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刘静的大部分作品,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作者不喜沉闷,讨厌四平八稳,而且坚决反对说教。所以,要是拿什么“思想性”、“主题”之类的东西来框定其作品的话,很可能会无果而终。从字里行间,读者很容易发觉,这位个性鲜明的写作者始终追求的是设法要让我们看待生活的眼光变得幽默起来,如果实际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幽默,那么她就会去制造幽默。这样的小说取向,是符合文学审美最根本规律的,但在过于讲求实用的文化中,在“载道”负担沉重的传统中,这样的高尚旨趣往往不会被看重。从《父母爱情》《戎装女人》到最新出版的《尉官正年轻》(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刘静的表现一以贯之,看来她是不太理会那些追究她作品“深度”的种种说道的,而这非常值得赞赏。 为什么有些作家会偏爱幽默?这是个十分有趣的问题。首先,幽默可视为是一种天赐的智慧,幽默地看待世界的眼光可以让我们更喜欢而不是怀疑这个世界;其次,幽默可以对抗虚无,帮助我们克服生活的平庸;再次,幽默也可以说是生活的本质之一,严酷现实中自然涌现的某种喜剧之光,有时会照亮我们刻板僵化的容颜。 翻开《尉官正年轻》,我们立刻就看到了刘静的这种轻车熟路的欢愉叙事。她的故事几乎不成其为故事,她的情节完全谈不上离奇曲折,她的悲情也只是到哭泣为止,而且有点像是孩童之泪。不过,这也许正是一个试图直面当今军营生活现实的作家自设的难度:没有肝肠寸断的苦难,没有悲壮捐躯的牺牲,没有让一个或一帮军人大显身手的时机,每日像环卫工人一样轮班运作的“军事”工作,要多平淡乏味就有多平淡乏味。这样的生活单调枯燥之极,这样的文学“死水”如何激活?仅仅仰仗叙述本领,诸如俏皮话、双关语,或者是相声、段子的“抖包袱”之类,恐怕是很难奏效的。刘静在这部小说中所做的,实际上是去发现那些让人置身于尴尬境地,但最终都可以脱困的意外因素,也就是引导读者去体会生活本身的幽默,哪怕是黑色或其他颜色的幽默。这既有赖于我们生存世界的隐秘结构,也要靠她的生花之笔。可以说,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和所有的人开玩笑,我们能否敏感到其中悖谬和颠倒的谐趣成分,并且意识到其价值,或者说,我们会不会用幽默的眼光笑对各种阴差阳错,这取决于我们的智力。塞万提斯在派遣他的中毒很深的骑士侠行天下时,一定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蒲松龄或者是《太平广记》的作者们搜罗各种离谱的奇谈怪闻,也绝非由于疯狂和迷信。 当生活看上去就像戏剧时,对那种“导演”了戏剧的力量的认识和把握,就成为作家工作的关键所在。《尉官正年轻》中所呈现出的“玩笑”和幽默特质,当然也来自于今天生活无所不在的馈赠:孟勇敢、倪双影之间的南辕北辙,既非门户偏见,也不是因地位悬殊之故,更不存在目下凶猛一代的急功近利,而仅只是源于男女两性之间生物电流的拒斥,这就在一名普通基层军官和一位将军之女恋爱错位的核心之外,笼罩上了层层可以多加玩味的光晕。孟勇敢的单纯、执拗,倪双影的痴迷、一相情愿,皆为军营中“尉”这一年龄层军官中处处可见的类型特征,他们的交际范围有限,情感也似乎因军规的拘束而有几分幼稚,却都有着无与伦比的纯净,结果就是,“多磨”也未见得能成“好事”。丛容、莫小娥的“被”网恋,亦属我们这个时代正在变得越来越常态化的经验,脑子里缺根“弦”的丛容,和工于心计、自以为在聪明地营销自己的莫小娥,他们婚姻的速聚速散,谁说不是缘于生活本身的怪异搭配?