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历史剧,向来是戏剧舞台的重头戏。20多年前,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上海京剧院成功推出新编历史剧《曹操与杨修》,被评论界认为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戏曲里程碑式作品”。很难想象,如果不是身处这样一个时代,当代京剧艺术将会怎样地寂寞? 在陆续推出了《贞观盛事》、《狸猫换太子》、《廉吏于成龙》等一批力作之后,上海京剧院又在新世纪的第5个年头推出又一部新编历史剧《成败萧何》。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千年古训,世人耳熟能详。然而,当创作者将审美的眼光投向两千多年前大汉帝业及其文化时,尘封已久、几近凝固的历史人物鲜活起来了。倘若没有以辩证的历史观来理解中国历史的基本精神,倘若没有对纷繁史料做出“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把握,倘若没有“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艺术想象,那么铿锵舞台是难以承载《成败萧何》中跌宕惊魂的故事和悠远苍凉的悲剧审美意蕴的。 几年来,《成败萧何》数易其稿,逾百场的舞台历练,萧何与韩信的艺术形象在舞台上逐渐丰满起来。这一对生死知己,在历史洪流中挣扎、命运纠缠,他们的生死抉择牵动和震颤了观众的心灵。原中央戏剧学院院长徐晓钟教授曾经以“强调哲理思索的品格与重视人物精神生活的开掘”来评价《成败萧何》;戏剧学家周传家教授则认为“《成败萧河》是继《曹操与杨修》之后的一部值得关注的具有人文关怀、人性深度的力作”。 如果说,观众们习惯性地在《成败萧何》中寻找到一个所谓的“是者”与“非者”,他们会感到茫然。是的,创作者已经从“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传统创作思维中挣脱出来,他们塑造的剧中人物行为似乎都有各自的合理性,对戏剧人物的是非评价也正让位于对人物心灵的体验,观众被创作者带入一个更为深邃的时光隧道。有人说,这符合审美意义上的大悲剧,一如黑格尔悲剧美学思想那样,真正的悲剧在于双方都是合理的,并不可调和地冲突着。 从韩信那段脍炙人口、直入人心的“反二黄”中回过神来,人们惊讶地发现,不管是《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还是《成败萧何》和《狸猫换太子》,这些伫立于中国戏曲史的作品,全都出自同一家艺术院团——上海京剧院。于是,有专家提出:上海京剧院创造了“上京现象”。 5月7日,文汇报邀请京沪两地一批戏剧专家,在文新大厦举办京剧《成败萧何》学术研讨会。5月25日,《成败萧何》在第九届中国艺术节颁奖晚会上成功摘得文化部“文华大奖”。这一舞台艺术最高政府奖项的获得,对这部新编历史剧的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给予了充会的肯定。 这里,我们特意辟出此版,将研讨会上专家们的观点和论述拾掇编辑呈现,以飨读者。 《成败萧何》获奖记录 2005年首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榜首) 2006年上海文艺创作·剧本单项成果奖 2007年第十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 2008年第五届中国京剧艺术节·新编历史剧一等奖(榜首) 2009年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2009年上海文艺创作精品奖 2010年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初选剧目 2010年第九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 专家评点 康式昭(原文化部政策法规司司长 文艺评论家):《成败萧何》这个戏有很强的学术性,有很强的艺术性,有很强的观赏性,也有不错的观众缘。