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这样的喧嚣繁闹、竞争惨烈、生活节奏超快的国际化大都市,读郭文斌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农历》(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10)——这种完全唯美化的文学艺术作品,我边读边一再想象着郭文斌的现实生活状态。难道这个郭文斌就不是生活在当下充满争斗和欺诈的商业社会之中的吗?莫非作家真的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真的可以独自摆脱尘俗而身处世外桃源?一直读到被小说名为《望》的附录部分,我才明白郭文斌的确还是生活在现实之中的。他有着非常正常的现实的生活、工作、家庭、妻儿……只不过,他的意识深处还牢固地保留着那种最远古的田园牧歌的情境。这不仅使得他在内心中依然独享着一种世外的淳朴与浪漫,更重要的是,他在小说中所表现的其实更多是他的一种乌托邦式的社会理想,是他对于人生最完美状态的一种图景化构建与诉求。 小说从人物塑造、情节设置到环境描摹,都极其简洁单纯。男女主人公五月、六月是一对涉世未深心地纯真的少年少女。而小说的整体结构,则是由两个小主人公在农历一年中的重要节日里,按照传统习俗进行纪念或者劳作时所发生的故事而组成。这样的结构显然体现了作者对于我国传统文化秩序的留恋和崇尚。而这样的一种完全依照自然时序生成的伦理秩序,又恰恰是他所理想的社会和谐安详的深层结构性基础。 就小说的主体内容而言,首先可以说是一部中国传统节日民俗大全,或者起码是我国西北一带节日民俗的全景展现。其中严格按照天然时序,从作为旧年刚过,新年之初的元宵节,到作为年尾的大年,总共15个农历的节日,小说以非常细腻明快的笔法,描写和讲述了这些节日中各种纪念的活动、程序以及步骤。而这些活动又都是以五月、六月这对姐弟的参与过程为线索进行展开,使得整个活动充满人间情趣和俗世风情。 当然,小说对于西北民情风俗的表现,又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平面化的以及情景再现式的记叙和演示。其中更主要的还是对于我们民族悠久漫长的传统文化之根之源的追溯与呈现。那些优美温馨的民俗活动就如同是民族文化之树之花;而传统经典文化尤其是其中蕴含的充满智慧和理想精神的思想观念,则是其根。我们的民族生活中之所以能够一直保留着那么程序严密万世坚守的民俗活动,根本就在于我们民族文化的大树一直都是根深叶茂,我们民族文化的精神,一直都在滋养着我们世世代代华夏子孙的心灵。如《清明》一章中写五月、六月在集市买祭祀用纸,二人在选纸时极其用心和认真,因为他们内心有一种声音:“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而当姐弟俩把这些传统“家训”和“家规”等等如同诗一样的文字脱口背出的时候,不仅当即得到满场喝彩,而且很多人愿意把纸送给他们,还邀请他们下次再来,传授他们的这些文化知识。这样的情节不仅生动地表现出了我们的传统文化精神后继有人,而且尤其有着极其广泛和深厚的社会群众基础。 在整部作品当中,小主人公以及他们的爹爹,对于许多传统文化中的经典篇目都能倒背如流、出口成章。无论是最通俗的《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朱子家训》;还是比较深奥的《心经》、《太上感应篇》,以及《劝世文》、《药王品》等等,经常被小说安排成他们在各种场合巧妙地背诵出来。使得小说极其自然地流露出浓厚的文化意味。 小说中,有些节日的民俗活动程序还是比较复杂的,如“上九”时,不仅闹社火要到庙里请神、游庙,还要对诗、唱戏;“七巧”时要唱《牛郎织女》,“中元”时则要唱全本的《目连救母》。而所有这些活动,又往往包含着深厚久远的文化意义。如“干节”中的燎干,把树上的干枝打下来点起火堆,然后燎手、跳火,表面上看并不复杂,但是,为什么会衍生出这么一个“燎干”的风俗?说白了就是播种之前的一个日子,人们聚集起来烧上一堆干树枝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小说中写道,按照民间的解释:“干梢五行俱全”,因为,树长在土里,所以它含土,树要靠水长,因此又含水,干了能够烧火,所以含火,风一吹火就旺,所以含风……童男子点火后,读的祭火文竟是《心经》,往火中扔的“用物”又包括一撮头发,因为那代表着“三千烦恼丝”。步步都有来历,节节都有内涵。 此外,小说的艺术深度还在于,两个混沌初开诸事懵懂的小主人公,在他们参与的所有活动以及他们的所见所闻中,总是不断提出或者讨论一些抽象性的、思辨性的,甚至带有终极意义的各种问题。诸如:人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有男人和女人?爱是什么?诚是什么?解放是什么?