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柳蘇先生的一句話「你一定要讀董橋」,成了兩岸三地讀書界的一句流行語。 我這個人有個怪毛病,對人人追逐的流行事物、時髦玩意兒,總是抱有幾分戒心,甚至有幾分抗拒。所以,心底裏對於那一句有「廣告」意味的話,多少有點不以為然。不過,我對董橋倒也不至於抗拒,斷斷續續也看過不少他的專欄小品。在我的印象中,他像一個紳士文人、精神雅皮士,是一個不太吃人間煙火的人,而他的文人小品,則是洋派書生和舊學雅士的混合體。直到最近,系統閱讀了董橋的三本近作——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沒有童謠的年代》、《保住那一髮青山》、《回家的感覺真好》,我才對董橋其人其文有了一個清晰的印象。 正所謂文如其人,我讀董橋的小品,更多的是在讀他的人文修養,他的閒情逸緻,他的散淡情懷,以及那一份溫文儒雅的人生姿態和關愛世間的精神境界。我欣賞他的傳統文人氣質和超然心志,欣賞他對固有價值觀的固守和堅持,欣賞他的文字所散發出來的溫潤之美。在這個價值扭曲、人心浮躁的暴戾年代,他的小品像一杯清熱解毒的涼茶,可以洗滌我們的身心,未嘗不是可以清除心靈毒素的清醒劑。一個地方的文化有一個地方的特色,如果要作一個比喻的話,董橋的小品可以說就是具有香港本土特色的文化花果——配方獨特的文學廿四味。雖然他掉書袋,但他掉得起,且掉得有板有眼。到了這樣的境界,就不是一種缺失,而是一種風格了。 1.「醉不了」的文人風骨 讀董橋的文化小品,我最欣賞也最感慨的,是他不附和流俗的文人性格。雖然,他像許許多多的文化人一樣,身處商業社會的泥淖中,不能脫離俗世的生活和紛擾,但卻能保持一種超然物外的精神狀態,不能不令人敬佩。從他的小品中,我感受到了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品格、良知和情操,看到了中國傳統文化中那綿延不絕的文士風釆,那種崇尚散淡、悠閒、自由自在的生命境界。這不能不使我想起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詩中那迎風抗雪、孤舟獨釣的漁翁形象,表現出了不屈的精神、孤獨的情懷、卓爾不群的追求,顯現的正是中國文人那種遺世獨立的孤高人格和境界。 在董橋的小品中,我們總是可以透過字裏行間,感受到他的清高志節。他保持著一種遺世獨立的超卓姿態,不被政治收編,也不做文化乞丐,表現出超然於世俗之外的自在、瀟灑。他從來不會歇斯底里地唱高調、聲嘶力竭地喊口號,但卻不乏獨立的判斷,他的心底裏有一個能掂量是與非的天平,有著一顆文人的良心。如他寫到一個曾任新聞工作者的政府翻譯官時,有這樣一句話︰「我當時常常逼這位風度翩翩的紳士透露一點談判風向,他堅持新聞工作者保謢消息來源的操守,死不漏口風,灌他酒他照喝,醉不了!」好一個「醉不了」,僅僅三個字道盡了一個正直文人的品格。作者在這裏所肯定並不僅只是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操守,「醉不了」應該是我們做人的一種態度和原則,不拿生命的原則做交易,不與勢利之徒、鄉愿之人同流合污,不向強權、惡勢力低頭,這些都是今天的香港社會最需要保持的基本價值觀。 董橋的小品並不迴避政治,如對港大民調風波的關注,便反映出作者的鮮明立場和態度,在《現代版懷古詠史》中,他對那個表示「問心無愧」、堅拒辭職的大學校長,發出這樣的詰問「『問心無愧』,那也是很古老很動人的宣示,我真希望鄭耀宗有足夠的學養認識這四個字所標誌的道德勇氣和凜凜風骨。」