我之所以把学术性放在第一位,是关于剧中人物的定位,尤其是韩信确实并未谋反这方面,编剧李莉与太史公展开了一番学术辩论。我认为这样的辩论是有道理的,因而奠定了这出戏的基础和前提,就是韩信并没有造反,才有了萧何的无奈。这是一个很残酷的历史事实,我就特别赞赏萧何他处于一种两难的困境。他依从了吕后,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他保护韩信,他又于国不义,于民不义。戏的最后一场,萧何有“三拜”,一为大汉江山拜谢韩信,二为天下的苍生拜谢韩信,三为自己的良心拜谢韩信。这“三拜”拜出了萧何内心世界的深层,为观众奉献出了一个全新的萧何形象。剧作者以今天的眼光,用个人视角,抒发了个人的感悟,做了一次个人的诠释,所以有强烈的个性。 看了《成败萧何》演出,我又在想,上海京剧院为什么能不断地出好戏?我在很多场合都在说“上京现象”。上海京剧院的剧目创作始终在追求高质量、高品位的精品力作,这现象背后必定有十分丰富的内涵,这里面包含了上海京剧院的艺术观念,创作机制,人才培养的思路和市场拓展的办法,很值得大家进行研究总结。 荣广润(原上海戏剧学院院长 戏剧理论家):《成败萧何》其实是一个大悲剧,黑格尔悲剧美学思想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论点,就是真正的悲剧在于悲剧双方都是合理的,但是产生了不可调和的戏剧成分,于是造成了悲剧。萧何追韩信,以及萧何最后诓韩信进长乐宫受死,是非常复杂的历史,难以用简单的是非来下定义。萧何这个人物灵魂的挣扎,就是在所谓国家一统公共的责任和韩信功绩评价的感情里面,这冲突里面很难说哪个对,哪个不对,对错的比重是怎样,很难说得清楚。这个戏最大的好处就是把这个复杂性充分的表达出来,这是很重要的价值。 《成败萧何》表达了这么深刻广阔的历史人文内涵,但传统京剧的特点仍然鲜明。从京剧审美的角度来讲,它解决了一个京剧内涵的丰富性和它形象鲜明的对比。舞台上历史的气氛,舞台视觉形象的大气和冲击力,以及音乐唱腔的表现力都已经达到了很好的程度,整出戏从综合程度上来看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水准。这戏的张力和内涵丰富紧紧结合在一起,给京剧开创了一个吸引人的、有观赏性、又有人文内涵的一种审美效果。刘邦出身市井,身上有点习气,这是他性格色彩一面,但我觉得在舞台上有些地方是不是该收敛一点?尽管我们知道,目前这么的处理,更有利于调节因强烈的戏剧性造成剧场过于紧绷气息,给观众以片刻的松弛。 安志强(原《中国戏剧》杂志主编 京剧评论家):这一个萧何,是陈少云实现他个性化艺术创作一次可贵收获。陈少云是学习麒派的,而不仅仅是一般模仿麒派的演员。陈少云有学习杨派余派的基础,后来主攻麒派。他的表演,学到了麒派用情感演人物的精神。在《成败萧何》里面,他把自己独到的东西发挥出来了。如果从嗓音进行比较,陈少云可能胜过周信芳,当然,周信芳不以嗓音嘹亮取胜,而是以感情取胜。《成败萧何》也为陈少云度身定制唱腔,他出场的导板、拖腔等都有创新,周信芳没有那么长的拖腔。陈少云嗓音有富裕,就可以在旋律的设计上更丰富一些。如陈少云唱“人仰马又翻”的“马”是一个滑音,滑音在余派马派里有,但在麒派里面我没有听到过。在表演的节奏和身段处理上,陈少云是真正理解了麒派的,如“拦驾、磋步、飞跪”等独到的亮相、髯口等都很有味道。 安平给我很大的惊喜。他是学习裘派的,但不是一味刻意学裘。他的表演有老生的一面,比如一个冷笑,花脸没有这样的笑。花脸哭音特别难,安平的哭音却挺棒。在塑造韩信这个角色时,安平的唱念都有哭音,钟离昧死后韩信唱的“二六”相当不错。还有最后一段“反二黄”是这出戏最后的压轴,“莫怨泣,休责怪”运用了气声,但我很欣赏,因为情感到位了。