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中的“两难原则”实际上就是把人物置身于道德或法律的困境,让其左支右绌、进退维谷,在此过程中显示人物灵魂挣扎的艰难和情感抉择的痛苦。 最早谈及“两难原则”的应该是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他在论述悲剧的情节设置时指出,悲剧的主人公应该是一个“好人”,但却不是完美无缺的“圣人”,因为自身性格的缺陷而导致了灾祸的发生,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咎由自取”。亚氏的理论是非常深刻的,他剥除了悲剧主人公“圣人”的偶像光环,还其凡人的烟火色,并且拆卸了悲剧情节中善恶分明的道德篱笆,还原了生活自身的复杂性。后来黑格尔在亚里士多德的基础上提出了悲剧冲突的“片面合理性”,认为悲剧冲突的双方都有片面的合理性,冲突的结果是片面性的消失而永恒理念终获胜利。黑格尔的“片面合理性”实际上就是上面提到的“两难原则”。这是一种艺术的辩证法,遵循这种辩证法的作品才能震撼人心。善恶分明、忠奸判然的作品是大众艺术的套路,它一万次地证明了一个“正确”结论: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好人一生平安——这是廉价的可卡因,它让人愉快而轻松地沉醉于自慰的幻觉。可按“两难原则”创作出来的作品就不一样了,它颠覆了人们的思维惯性,迫使读者自审灵魂,它给人的是痛苦和熬煎,读这样的作品是不舒服的,是精神的拷问然而也必然是精神的提升。 在海南作家符浩勇的小小说集《哑山》中这样的作品很多。《晦雨》中的菊英嫂不爱自己的丈夫,那是买卖婚姻的苦果,更不幸的是即使这样的丈夫也因为工伤事故变成了残废,她忙完家外忙家里,一个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庭。在一个暴雨的午后她在田头碰见了那个男人,他早年救过她的命,她喜欢他,他也爱她,可他穷,拿不出五千元的彩礼,她娘为了给她弟弟娶媳妇逼她另嫁了。他们含泪分手,他说他一定要挣够五千元,把她从别人手里夺回来。现在他真的从外地打工回来了,手上攥着五千元,他们真的可以从头开始,那时他们多年的夙愿啊!菊英嫂现在陷入了两难境地: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真爱,为了她这个男人吃尽了苦头,她本来多年前就应该嫁给他的,现在更没有理由不回到他身边,只要回到他身边她就脱离了苦海,没有人会责备她,连马克思都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是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最困难的时刻!她离开了谁来照顾他,没有她那个可怜的人甚至会病死饿死,她和他之间虽说没有爱情,但同情总该有吧,何况他们毕竟一起生活过许多年!怎么做都会在成全一个人的同时伤害另一个人,怎么做都会是有道理的但同时也总是留有缺憾的。菊英嫂此时此刻陷入了理想与现实、爱情与道德的矛盾旋涡中,正是这种灵魂的熬煎显示了人之为人的艰辛和伟大。相比这种痛苦的内心挣扎过程,最后的选择倒是无关紧要。在《苦猎》中,猎人有一只和他形影不离的狗,这只狗不光是他的帮手,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它从致命的五步蛇口中救出了主人。每当他上山打猎时,他都会想起那个著名的黎族传说《鹿回头》,总是梦想着那只美丽的金鹿出现,因为他把金鹿看作是她的化身——那个曾经委身于他的女知青。终于有一天一只金色的小鹿出现了,他欣喜若狂,他的猎犬也欣喜若狂,拼尽全身力气追逐那只金鹿,他在后面大生吆喝狗,让它住手,可狗把主人的意思完全理解反了,眼看着那只小鹿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随时都可能摔下万丈深渊,这时猎人的枪响了:倒下的不是金鹿,而是猎犬!他“热泪盈眶”,“伫立了许久,用手刨了个大坑,掩埋了猎狗的尸体,找到猎铳,抛进了深深的山峪……”抉择虽然是在瞬间完成的,可那一刻长于万年!一边是恩同再造的猎狗,一边是日夜思念的金鹿;猎狗是恩人可它却要把金鹿逼入死地,金鹿虽然是猎物可它却是他心目中那个“她”的化身。谁死谁活取决于他,可让谁死让谁活都是在他心头插刀子!故事虽然简单,但给读者的震撼却是强烈的,这种震撼源自于猎人心头剧烈的两难冲突。 类似于这样的作品在《哑山》还有很多,我们不能一一举例。在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两难原则”的熟练运用,标志着符浩勇对小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有着更加自觉更加理性的把握。小小说受篇幅所限,在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跌宕起伏上明显处于劣势,因此想依靠故事吸引人不是小小说的长处,想借重情节塑造人物形象也是强小小说之难,那么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体裁,小小说到底怎样立足于世?在这个问题上前人有过不少的艺术探索,比如孙犁的诗意化,比如汪曾祺的空白法等,符浩勇着重在小小说中塑造人物,这是抓住了小说文体的命脉。可小小说的塑造人物应该有自己称手的方式,符浩勇找到了“两难原则”,他用简捷的文字给人物设置道德或法律困境,把他们架在良心和情感的火炉上脍烤,在内心剧烈的冲突和痛苦中确立他们的性格和人格。这确实是打开小小说创作的一扇妙门,以小搏大,以简寓繁,既照顾到了此种文体篇幅短小、情节简约的特点,又在灵魂的拷问中揭示了寄寓的深刻。 ( 张浩文:海南师范大学中文系)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