由此可見,作者固守的是一種傳統的道德原則——「中國傳統文人看不慣現實歪風,往往以懷古詠史之作諷世。看到這樣窩囊的香港政界和學界,我未免更懷念有風骨的清流,也更懷念會詠史的鴻儒……」董橋的這番慨嘆不是沒有由來的,我們這個社會,傳統的價值觀正在受到侵蝕,馬屁文化、浮誇風氣正在我們的社會滋長。越來越多的文人患了軟骨症,淪為文妓,失去了他們的氣節和膽識。與此同時,這又是一個言論霸權的年代,有太多政客、名嘴靠煽情的言論把持著媒體,佔有語話權,也有不少文霸以偏狹的心態和小圏子的利益封殺別人的發言權。所以,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沒有歌謡的年代」,一個商業文化專制、西方文化霸權的年代。在這樣的年代,有太多人靠的是出位的言行來譁眾取寵,靠賣身投靠來苟活。董橋卻是一個例外,他不像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街頭戰士或甚麼名嘴,並不會以過激的言行來強詞奪理,或張口閉口唱「民主」、「自由」、「愛港」、「愛國」的高調,他只是以溫文的語調、漫不經意地縷述著他的書生之言。他沒有霸氣,然而卻固守著一個文人的道德立場,以溫和的言語道出了他的認知和價值判斷,柔中帶剛,令人不得不服。他的這種氣度昭顯的是知識人那種卓爾不群的風骨,而這種風骨又是源於文化的「根」,正如他在《一位物理學家的史識》中所說︰「學有所成之士關懷本科學問的提升和拓展之外,都會誠心誠意寶愛自己國家的文化傳統,留心自己國家的歷史傳承。這樣的『根』的依戀,似乎已然昇華為知識人的良知的組成元素。」正是這種「根」的依戀,讓我們看到董橋筆下那濃濃的文化鄉愁。 2.「回家的感覺真好」 無論在甚麼時代,知識分子都是時代的先知,是時代的尤利西斯,肩負著為人的存在、人的命運上下求索的使命。而成功的作家則必須讓我們找到一個自我的世界,發現我們內在心靈空間中的「光」,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營築一個讓人的生命得以安居的靈魂之所。董橋的文字總是指向一個心靈的家園,那是一種向生命的本真狀態回歸,將心靈從現實的重負下解放出來的深切體驗。通過系統的閱讀,我們不難發現董橋散文中,有一個若隱若現的情結常常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來,具體來說,那就是一種「回家」、念舊的情懷,這無疑構成了其小品的另一道風景線。在我看來,董橋筆下的鄉愁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則是念舊情懷,二則是對傳統價值、故國文化的真切關照。我們可以將他的這種「回家」的意識歸結為「文化鄉愁」。 「回家」是一個隱喻,也是古今中外文學的一個常見主題,意味著回到心靈的家園,回到一種澄明的本真狀態。誠如德國大思想家海德格爾所言︰「詩人的天識是還鄉,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他說︰「惟有這樣的人方可還鄉,他早已而且許久以來一直在他鄉流浪,備嘗漫遊的艱辛,現在又歸根返本。