在这个人人都自以为在彰显个性的时代,毫无疑问存在着太多雷同的、甚至是被拷贝出的“个性”,这就为自然的生活形态中必然包含着的各式“手脚”埋下了基础。不同之处在于,作者避重就轻,并没有把两人的离合夸张为惊天动地的灾难,甚至也没有在肤浅道德层面深追猛究。在幽默、喜悦地看待命运“摆布”的小说逻辑之下,最终这两个人都是如释重负,而参与了他们“悲剧”制造的时代洪流,也被宽容地看待。对刘静而言,可能最具挑战性的,还是对许兵、徐晓斌这对男女“尉官”间亲密又“正经”的关系的掌控。小说中他们既为夫妇,又是上下级,一个可比女中豪杰,一个酷似谦谦君子,而在家庭和工作环境之间也并无明显切换身份的屏障之类。两人在妻子与上司、丈夫与下属的角色变化方面,无疑为小说增加了难度——尽管是十分有趣的难度。然而,作者游刃有余:在工作环境里,许兵可能从妻子角度“驱使”徐晓斌,而当徐晓斌不自觉露出丈夫“马脚”的情况下,她则以上级权力相向,使其“屈从”。同样,在家中,身份、角色的随时调换也为他们的爱情注入了别样的活力。读者尽可以去想象,在这样的一个军人家庭,会上演一些什么样的啼笑剧目。问题还不在于这一对尉官夫妇本身,他们的情感、事业都算是中规中矩的,他们的生活也并无任何变故与挫折可言。关键是,在他们所处的通信连队中,他们恰好是中心人物,当孟勇敢、倪双影,再加上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真儿媳”唱东方,还有丛容、莫小娥,这些人或错或对的鸳鸯谱,都和他们两人的公私生活发生交会时,局面就会变得十分微妙诡异。抵御还是接受生活的“玩笑”暗示?怎样抵御,又怎样接受?这都是作品必须给出的答案,也许作品中的人们总会慌张无措,作品之外,作者却是轻松笑对。刘静的这种无忧无虑,让我们不免对那些认为写作就是痛苦地求索、写作就是艰苦作战的悲壮姿态心生一点点怜悯。 作为女性,许兵坚定地帮助男性指导员丛容结束了毫无基础可言的网恋婚姻,但在莫小娥被“扫地出门”时仍未免于心不忍,甚至心生悲切,因为这也让她对男人及其不慎重的婚姻抉择多有思虑。无论怎样撮合,孟勇敢、倪双影都不能“终成眷属”的悲哀事实,是许兵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怜惜倪双影纯贞的眼泪,却弄假成真地“搭上”了自己表妹唱东方的后果,更让她始料未及,却也只好接受。看上去,《尉官正年轻》的第一主人公许兵,在诸多方面都满足了刘静对女军人形象大书特书的条件,这个人物的品质和个性,在某种程度上也决定了整部作品的品质和个性。聪慧、敏感、善良、友爱以及随时都能找到的中正之道,拥有这类资质的,更多是女性而非男士,即便在军营里也是如此。“女人总会站在女人一边”,女人更容易同情女人的不幸,这都是作者刘静不小心流露出来的自己的看法。 比较刘静之前的几部作品,《尉官正年轻》在叙述上愈显轻快自如,对生活本身“幽默”与“玩笑”性质的解读,也更为豁达开放,笑的力量因此得以提升,阅读此作将不会遭遇太过人为的愁云惨雾。小说结尾,许兵、徐晓斌两口子,决定暂时不要自己的孩子,先收养与妻子一起意外身亡的副连长高金义之女,这让人隐约想起抚恤烈士子女,或者赵氏孤儿传奇之类的原型,无论情节设置合理与否,都像是一个不那么自然的补缀,显然不符合整部小说叙事的喜剧风格。这是典型的“被”写作现象,是否会让此作的诞生,也就是它的文学发生过程本身也陷入巨大的生活只是“玩笑”的逻辑。 原载:《文艺报》2010年12月29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12月2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