过是一天的车程,不能说一抬脚就到,至少油门一踩就到了,没有什么依依不舍。 这也是中国文学中有趣的问题:把故乡的依恋渲染到难以割舍的程度。我不太相信。 如果故乡那么美好,为什么很多人一生最重要的努力就是离开故乡,特别是作为乡村的故乡。当然会存在某种特殊的感情,大概也和古代文学传统有关。在古代,因为交通问题或者其它问题,可能走一次就不回去了,像贺知章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常想这个事情。古人这么感叹可以理解,今天的人们再这么表述就有些夸张了。 读书报:但是您依然称故乡为“肉体与精神的原乡”,您觉得,在自己的写作经历和人生经历中,故乡给予您怎样的滋养? 阿来:对于我精神的养成、性格的养成、对世界的看法,都有非常深的影响。所以,我想,超越自己在某个方面也是超越故乡。如果还想自己有新的认知,不能老在现有的水准上,离开那个乡村,对农村出生的人来讲,都有改变自己生活的动机。 除了对我精神气质上的陶冶,更重要的是,使我有了一个立场,不管离开再远,可能我们出生底层,坚持这种立场的人不太多,我还是会站在他们的立场。 在城里,尽管各方面条件都还好,但人们有时候还有不满足,而且我们的不满足比底层人民的还多。我就常常警醒自己,想想我的父辈,我的同时代还身陷农村的人,一切都释然了。我们应该少追求些物质利益,多做些精神上的坚守。 谈影响:每一部作品都与家乡有关 读书报:您的每一部作品,都与故乡有关。 阿来:这个没办法。 读书报:您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是个传统的藏族村落,藏族文化和传统对你的人生有何影响?对你的写作有何帮助? 阿来:人都是这样,要表达情感,也要传承集体记忆,一个村庄一个家族都有他的英雄人物,也有很多传奇需要人传颂,更多的是通过故事的方式。我听过很多,主要还是口传的、歌唱形式的。 过去精神更多指向于宗教,我已经从那个环境中出来,精神指向是多方面的。文学也是自我完善、自我教育的一个方式。 读书报:你的作品主要是写藏族历史,写藏民生活,是希望大家通过你的作品更深入地了解藏族文化和藏民生活,还是只是出于你个人的写作习惯? 阿来:这就是一个人的气质性,我自己写作的时候,更多的是表达自己。当然客观上可能会有超出自我表达的客观效果。读书报:作为一个藏族作家,我猜测您更多的是从藏族民间的神话、家族传说中吸收营养。但是我记得有次采访您的时候,您说过自己印象最深的作品是《聊斋志异》。 阿来:我们喜欢复杂的东西,包括批评家们也喜欢复杂的东西,把一部《红楼梦》分析来分析去。世界上的东西都是这样,大家都说好的东西不见得那么好,说不好的东西也未必就那么不好。《聊斋志异》精灵剔透,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汉语动作和小说形式的把握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我也读明清笔记,更不要说散文诗歌。《庄子》里头也有表达很好的修辞,虽然其主要目的不在文学上,而是哲学的表达。 藏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书面的独立的文学。书面表达不发达的地方,往往口头表达很发达。我更多地是受口头文学的影响。在我们生活的地方,大部分人没能上学识字,有点像回到百十年前的中国,国语还没有推广,生活在方言的世界里。所以书面语言系统对普通人的影响不大。 读书报:您是从22岁才开始写作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有关故乡吗?阿来:后来有了正式的工作,生活安定下来才开始写。上世纪80年代文学热,我的周围很多人在写。第一篇作品是写草原的。 读书报:您的成名不算早,《尘埃落定》出版时您36岁,而且出版的过程也不顺利。前期的准备过程是否很辛苦? 阿来:之前写过很多,不是很差,但是很多编辑拒不承认。《尘埃落定》发表是在1998年,我准备了十来年。这个过程并不折磨。这得看你对写作的理解。不能说写作没有一点功利之心,也希望通过写作改变命运。但是写作本身、阅读本身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本身就充满乐趣。我常常讲,写作要有乐趣,阅读要有乐趣,如果写完小说就住院了——如果是这么苦的事情,我就不干了。 谈创作:写作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读书报:在写完《尘埃落定》之后,您有六年时间一个字都没写。当时您打过一个让我记忆深刻的比喻:“就像一个人刚轰轰烈烈地谈完一场恋爱,让他马上跟另外一个人再这么铭心刻骨地恋爱做不到。”但是《空山》系列写完后,《格萨尔王》的创作并没有间隔太久。写作时那种“恋爱”的感觉还有么? 阿来:我对写作,不仅是智力的投入,还有更多情感的投入。《空山》对我来说,也一样,但作品太长了,时间也太长了,到第三部的时候,我巴不得快点结束。 