因為他在異鄉異地已經領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還鄉時已有足夠豐富的閱歷……」﹙海德格爾著、郜元寶譯︰《人,詩意地安居》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p.69﹚我們只有從這個意義來理解「回家」,才能準確地理解董橋散文的那種文化的鄉愁和念舊情懷。在董橋的文字世界中,「回家」意味著對一種傳統價值的回歸和固守,如他在《回家的感覺真好》一文中所言︰「回家是美好的意識和行為,象徵的是守回本份的『承諾』」;「在不偏不倚的公正承諾都被背棄的今天,在當權者拒絕回家、拒絕本份的今天,香港社會遲早只剩下懷念固有價值的一片『鄉愁』……」他關心傳統文化的傳承、文化遺產的保護,認為「青葱的山嶺永遠在象徵民族的鄉愁︰保住文化遺產的努力,恰似保住大地的綠色那樣重要」。這就是其「回家」意識的內在涵意。 從另一方面來說,他的「回家」又是對舊時歲月的感懷、對故土家園的懷緬、對人間溫情的依戀。在董橋的小品中,我特別欣賞他憶述台灣的文字,看重那字裏行間流露出的真切掛念和懷緬,從中,我看到了一個作家的真性情,以及他靈魂深處的牽掛。《惦念舊時台灣》是一篇性情之作,「那年月,島上物質貧瘠,人情盈滿,城裏城外舉目都是反共標語和憲兵軍隊,可是,街角賣麵的老闆和過路的小學老師一樣講究禮數。台北有點破舊,台南簡直荒涼;台中顯得蒼老,高雄只有一條愛河教人牽掛,學校附近冰店裏的小妹不是唐寶雲就是張美瑤。我們深夜溜出去吃宵夜灌烏梅酒,晃回校園沒來得及爬進宿舍已經同聲大吐,隔天起床頭痛欲裂還忘不了公共汽車上那張俏得要死的臉。」這是董橋散文中難得的性靈文字,這種「惦念」正是作者經歷了生命中的種種磨鍊之後產生的一種感懷、一種返璞歸真的生命體驗。《永遠的〈台北人〉》則道出了一代人的鄉愁,「每一年的除夕,台北幾乎都來了寒流,我們這些沒有家的窮學生都到長輩家裏吃年夜飯︰『信義東村五號劉營長家裏的燈光這晚燒得分外光明』,我們站在那扇朱漆剝落的檜木大門外敲門真以為回到自己萬里外的老家了。寒假一過,春天顯得格外長。到了暑假,台北一片濃熱,『總要等到滿天裏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顆一顆,漸漸黯淡下去的時份』,新公園荷花池邊吹來的晚風,才透得出半絲清涼。」「我們那一代人的台灣的風味︰喝不慣『割喉燙臉的烈性酒』,只愛嚐那『小小一壺陳年花雕』」。在《傳給台灣的混球》中,他寫到常常懷念當年的同學混球家那深深庭院,「我去免費大吃大喝的那四天,該是六三年我們大三的暑假吧?從屏東火車站搭幾路車走多遠,我都忘了。忘不了的是那兩扇艷紅的朱門,門裏那一段雪白的石板路,那兩株蓮霧,還有祠堂前那一排玉蘭。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你爺爺坐在祠堂裏的紅木桌前敎訓你弟弟的情景︰神龕上的油燈紋風不動,香爐裏那幾炷香的白煙裊裊散滿祖先一張張黑白遺照,陰森得緊。我們坐在門前玉蘭樹邊不敢哼聲,隱約只聽到你爺爺壓得好扁的火氣︰『……再這樣胡天胡地,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 這些小品寫於兩岸情勢波譎雲詭,以及台灣發生大地震的時期,這種「牽掛」已不單是一般的關注,更是一種人文的關懷,顯示的是一種中國傳統文人憂國憂民的胸襟,反襯的是政治的無情與險惡,天道的無常,所以,那一聲珍重,那一句問候,比所有政客的高調都更有份量,也比他們所作的「安撫」更可貴、更值得珍惜。