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静怡的小说中,我们总可以读到一种纯精神的激动,一种源于内在激情的呼告,一种惊心动魄的渴念,一种紧张的生存价值的探索和一种撼动基本生存方式的思想。在其笔下,那种精神与灵魂的宁静被打破了,人的内心世界不再井然有序,而是涌动着喧嚣的狂潮,怀疑、苦闷、彷徨、感伤、呐喊、沉思、自审、憧憬、期望这种种混沌而复杂的情感和心绪,通过她细腻而沉郁的笔触深切地表现出来。 叩问灵魂与超越世俗的艰难困苦是其笔下女主人公的自觉选择,这一颗颗现代灵魂对人生存的价值和意义的不懈追求,与世俗的平庸自然是格格不入的,然而,按照海德格尔哲学的分析,人生在世的日常过程就是沉沦,沉沦的核心在于放弃自己本身,亲在的这种丧失了自身的在世状态是非本真的存在状态。女主人公们却不甘于这种沉沦、这种世俗,虽然它们能够提供世人所公认的幸福,虽然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是甘心于世俗,趋向于沉沦的。在她们的周围,世俗的力量无孔不入,以铺天盖地的席卷之势侵扰左右她们的生活,她们的灵魂总与之作殊死的抗争。因为她们不愿意本己的亲在完全消解于世俗的“常人”,不愿意一切所作所为都取决于这个“常人”的好恶,尽管“常人”是“自古以来”、“常言道”、“大家认为”的代言人,尽管“常人”是社会历史习俗伦理道德规范的集合体。她们深知,如果缴械投降、彻底屈服,那么“常人”的独裁会抹平一切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管个体心灵的独特需要与追求。在这种“亲在”自身为“常人”所代替的日常生活中,既没有选择、也没有责任,因而也就无所谓自由。她们为了摆脱世俗的羁绊,走出沉沦的困境,执着追求“亲在”在世的本真状态,以培植一块心灵的净土,得到自我选择和自我把握的自由。然而,“自由”原本是一种刑罚,“自由存在”并不会感到“幸福”,木秀于林风必折之,在世俗的普遍生存境遇中特立独行必会遭致各种非难和指责,带来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无法排遣的孤独,怯懦的人会感到惶惶然失其所在,感到“无家可归”和一种无所不在的恐惧,而她们是一群勇敢坚强的现代女人,有一颗颗不屈服的灵魂,敢于直面恐惧和虚无,能够忍受寂寥和孤独,反抗“常人”的迫压,抵挡世俗沉沦的巨浪。王静怡以一种富于哲学意味的形而上的眼光去观察和思考今天中国人的生活,特别是知识女性的生活,在一个实用理性为其哲学精神的氛围里,反观远比自然灾害更危险的人类心灵疾病的蔓延,因为精神的沦落是最严重的沦落,从而凸现当下中国知识女性精神呼唤和心灵探索的痛苦历程。 普通人对她们都不能理解,更不会给予同情,因为他们认为她们有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子女,一个好工作,还自寻烦恼,自我折磨,简直是莫名其妙。在普通人的眼中,她们的人生观念过于精致,她们的想法不切实际,她们的语言不够通俗,她们的清高不近人情,她们自己与自己作战,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自己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她们的精神需求常常看不见摸不着,而且要清晰地表述出来都十分不易,但它如一棵树般牢牢地盘踞在她们的心里,无法驱走,所以她们的精神需求总不被“常人”理解认同,因而总被“常人”反对,甚至无情的扼杀。 《穆宅春秋》的主人公穆秀林,其丈夫郦春棠有外遇,在事情败露后却又企望回归,以为做错了事情可以重新来过。穆秀林则深知“在生命的最深层意识里,她永远也没法再找回原来的境界了”。为了女儿章章,为了安慰父母,她只有勉强自己,她深切地感受到“一种顽强的旧道德观念、一种沿袭了多少年的旧生活习惯、一种悠久的历史文化、它会从各个方面,磨蚀你的一切叛逆、一切追求。”她只有逃遁回内心,维持生活的假面,与现实作一种表面的妥协,但她心灵的探索,精神的跋涉永无止歇。现实生活的日益平庸和世俗化使人疲惫慵淡、备受摧残,但不能消磨她与生俱来的灵魂的悸动。 《反动》中的车俊仪、《忧伤》中的吴东风、《伤害》中的汪月琴,她们都是优秀纯净超拔的女子,不能忍受俗气、平庸、无聊,渴望苦难、动荡、不平凡,在心灵深处有难以言说的骚动感和窒息感,因理想和梦幻总被世俗的车轮辗碎。生活的无价值、无意义的发现造成她们精神的苦闷和心灵的痛患,她们在心里的呐喊与呼唤无人给以回应,我想起《太平广记》中的“鳖咳”这个寓言,是多么的深刻、多么的恰切。人与人的心灵确实是越来越隔膜,超俗的人的心灵呐喊与精神呼唤对于“常人”来说正是如鳖咳、如此遥远细微,仿佛隔着两重天,根本听不见,也不会费心去听,这就是超俗女子在高度世俗化社会中的生存境遇。她们在荒廖的处境中无所适从,意义何在?出路何在?而尤其让她们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是意识到生活的荒诞之后却又不能逃离这种荒诞,因为沉沦是普遍的颠覆一切趋势,芸芸众生大都争先恐后地放弃自身,消融于“常人”之中,宁愿以非本真的方式存在,放弃“诗意地栖居”,甘于堕入世俗的状态中。但是她们面对荒谬的态度仍是面向和反叛的积极姿态,而不是随波逐流。她们在精神匮乏、物欲充斥的世界中逆流而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作一轮又一轮的精神跋涉。她们对世俗化生活的反抗永不罢休,她们的精神苦旅也永无尽头,不死的追求与渴望使她们永不安于世俗生活普通的快乐,也使她们永远受着痛苦的煎熬。痛苦使她们满怀沧桑,但痛苦也使她们心理成熟坚强起来,执着抗击世俗的玷污,执着寻求本真自由的生存状态,执着坚守心灵的那块圣地。 卡西尔在《人论》中提出:人是符号的动物,人通过自身的符号活动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化,因而不断完成人自身的解放。但是,令人悲哀绝望的是文明特别是工业文明并没有给人类带来解放,使人类获得更多的自由,而是给人类新添了更多的枷锁,不是引导人类趋近本真的生存状态,而是导致人类越来越远离本真的生存状态。虽然文明特别是工业文明提高了人们的物质水平,但无须言喻的是物欲的极度膨胀导致精神价值追求的相对缩小,甚至被挤至一隅,造成在当下社会现实生活中显见的缺场,以至王静怡笔下的女主人公们只有逃遁回内心寻求精神慰藉,或者奔向野外汲取大自然的灵气,或者回归老宅摄取生命的支撑力,或者缅怀过去的纯洁率真与世俗沉沦相颉颃。 沉沦、异化也许是人类普遍的命运,但是人类社会中总还有那么一些人在叩问灵魂,进行不懈的精神探索,企望超越世俗、抗拒异化,寻求自由本真的生存状态,这也许才真正是促进入类向上的力量。 原载:《理论与创作》1999年第3期 原载:《理论与创作》199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