……很多时候,小主人公对于这些问题的追问和讨论,甚至颇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之风,如: 草木为啥不能踩?六月问。 因为草木也是命? 啥叫命呢? 活着的都是命。 麦子活着吗? 当然活着啊。 那它咋不说话? 它说呢,只是你听不见。 六月就听见了。六月听见麦子在说话呢,六月听见漫山遍野的麦子在说话呢,麦子在说什么呢? 这样的一些问题和回答,从一对乳臭未干的少年男女口中吐出,看上去也许显得十分简单和幼稚,可是,这些问题又是我们哪个人没有疑问过的呢?而如果认真加以琢磨和掂量,这些问题当中,不也的确蕴含着非常值得追索和深入研究的问题吗?其实这也正是小说采用返璞归真的思维和笔法,引领读者对于一些世界和人生的元问题以及本真问题的求索与思考。 作家郭文斌一直在倡导和宣扬一种“安详哲学”,主张“安详”应该是现代人生命的方向;并有一名言,叫做“安详是快乐的方法论”。(见《中国青年报》11月30日,阅读周刊)所以,在《农历》这部长篇小说中,“安详”也是贯穿始终的情绪基调与审美基调。整部小说是靠美的情调感人,而不是像当下的很多市场化小说那样靠刺激性吸引眼球。小说中完全没有那些惊险离奇的甚至是血腥暴力的情节和矛盾冲突,小说的文字的优美,尤其是人情味的浓郁,不仅让你倍感充满安详的阅读快乐,而且其各个章节中丰富饱满的人性化的温馨细节,绝对能够让你的灵魂深处得到极致的感染和净化。 如六月深夜醒来听见爹爹“吃”妈妈的细节;六月看见姐姐给小娃娃幸福(小娃娃的名字)喂奶的细节;一家人在清水盆里看月的细节;六月用舌尖和舌根品麻麸馍馍的细节……尤其是这样的一段:“五月转过身,把背靠在他的背上,双手抱了膝盖,六月感动的心里全是君子。只觉得后背哗地一下热了起来,直热到心里去了。不对,是心先哗地一下热了起来,直热到后背去了。不对,是后背哗地一下热了起来,直热到心里去了……”小说中许多类似的看上去不动声色、不事修饰的语言和段落,其实潜含着极为充沛的情绪感染力。 当然,前面也已经谈到,小说的主体故事构成是农历节日的西北民俗,而所有这些民间民俗活动,也同样是为了祈求人们生活的和谐安详。每一个节日中的各种名目的劳作以及祭祀程序,全部主题都是向往生活的美满吉祥。不妨仔细领略一下中秋拜月神之后的一段描写:“六月听见月神说,我们先去六月家吧,众神听令,齐向六月家走来。月神在空中行走的声音悄无声息又惊天动地。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落满了五颜六色的神仙,堆满了他们带来的吉祥和如意、心想和事成、风调和雨顺、五谷和丰登、幸福和平安。” 其实,这些体现着我国老百姓意愿的民俗活动,已经不仅仅是每年都要举行的一种仪式,而且完全是内化为一种意识和观念的生活理想。而这样的理想,也必然会在现实中产生一种坚持必定应验的匹克马利翁效应。 (《农历》,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10月出版,全国新华书店发行) 郝雨:原名郝一民,曾用名郝亦民、郝瀚、郝人等,上海大学教授,中国赵树理研究会副会长,某大报文化批评专栏作家。1981年毕业于河北廊坊师专中文系。1985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师从王富仁先生。1996年破格晋升为教授。2001年调入上海大学。 1986年以来,曾在《文学评论》、《文艺争鸣》、《文艺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史哲》、《名作欣赏》、《现代传播》、《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等数十家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和学术论文数百篇。其中《创造主体与主体意识》、《民族化与振奋民族精神》、《“大团圆”新论》等在学术界曾引起广泛影响和争鸣,被多次转载、引用和评介。《文艺报》等多家报刊也曾对他的文学评论进行过评论。近年来,其学术文章多次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及各种文集全文转载。 主要著作有:《为了艺术的永恒上帝》(1991年)、《走出混沌》(1994年)、《阅读与品鉴》(1994年)、《告别世纪——文学:新是审视与探寻》(1997年)、《中国现代文化的发生与传播》(2002年)、《当代传媒与人文精神》(2004年)、《媒介批评与理论原创》(2008年)等。 1993年因科研成果突出被山西省政府记二等功,1995年获河北省社会科学优秀青年专家提名奖,2009年获上海市第七届社会科学年会优秀论文奖。并多次获其他学术奖项。 原载:中国作家网2011年02月22日 原载:中国作家网2011年02月2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