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读李木马的诗集《铿锵青藏》,的确有不少感受。我很欣赏李木马站在青藏铁路最高的(也是世界铁路最高的)唐古拉山口说出的一句话:伟大的工程应该有与之匹配的精神产品。这是很有眼光很有气魄的话。话里也表明他对题材的敏感度与使命感。同行的诗友都相信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个宏大的主题已经在他的心里悄然萌动了。认识李木马已有些年头了,多年相交,知道他是踏实肯干,并且有言必行的人。现在他果然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事实证明这不是一句空话。 在世界屋脊上修筑一条海拔最高线路最长的高原铁路,是人类铁路建筑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是最富挑战性、最富创造力的伟大工程。敢于选择这样一个重大题材,对作者而言,同样具有挑战性。首先是对胆量、志气、信心和毅力的挑战;也是对心理素质、才智和艺术功底的检验。李木马是铁路工人出身,熟悉并热爱他从事的铁路工作。他又是一位坚持表现也善于表现铁路题材的诗人。十几年间,他出京哈、下京九、走大秦、穿陇海、上青藏……几乎走遍了每一条铁路干线。十几年间,他也从一名普通的养路工成长为技术员、工程师、安全室主任,参与指挥过多项铁路工程;同样是十几年间,才气与灵感,加上扎实努力,他已经由当年一个虔诚学诗的毛头小伙成长为一名颇具实力的青年诗人。扎实的生活基础和创作准备,成为他选择这一重大题材的必然条件和天然优势。他也曾坦然而自信地说:“这个题材似乎是命运冥冥之中安排给我的,真有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一定尽全力完成好这部诗集。”诗歌创作就题材而言确有大小之分。的确有不少以小见大和阐发个人独特情感世界的隽永之作成为经典名篇,但小花小草、个人情绪、卿卿我我,无论如何不能与关注社会及民族命运相提并论。进入市场经济以来,在很大程度上金钱遮蔽了精神,世俗掩盖了崇高。有些诗人对时代发展和英雄业绩丧失了热情或处于失语状态。但也有李木马一样的诗人脱颖而出,勇立潮头,与时俱进,既不迷失自我,亦不脱离现实,其作品具有典型的时代精神和时代特征。他们是一批有责任有抱负的诗人。读他们的诗令人惊喜,令人振奋,觉得诗是真正有用的,他们真正还原了诗的价值。李木马的创作也是严肃认真的。四年三上青藏,沿途几乎走遍每个工地,深入采访、体验实地劳动生活,付出了艰辛劳动。而创作这部诗集的主体部分仅用几个月时间,可谓厚积薄发。因此,这些诗作成为他最显功力、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除了诗的题材外,诗的技巧与质地都超越了他以往的创作。《铿锵青藏》内容包括一组长诗和几十篇短章。短章中有咏物纪事、人物特写、劳动场景、人文地理、自然生态,多侧面多角度,以小见大,笔触细腻丰满,比较精致。这些作品,没有深入的观察和体悟是写不出来的。不少篇什是让人目光一亮的工业题材短诗佳作。长诗则以组歌的形式对青藏铁路这一伟大工程的历史渊源、时代背景、文化蕴涵、建设历程,特别是建设者进行诗韵咏赞,思路开阔大气,多线索交织并进,如铿锵雄浑的交响,不落俗套、不造作,放得开又收得拢,且节奏和空间富于变化;奔放中饱含细腻,阳刚中蕴藏柔美。一本诗集中,长诗与短章相互补充,彼此映衬,相得益彰。表现一个宏大的题材,如果仅仅是一部长诗,往往因恣肆放纵而失之空泛,会让读者产生阅读的疲倦。时下大部头的长诗,不少让人读着很累,失去耐心与兴致。而《铿锵青藏》这部诗集,长与短、刚与柔、近与远、大与小,如书画中的小品短札与主题长卷相融合相默契,组合形式也体现出了艺术性和作者的匠心。 在创作方法上,现实主义是一条主线,多种手法并用,又不拘一格,各有侧重。短诗多以场景切入,写实为主;长诗则开张纵横,自由浪漫;短诗多以客体为对象,由具象进入抽象;长诗却倚重主体意识,感情更充沛,诗意更自由舒展。无论长诗短诗,都能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到融会点和独特的语言方式,富于弹性和质感,隐含着智性与哲思,以丰富的想象力,给人艺术的感染。 我喜欢短诗中的那些奇巧与机智。如《桥墩》“远远地坐在山坡上/看它 一拉溜罐装果冻/再仔细一点瞅/看见里面悬浮的石子/水草般摇曳的钢筋 鼓胀的力”,“悬浮的石子”、“摇曳的钢筋”把凝固的无生命的物质,经诗人的想象和点化,变成了有生命的活跃的、甚至有灵性的艺术。“说是一排大将军/但也许/它们是多米诺骨牌/马虎一点/后面的事想都不敢想/至于那被埋没/得不到赞叹的/另一半 旁人很少想过”,能看到并想到被埋没的另一半,除了工程师,一般人是不可能想到的。而这位当过铁路工程师的诗人用第三只眼睛看到了,用心灵感知到了。