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五”,王愚殁,享年八十,文坛少了一条汉子、一个酒鬼。 愚兄大智,敢言多思,著文为《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鸣不平,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批周扬,划进右派,劳动改造,干很重的活儿,“文革”期间又“诋毁”江青是三流演员,说“红小书”变成了《圣经》,终以现行反革命罪实施抓捕,瘦骨嶙峋,烧窑背砖,年轻的评论家沦为半生罪犯。 多年来饱受责骂与凌辱,王愚胆子小了,言语谨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艺报》为了张扬新说招贤纳士,把那些“文革”前写评论现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写(是不是“今后洗手不干”)的中年评论家如单复、王愚、潘旭澜、宋遂良等邀请来京,组成“读书班”,阅读研讨,撰写重头文章。这批中年评论家(以及后来邀请的一批青年批评家)从旧营垒里杀出来,冲破禁区,表现出恩格斯所倡导的“艺术家的勇气”。我们把这样的“读书班”誉为“《文艺报》的黄埔军校”。王愚重点研究长篇小说,纵横驰骋,用力很专。与友人饮,论及腐败,他拍案而起,痛骂不休,眼神特别瘮人。报刊评奖,得主早有内定,王愚发现后脸色大变:“要是这样,我做什么鸟评委!” 王愚超越了十七年,还原到敢言善辩、犀利风趣的率性本真。依旧是背砖时50公斤的小个儿身材,愈加浓密的短须,更像鲁迅。 王愚杯不离手,嗜酒见天真,但不撒酒疯,入夜把盏,醉倒,跌入喷池,伴鱼而眠,幸被救出,至此,“酒鬼王愚”声名大振。 八十年代回西安,王愚请酒,交谈甚欢,突然,他的脸色变了,惊慌失措,非常害怕的样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白光一闪,一位表情毫无异常的警察从前方走过。定神之后,他解释说,“由于监狱里被专过政,见了警察就害怕,明明知道警察不会抓我,哎,习惯成自然,身不由己!” 我和王愚一言不发,面面相觑,突然,不约而同地说了声:“《双城记》!”我们都想起狄更斯笔下的曼奈特医生。 曼奈特行义,反被下狱,18年后获释,女儿接父亲回英国,见一老人弯着身子做鞋,痴呆、干瘪、瘦弱,幽灵般的。长期的迫害使他的双目失神、怕光,习惯在一线微弱的光线下劳作;也怕人声。女儿进门,他失手将鞋子掉到地上,不敢抬头。当他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后,习惯性地服从着,听任女儿挽着手臂走下阁楼,然而,18年的禁锢使他怎么也走不出巴士底狱——北塔——305号。 我和王愚说了许多。“哎,习惯成自然,身不由己”!一桌丰盛的酒席食不甘味。 我将话题转向文事,告诉他说,冯牧、刘锡诚我们合编一套“中国当代文学评论丛书”,准备为陈荒煤、胡采、冯牧、洁泯、朱寨、王春元、李元洛、谢冕、陈辽、张炯、缪俊杰等等一批为中国文学作过贡献的评论家出版自选集,这是文艺界和出版界从未有过的盛事,“我们也选中你王愚,希望你重振批评雄风”云云。 王愚的神色还原了,放浪形骸,口无遮拦,痛饮,忘却北塔305号,回到五颜六色的餐桌上来。 呜呼,苏轼有灵:“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 天命有归,请赐给逝者永远的安心吧。 王愚走了,再也不怕警察了。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26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