董橋的懷舊並非沒有由來,誠如他在《舊社會留下的暗香》中如言︰「只有在新社會政權不斷暴露出醜陋的行徑和猙獰的面目,懷舊之情才會滋生。」可見,作者是以一種靜默的方式表逹出對現實的不滿,對政客、權貴的蔑視,其立場正是建基於他所固守的原則,以及心中那傳統的夢園。 如果用一句話來總結的話,董橋的小品可以說是一座「回歸傳統」、引領我們「回家」的橋。 3. 「溫潤」之美 董橋小品的一大美學特色是「溫潤」。我在這裏使用這個概念,包涵了兩個層面的意思,一則是指作者個人的涵養,以及他所褒揚的人格之美;二則是指其小品的藝術特色和美學底蘊。 那麼,甚麼是「溫潤」呢,這裏我們不妨通過作者的文字來認識其內涵。在《溫潤是君子的仁》一文中,作者曾引用古玉器鑑賞權威那志良的一段話,——「比如春天到了,孩子們已然在家裏關了幾個月了,都想要出來走走,你帶他們到公園去,叫他們隨意奔跑、追逐。當他們回到你的身邊時,你看他們的臉,那就是『溫潤』的樣子。所謂『白裏透紅,紅裏透白』,看它很透很軟,你不敢摸它,怕是一摸就會觸破了;但若是真的摸了,它還是很硬呢!」這席話將「溫潤」的內涵作了頗為形象而恰當的解說,董橋則更進一步指出「這種現象,古人之比為君子的『仁』。從此,我認識了溫潤的具體形象,從而也領會文物和文章一樣,到了一定的境界,確有那凝脂之美。」 由此可見,作者所謂的「溫潤」首先指的是一種人格之美。如他在《寫給張敏儀》一文中,便以「溫潤」來形容外圓內方的人,他說︰「方的是你的是非原則,圓的是你的手腕分寸,卻都教我覺得有那麼一點點驚訝︰為那一份近乎溫潤的風韻而驚訝。也好,官場上這樣識大體的人不多了,你就這樣溫潤下去吧!」 董橋讚美「溫潤」的人格,就像他欣賞「溫潤」的美玉一樣。也許正是這樣的人格修養,審美趣味,濡染了他的藝術品味,形成了其小品的「溫潤」風格。具體來說,他的小品富於「理趣」,長於說理,明顯帶有英國文人的那種幽默、睿智;同時又帶有明清筆記小品的文化基因,抒寫性靈,表露人生態度、生活趣味。縱使是感時諷世、評斥時弊,他的文筆也都是溫文和緩,不徐不疾。他的「溫潤」風格,我想,是與他的傳統國學教育、英倫留學背景分不開。他在談到像胡適那類讀書人的誠樸心態時,對中國留學生所受西方文化的影響,有過這樣一段話,「那片寧靜的滄桑和那股溫良的嫉俗,受了幾年薰陶,自自然然會養成矜持低調的性情,一輩子守著這套分寸。很難說那是什麼樣的文化震盪︰不是理論,不是信仰,更談不上是崇拜。反正是瑣瑣碎碎相當個人主義的生活片斷和倒影,潛移默化改造思維方式的一些啟迪……慢慢化成了萬種敏銳的感性和知性。」這樣的體會,只有那些曾負笈海外的學子才能表逹得如此真切,而這也正好可以說明形成董橋小品「溫潤」風格的文化淵源和影響,及其特色。可以說,正是由於有豐厚的中西文化積澱、濡染,便他的創作能夠視通萬里、思接千載,正如他在《吳冠中替風景續香火》一文中所言︰「衝破國界,跨越時限,筆到意到之際,迢迢萬里外的感應都在眼前,悠悠千年裏的體悟一招即來。」這正是其才學與文風的寫照。 董橋小品的「溫潤」品性,與當今香港社會瀰漫的「暴戾」之氣,恰成鮮明對照。在這個浮躁又浮誇的時代,社會充斥華而不實的歪風,人們急功近利、趨炎附勢,連文人也像熬不過五更的寡婦、耐不住寂寞,紛紛褪去他們僅餘的褲衩,甘做政治與商業文化的性奴。所以,時下太多的文人向政治靠攏、向權勢獻媚,文字創作不是滿紙阿諛奉承之辭,便是歇斯底里的叫囂或謾罵,文風不正,筆法低劣。再以影視文化方面的現況來看也可窺豹一斑,時下的劇集風行宮廷門爭、辦公室政治的題材,權謀主題大行其道,在在都是現實社會爾虞我詐、價值扭曲、心智變態的反映和折射。