诗里没有出现“质量”这个词,但读者已经从诗的语境中读出了与工程质量有关的被艺术化、人格化了的形象和品质。当青藏铁路开行第一辆试运行列车的时候,诗人怀着一种豪迈的心情写道:“当钢轨抖落黄锈的袍子/当金属的巨兽向着格尔木以西/大吼一声的时候/我远在北京的耳朵/也和高原一样激灵了一下”……“后来 楚玛尔河 秀水河 沱沱河 通天河/连一向沉静的底吾玛东边的措纳湖水/也感动了起来 到后来/路基带领着大地跑动起来/——我看见激动的钢轨中/似乎奔淌着一种新鲜的液体”。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也是艺术的。夸张,却不觉得牵强,反而收到了奇诡峭拔的效果。“大地奔跑”显然比“时代前进”更符合诗的想象,更含蓄蕴藉,也更具诗意。 对青藏铁路决策者和设计者特别是建设者的歌颂,有模范人物的肖像,也有普通劳动者素描,多采用动态特写的方式,亲切而生动,以诗的笔触塑造出一批可敬可爱的人物形象。从爱写诗的指挥长、木工班长张鹏、隧道里的钢筋工、酷似保尔的冻土专家、在钢藤上“绣花”的焊工大姐以及普通的民工,还有三位总理的三个手势、爱站在火车头上的铁道部长等等,从点睛的题目便可看出作者的匠心,从朴素的描绘和真实的细节中,让读者看到一个个血肉丰满、平凡又伟岸、闪烁着精神光辉的英雄群像,人物性格鲜明,故事生动感人。他们是青藏铁路建设的功臣,但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生活的情趣,是典型也是生活的原型;本真而不一味地拔高。表现手法多样,语言活泼而略带幽默。除了直接描画人物,还有不少以物和场景的凝神,对劳动间接地表现。整部诗集还贯穿着一根主线,那就是在工业文明随汽笛向高原的挺进中,时刻体现出对自然环境的尊重与呵护,“怀孕的云朵/打盹的磨房”,令诗人神往、敬畏的雪域高原、静若处子的冰川、梦境般辽阔的牧场、藏羚羊、牦牛、神鹰、雪豹以及数不清的高原植物……诗人心中朴素的爱是财富和珍宝无法替代的。建设,在惠及人类美好生活的同时,也正是为了呵护一个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世界。而一切自然物象,在作者笔下已经超越了意象的意义,作为生态的符号而存在,赋予了人文的内涵。 如果说在青年诗人中,有以表现火车、站台、汽笛起家的作者,那么李木马是其中的佼佼者。写短诗是他的长项,如“铿锵短章”里的一些短诗,有较大的突破,成为他的代表作。那么《竹简,向高处打开的经卷》则是他创作的第一部长诗,它所显示出的作者把握结构和驾驭语言的能力,同样有较高的起点,更让我感到兴奋。长诗的语言方式也是有一定难度的。从头到尾采用相对整齐的长句方阵式。容量大,结构紧密,意象密集。但文字质朴形象,口语入诗,平易流畅,加之时有奇思妙想,语调诙谐,故读来不觉得疲倦。皆因艺术魅力使然。“——那从汉代出发的马踏飞燕/汗血马:蘸着星辉月华,以蹄铁磨亮千年时光”,“文成公主三载的路/让钢轨和枕木的竹简浓缩为两个昼夜”、“历史的钢铁之梦,在我们这个时代张开了翅膀”,过程的漫长和艰难,从青铜的愿望开始,一个民族的千年憧憬与期盼,在诗人笔下才短短四句,就概括得如此准确形象。“虽然,站在拉萨火车站广场看不见布达拉宫的金顶/虽然,登上北京西站望不到天安门城楼上的红旗/北京──拉萨,虽然关山难越,相隔千里/北京──拉萨,虽然有不同的海拔,不同的山峦和大地/但两座伟大的城市和两座伟大的建筑/今天,因为两根崭新的钢轨而生发出崭新的关系”。同为华夏版图上的两座伟大的城市,同一个国家大家庭中的汉藏血脉亲情“让一条手臂悄然拉近的命运”被浓浓的笔墨表现得情谊深长。没有华彩的比喻,平和亲切的叙述中满含深情,十分到位。诗以气势夺人,以情动人。还有那些景物的描写也极富色彩和乐感。在诗人笔下,钢铁、石头、井架、桥墩都被人格化了,雪山、冻土、沙漠、戈壁,以及高原上的一草一木都那么可敬可爱。诗中的故事与细节、人物形象与内心、抒情与叙事,都与一条伟大的道路,与高原上风物有机地融会在一起。把技术概念、科学符号举重若轻地转换为鲜活的艺术形象和语言,化枯燥为生动,化陌生为神奇。而这种艺术创造,只有对工业文明深入理解和铁路领域的亲历亲为者,在艺术上拥有相当经验和出色才华的人才有可能做到。 当前,以数字、信息技术为代表的高科技工业文明浪潮正在迅速改变我们的生活。面对丰富变化的时代,诗人有责任以勇气和信心参与其中,不断开发新的资源、汲取新的营养进行艺术创造。李木马的这种忠实于生活的写作态度、艺术探索精神,以及诗歌结构、语言方式等,对有志于工业题材诗歌创作的写作者,或许会提供某种启示和借鉴,会引起一些思索。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21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2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