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小说一跃而起,从小说变为了大说。《汉书·艺文志》所谓“虽小道必有可观,然致远恐泥”已不足为训。 1902年,梁启超作《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大声疾呼“欲新民必先新小说”。1902年,梁启超身体力行,作《新中国未来记》。梁启超小说理论集中体现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新中国未来记》则是其小说理论的具体体现。梁启超将小说变为大说,此前小说是小道,家长里短,街谈巷语而已,大说则事关重大,事关“新民”大任,事关国家、天下。 且看梁启超如何将小说变为大说。《新中国未来记》的叙述者为孔觉民。此人,“乃孔夫子旁支裔孙,学者称为曲阜先生……当维新时代,曾与民间志士奔走国事,下狱两次。新政府立,任国宪局起草委员,转学部次官,后以病辞职,专尽力于民间教育事业,因此公举为教育会长。” 《汉书·艺文志》言:小说“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造小说者为“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皆是琐屑微不足道之人。然而《新中国未来记》的“造”者竟是德位兼备,既是道统、又是政统中人的孔觉民先生。 孔觉民讲什么?讲“中国近六十年史”。其实,讲“中国近六十年”即是作“中国近六十年史”,作史是为“中国六十年”盖棺定论。谁有权力修史?孔子作《春秋》,可是孔子却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何以故?孟子言:“《春秋》天子之事也。”孔子有德然无位,然而感于春秋时生民涂炭,礼崩乐坏,故出而作《春秋》,行天子之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孔子有德无位,只可为素王,故行天子之事,有僭越之罪,于是言此。孔觉民先生既是道统中人(有德),又是政统中人(有位),他作“中国近六十年史”,自然当之无愧,亦不会有孔子之叹。梁启超在其时可谓有德者,然而无位。梁启超选择德位兼备的孔觉民先生作为“演说者”(叙述者),可以见其理想。 梁启超将小说变为了历史。其实这也可视为:史部降身为小说。史部改头换面,以小说面貌出现,如此只为了启蒙和宣传。 我们对比一下莫言2006年出版的《生死疲劳》,可以见出大说逐渐在恢复为小说。 《生死疲劳》写一个家族的变迁史。以西门闹为起始,中间千头万绪,人事纷纭,但都与西门家族有关。佛教“六道轮回”观念进入了小说叙述结构。西门闹转生为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婴儿蓝千岁。小说相应分为五部:第一部《驴折腾》,第二部《牛犟劲》,第三部《猪撒欢》,第四步《狗精神》,第五步《结局与开端》。西门闹六次转生,西门闹之妻妾,西门闹之儿孙逐渐成长起来,恩恩怨怨,纠纠结结,你方唱罢我登台。 《生死疲劳》与《新中国未来记》有些类似,皆讲述“中国现代史”。梁启超想象未来,莫言回忆过去。想象未来为激励其时之当下,回忆过去是观今以知古。梁启超展现未来图谱,将希望从潘多拉的盒子中放出来,激励人们向着“美好的生活”奋进;莫言则是展现过去图谱,现在如何走,应该借鉴过去。 梁启超惟恐小说不大,将小说放在国家与天下的层面上“演说中国六十年史”,梁启超以大见大。莫言则是以家族变迁“演说中国史”,莫言是以小见大。谭恒《新论》的佚文见于《文选注》,言小说:“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大道“务为治”,小说只在“治身理家”范围内。 梁启超以一位道统与政统合一的大人物为小说叙述者,莫言则以平民百姓西门闹为叙述者,大人物下降为小人物。非但如此,莫言还将叙述者下降为驴、牛、猪、狗、猴。大人物讲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小人物讲人世的恩恩怨怨,街谈巷语。要言之,梁启超讲的是历史,莫言讲的是故事。 20世纪小说地位僭越,小说家亦随之僭越。此前化民成俗的任务由经(《六经》或《四书》)承担,20世纪小说承担了化民成俗的任务。小说和小说家不再安分守己,小说成了20世纪中国的四书五经,小说家成了20世纪中国的经师。 小说与小说家僭越,是力小任大。力小任大对于小说是伤害,对于小说家也是伤害。小说家们请不要再疾言厉色地喊:文学边缘化了。因为边缘恰恰是小说本来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安分守己,于小说,于小说家,于这个民族,都是好的。 原载:《文艺报》2010年03月12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3月1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