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的文字太静了,静得令人心惊,看似波澜不兴,禅定处,却于天地间有大声响。不知为何,读他的文字,总会令我想起日本的《万叶集》及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悠悠古池塘,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徐迅把过去推到前台,叙事以平调起步,舒缓,克制,没有高潮,甚至没有一丝起伏,坚定到有些执拗,以一种固定不变的节律,散步与遐思。他又是每个文字都发力,暗藏玄机,恨不得音节里都有灵魂扑上去——灵魂能有几瓣,容得下这许多消殒? 这是我读到的他的第二本书,之前是《半堵墙》。依然写的是时序物候,农事亲情,还有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乡间手工艺。此时他远在千里之外,隔山隔水,于万丈红尘当中纪念它们,由此凭吊着自己的青春与童年,说不尽的闲寂风雅与物哀。 那文字看似老成持重,温润如玉,明眼人一看,就知还没怎么包浆呢。无论他怎么自觉摩挲,收敛,依然有深山里刚开凿出来时的清光与突棱,也依然藏匿不住那微微的伤痛和冰寒。他的“大地芬芳”,不是北国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南方的,被植物、雨水、秋风落叶、虫豸、小动物逃遁的浅痕分割的田垄、河塘、树林、油菜田。怡然平静的大自在里,却是层峦叠翠,气象万千。 当然,大地沧桑。大地不光如诗如画,还有劳作,有艰辛,他的文字里于是就有了对农人与自身的悲悯与体恤。只是那疼痛如黄连,总是被一小瓣一小瓣掰开,兑入糖水里,在需要时饮用,且细细回味,咂摸起来,才能体验现今日子之甜。当他说起1999年的“双抢”,乡村留给他的“疼痛”的时候,仍按照他自己的美学原则,跟说乡村的“美丽”是一样的基调。对农事劳作的憎恨、厌恶和逃离似乎是没有的,叙述到被疲惫收稻累得奄奄一息的弟弟时,却忽然宕开去,叙写弟弟热烈欢快的谈论世界杯足球赛;而磨盘一样转动劳作着的母亲、勤勉劳苦的父亲,对世界也丝毫没有怨言,他们的生命天生就是贴在大地的四季轮回里,永不分离。当说起那些乡间虫豸小动物,“写在虫子边上时”,似乎又有点得意于钱锺书的“写在人生边上”之喻,也像法布尔的《昆虫记》,一举一动里有着真切的欢愉和热爱。 徐迅就是那么一个能把握好温度和调式的人,绝不泛滥,也绝不亏虚,温文尔雅,含蓄恬淡,无数次的循环反复,咏叹打造他的遥远的记忆中的乡间。一切为了符合美学规范,“克制”是他的优势也是局限。 我了解的徐迅是这样一个人——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牌局酒局,他都不是中心的那一个,是主动往后撤,隐身到幕后候场区,置身其中又超然物外的一个。他的牌,玩得极精的,却不动声色,总是当替补的角色。人手不够时他顶替,人多时他主动让贤。他的酒,也是喝得极好的,即使放量喝,也抵不过矿上兄弟的三分之一,但是态度极虔诚,布酒,热场,当酒司令,学着煤矿人们的豪放。他的好,细腻,体贴,你看不见,也不让人看见,属于润物细无声的,让你自是受用和享受着了,却不觉得欠他。 他就是这样凡事极力让别人好,谦恭着,维护着,顾全大局,成全别人。这种品性脾气,倒像徽州人胡适之,也许更像老乡张恨水。作为张恨水研究会的一名要员,那股“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气韵,无形中打造了徐迅的闲寂格致、风雅物哀。 曾想,面白形瘦的书生徐迅,应该是穿长衫的,戴一架老式眼镜,右手撑着油纸伞,左手提书,款款迤逦而来,从安徽到京城。罡风吹乱他的头发,棉袍子的一角被北国严冬的凛冽凶猛扯起。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一百多年前,那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徐迅这个安徽潜山人,以他的脾气秉性,当是哪个班主和扛旗的角色?张恨水?陈独秀?朱光潜?胡适?徽班进京,曾经改变了一段文娱历史,陈独秀与胡适,更是改写了新文化的命运。 而今,这个浮世里,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无法改变世界,也只能想法改变我们自己。这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真正物哀。就譬如说徐迅,他只能够“山垂平野”,却无法“月涌大江”,就如同他的两个安徽籍老乡胡适与陈独秀在美学气质上的区别。没有办法,性格使然,命运使然,时代使然。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们就跟着徐迅的文字一起感受那些即将消逝的大地的美好,跟着他一起在浮躁的世界里努力气定神闲。 (《染绿的声音》,徐迅著,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21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2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