他对气息的运用,该放开就放开,该收敛就收敛,并不以掌声为追求目标。一出《成败萧何》成就了安平,他的唱是压得住台的。郭睿玥的“西皮二六”唱得好,演合理了人物,她知道吕后是抓住了萧何的软肋,把吕后政治家的风范表现出来了。何澍是个有思想的好演员,编导对刘邦的定位,影响了他创作。我特别欣赏第七场前面的情景音乐。交响的音乐处理衬托着京胡独奏,“二黄”的旋律出来了,过渡得非常好,京胡也拉得很好。 卢昂(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著名导演):编剧对这个戏精妙的结构以及对人性和历史深刻的挖掘,以及两个核心人物在悲剧命运前彰显的人性光芒,是很有价值的,超越了政治悲剧的扭曲与阴暗。同时,导演的舞台处理是牢牢扣住京剧的本体特色,把创意聚焦在演员的表演上,使得陈少云和安平等演员的演技得到充分展现。特别是针对演员的流派特点,突出演员表演。麒派老生陈少云和裘派花脸安平把艺术的感染力提到很高的高度。陈少云老师我们合作过,是位很棒的艺术家。安平那种通透纯正的声韵,舞台气质的形象,我个人非常喜欢。不光是他们俩,我看到很多年轻的演员在这个戏里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上海京剧院剧目建设的经验确实是值得总结,我跟上海京剧院有过合作,对此深有体会。他们有句话“七稿八稿没完没了”,对艺术创作有一种虔诚的态度,并通过严谨的工作机制来有效把握艺术创作的方向。 罗怀臻(著名剧作家):这部戏的成功之一,在于完成戏剧剧场张力的同时,我们依然可以欣赏到京剧表演艺术的技巧。之二,是延续了海派艺术,海派京剧的传统。上海京剧院善于向自己的传统和经典发起挑战,这个挑战是在一个新的时期,新的观赏关系,和审美导向之下,重新完成对自己传统剧目的解读,通过重读经典达到传统的再生。之三,是这个戏中萧何和韩信的关系触及了几千年来赖以维系中国人的道德关系的这个实质,即就是忠和义问题。 陈少云塑造人物的成功,就不再重复了。而安平通过这部戏,境界上了一个台阶。他的韩信有儒将风范,安平主攻花脸,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建立了一种“老生花脸”的行当雏形,他的表演也开始走向大气。何澎的表演是放下身段,很善于表演,非常出彩。如果说这个戏还有什么推敲之处的话,主要在于刘邦这个角色的塑造,刘邦不是小人物,他有习气但依然就是大英雄,需要予以综合定位。郭睿玥扮演的吕雉,令人刮目相看,这是上海京剧院通过创作,在艺术人才培养方面的新收获。 娄际成(著名话剧影视演员 表演艺术家):《成败萧何》对京剧的写意手法运用得很充分。钟离昧演兵,这样的演法既概括又写意,演员的技艺又可以发挥,气氛营造得非常好。再如有一个挡驾的场面,无论是马队的“蹉步”还是萧何一个“跳跪”,都非常精彩,造成舞台节奏的骤然变化。这样写意的场面,是非常震动人心的。萧何深夜进宫时,他在场上基本原地不动,都是靠士兵的变换来营造气氛。如果在电影里头要用很多手法才得以表现,然而,在京剧舞台上,方寸之间就把这个过程体现了出来。我觉得京剧的写意手法让人震撼,让人展开很大的想象,这就是京剧的魅力。 这是一出真正的悲剧,能够让人体会到悲剧艺术的震撼力。我也想提一些建议,如韩信夜访萧何,二人诀别这场戏,目前的处理也很好。但是,是不是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来处理呢?就是两个人知道这种情势下,以一种惨淡悲情的说笑来处理,他们之间,没有争议,没有顶撞,看似轻松,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萧何与韩信是知己,互相完全明白对方。这是不是更有一种悲剧的气氛?再则,萧何要若要再丰富的话,可找一找他的幽默感和风趣感。 原载:《文汇报》2010年6月02日 原载:《文汇报》2010年6月0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