《空山》写到三分之一或一半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心中有了完整的轮廓和人物的形象,剩下的就是在字数上的完成,所以不影响下一本书的准备。《空山》写到中间,因为关涉到沉重的现实,而心情抑郁,就关了电脑上高原。上高原有两件事,一是终止写作,二是观察植物。边写《空山》,边搜集格萨尔王的故事。《格萨尔王》需要学术上的准备,需要调查考证,需要感性和理性上的回归。正好《空山》的写作过程,是对自己过于沉郁的情感的一种调适。所以,写《空山》时就用搜集格萨尔这样的古老传奇故事来调适。所以,上部作品完成后,马上就能进入《格萨尔王》。 写作需要训练自己,作家也要不断调适自己。我一直在关注古典文学、西方文学创作中始终高产且高质的作家是怎么做的,像苏东坡、杜甫,托尔斯泰、福克纳……他们的写作持续能力很强。尤其很多西方作家,一生都在写作,写的都不是很差。 我发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调适,他们是把写作融入到生活中去,而不是写作和生活截然分开。研究他们的作品,分析他们的写作方式和生活方式,让我们的艺术生命长一些,别昙花一现,也别像过山车,上头和下头差距太大,大得让人吃惊。 读书报:这是个非常独特也很实际的研究课题啊! 阿来:也是我同样会面临、同样可能经历的一个问题。我的前半生,写得少,或者说在学习写,后半生要靠这个过日子。物质上是,精神上也是。所以关注这个问题。 读书报:懂多种语言对于写作有帮助么? 阿来:大家表扬我说,阿来用的汉语非常好。我相信和汉语作家比没什么惭愧的,甚至有骄傲的理由。我不相信对语言不重视的作家会是一个好作家。但是长期浸泡在一种语言中,太熟悉了,熟悉到看不到它的优点。 如果有一种语言作参照,很容易地,两相对照,另一种语言的特点会呈现出来。 读书报:无论诗歌散文还是小说,您的语言都特别优美而且充满诗意。 阿来:这至少是我希望达到的。汉语这种文字,承载了古典文学中传承下来的那么多诗学美学的东西,没有理由让她像当下这般的荒芜不堪。 我精心对待文字,是我对语言史的尊重和敬意。说是没用的。爱什么东西,就在还拥有她的时候珍惜她。文字也是如此。 读书报:我们常常是说到爱情时才这么表述。 阿来:爱情只是针对一个人——当然也要珍惜。但是文字是针对无数人。 读书报:《格萨尔王》是属于重述神话的一本。当时为什么愿意接受这个“命题作文”? 阿来:其实是两相结合。刚开始做“重述神话”时重庆出版集团就找过我,当时没有答应,因为当时刚开始写《空山》,不太可能腾出手来做另一件事情。另外也不确定写什么,《格萨尔王》也不是他们的命题。《空山》差不多了然于胸,快完成时,我去青藏高原没有目的地旅行。过去接触《格萨尔王》,更多的是案头上的。后来是在藏区,接触到形形色色的民间艺人,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我找到了入手的方式,不然简单的重述也没有太大意思。想法成熟的时候,恰好他们又来找我。 当时快写完了合同都没签。因为“重述系列”有一些要求,字数不能超过十六七万字。我说这个事情不行,不能削足适履。我不反对小说写得精炼。但是就这个题材来说,她本身的体量太庞大,太精炼了就只有干巴的骨头了,像博物馆的恐龙化石,读者也不愿意看。我们写小说,除了大家看到的好处外,还因为写作的过程有点High,有点过瘾。如果别扭,就不写小说了。 读书报: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成就了阿来,是这方水土还是后天的努力?也许很大程度上还是天赋。如果让您分析自己成功的原因,或者说给文学爱好者提供些可供借鉴的建议,您认为有哪些因素? 阿来:当然是天赋。中国人喜欢为了别人的高兴说假话。其实很多问题,无须高深的理论与智慧,反问一下就明白:这方土地又不是养我一个人,我是最不被养育的一群人中出来的;有人说因为写的是西藏题材。很多人也在写西藏啊,如果写作仅仅是出生在哪里,题材是什么问题这么简单,那我们就像念芝麻开门一样念一下就成名了。 但是西藏给我气质性的影响,抹煞同样很难。写作更多地依赖作家的天赋。我相信上帝造人造就出了不同的人。造我们就是写写小说。仅仅背后有片土地是不够的,仅有天赋也不够,还需要不断地提升自己,把文学作为自己修持的事业。土地给了你基本的视野与感觉,但有价值的文学还要参与全人类的对话,就必须从地域性的眼光超脱出来。 读书报:地域对您有局限么? 阿来:当然。她让我知道一些事情,也让我不知道一些事情;让我敏感到一些事情,也让我不敏感到一些事情。 读书报:您对自己目前生活和写作的状态满意么? 阿来:非常满意。一直认真地努力地写,这是我的目标。每一部作品,不想所有人都说好是假的。但是做不到。只要懂书的人说,这个写得还行,写得认真,就行了。 今天我们喜欢拿广大读者说事。我心目中的读者没有这么大的群体,只要求知的人、爱美的人、愿意认真思考的人喜欢就好。世界这么大,一定有这样的人,同气相求。原载:《中华读书报》2010-4-23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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