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中国人对血吸虫的了解,起始于1958年毛泽东发表的《送瘟神》一诗。他老人家读了当年6月30日的《人民日报》,上面有文章报道说江西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于是“浮想连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他的诗这样结尾:“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看得出,主席的感觉十分欣慰,由此对消灭血吸虫持一种非常乐观的态度。他的情绪,无疑会影响到全体中国人民,影响到我们国家血吸虫病防治的进程。事实上,除开南方的湘、鄂、浙、赣等一些老血吸虫疫区外,多数中国人对这种需要通过放大镜才能一探面目的小虫子知之甚少。在1958年以后,有更多的人以为血吸虫已经消灭干净了。老百姓中间流传着大量有关血吸虫的错误信息。这些误解,或者因为无知,或者因为恐惧,也或者因为一些不实事求是的宣传。 胡启明的《洞庭作证》是一本有关血吸虫的长篇报告文学。描述的虽然是湖南一地的血吸虫状况,但时间上牵涉近百年,地理上纵横三湘四水,既有宏观的视野,也有细致入微的考察;既有专业的论述,也有对当事人事迹与心理的刻画。应该说,这是一部关于血吸虫的全景式的报告。在此之前,国内恐怕还没有同类作品。 我读了《洞庭作证》后,感到有话要说。这不仅因为我是身在湖南的一名作家,对此地的文学以及对此地的血吸虫多少有些了解;还因为,我本人,就是一名血吸虫病患者。我是一个感同身受的读者。 1969年初,我与近千名中学同学,到湘北岳阳地区插队。之前学校为我们做过专场报告,给我们介绍将要去生活的地方具体是个什么状况,以打消我们的顾虑。一位姓谢的负责老师在台上讲了两个小时,结论只有一个:那里极为富裕,物产丰富,是真正的鱼米之乡。谢老师惟恐我们怀疑他的报告,以至大量使用了形容和夸张。他在台上对着话筒信誓旦旦地说:同学们,那里的鱼太多了,多得没办法,多得人们只好拿干鱼做柴烧!这是他的原话。当时吃鱼是难得的奢侈的事。谢老师的话当然很能蛊惑人心。同学们非常振奋,于是意气风发地下乡。我们很快到达了黄盖湖区,在第一时间,我们意外地得知:这里不但是湖区,而且还是血吸虫疫区,是严重的疫区。这个消息把我们吓得要死。我们之所以吓得要死,不仅是出于对血吸虫病的恐惧,还因为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此前没有任何人跟我们就血吸虫提到过一个字。而且,血吸虫不是早消灭了吗?不是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吗?所有人都表现出极大的惊慌,并由此愤怒。我们大多数同学都或早或晚感染了血吸虫病。 我十几岁下乡感染的病,到四十多岁还在治疗,以后可能我还要继续治疗,血吸虫已经在我的身体里扎下了根,遗患深远。90年代的医疗条件比起当年在农村,当然大为改善,至少已经不用那种一提起就让人害怕的“锑”剂了。那时我所在生产队的农民虽然大多是血吸虫患者,但少有人愿意去血防医院治疗,因为治疗用的锑剂毒性太重,只要一打,再强的汉子立马就会变得像个纸人,一般人都受不了。因此那时谁要是去血防医院治病,公家还给记工分发奖励。关于这种病的防治,其中的艰难历程、人民的痛苦、血防工作人员的奉献,《洞庭作证》一书中都有详尽介绍。我在读这本书时,深感自己就是《洞庭作证》里的一个个案。 记得当时我们公社的血防医院是一排红砖平房,有围墙,天气晴朗时,通常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些晚期血吸虫病人晒太阳,一律骨瘦如柴,同时因为腹水而肚大如鼓。那景象其实是有点可怕的。那医院的院长兼医生是全公社惟一的老牌大学生,他是当地最有知识的人,特别受农民爱戴。但不能幸免的是他本人也感染了血吸虫。我那时经常见到他,对他印象深刻,我现在还记得清楚,他的白大褂上时时沾满了泥土,人是瘦高瘦高的,眉头总是紧锁着,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永远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 原载:《文艺报》2010年12月13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12月1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