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董橋的散文小品倒像那夠年頭的陳年花雕,溫潤醇厚,更令人感到甘飴暢快。從這一點來說,董橋小品的「溫潤」品性,倒是不無化解「暴戾」之氣的現實意義。 4.以才學為文 董橋是一個博學又矜持低調的文化人。我想,凡是讀過其文字的人,都會被他廣博的學識留下深刻的印象。可以說,他是香港文學界少有的能夠「滙通中西」的才子之一。他既精研西學、又有頗為深厚的國學修養,這就賦予了他一種「跨文化」的視野﹙vision﹚,能夠言他人所不能言。我們都知道,東西方文化各有模式,像互為對峙的燈塔,而燈塔的下面總是黑暗的,都看不到本身的缺陷,如果試圖以單一的文化批評模式去看世界,都會陷於偏狹,要麼受制於西方中心論,要麼抱持國粹觀,只有那些能夠以對方的燈塔反照自身的人,才可能真正實現東、西方的文化對話,互為詮譯,逹到視野的融合。董橋的小品之所以耐讀,正在於他有這樣的才學,能夠「融通中西」。 也許有人會問,為甚麼我不用「學貫中西」這個詞來形容這個才人。無他,這是一頂不可隨便派送的大帽子。我不想用「學貫中西」來褒揚他,因為,我覺得這個詞已被人用濫了,往往成了一些自大狂用以自我標籤的名號,或一些無原則的人互相抬舉、吹捧的溢美之辭,濫到了令人肉麻的地步。再說,在當今的學界、文化界,真正學貫中西的沒幾人,不是一代大家,誰也不敢領受。我相信,縱使我將這頂帽子送給了他,董橋也不會覺得受用。 董橋的小品以才學見長,富於理趣,所以,讀他的文章,常常令我不期然地想起「以學問為詩」的江西詩派,感覺他的小品也像黃庭堅那一路的宋詩,精嚴有餘,而意趣不足,缺少一種鮮活的生活情趣。嚴羽有言「詩有別裁,非關理也」,即是說詩是形象思維的產物,是性情的結晶,不是邏輯思維的產品,更不是販賣學問。詩是這個道理,散文也一樣,不可以光憑讀書窮理、以學問和書本材料來創作,須有「別裁」、「別趣」,且以「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為上品。從這一點來說,董橋的散文是有所不足的,除了「掉書袋」之外,他的文風還多少有點「前朝遺老」式的學究氣,所以對於新一代的讀者來說,總是感到隔了一層,缺乏吸引力。另外,我認為他的文字過份修飾了,像維多亞公園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木,不枝不蔓,太過人工化,缺少一點天然的野趣。有時候,來點生活化的語言,甚至闖闖語法的紅燈,也未必是壞事,做人、做文章其實都不必太守規矩。這是我的想法。 讀董橋讀得多了,我們就會發現他的小品有一個模式,或者說套路,即摘錄一段文字,或述說一個故事,引發一番聯想、評議,反襯一種感悟或態度,表逹一番意見。這樣的「三段式」,在我看來,像戴著枷鎖在跳舞,大概也只有董橋才跳得好,因為他這樣跳慣了,旁人實在不宜模仿。當然,作為一種報紙時事專欄小品,董橋有權利用他喜愛且得心應手的方式寫作,保持一種雜文式的風格,但我還是要說,這樣的文字,藝術性方面無疑是大打折扣的。 這些年來,我愈來愈體會到,文章這東西,並不全然是筆下的功夫。千百年來,人們都在苦苦探索寫作的奧秘,似乎一掌握了這個竅門便修成正果,從此意到筆到,天下文章順手拈來,字字珠磯、篇篇絕唱,其實不然,創作從來沒有甚麼絕技、奧秘,如果說真有甚麼奧秘的話,除了一顆真誠的心,一腔真性情,一種強烈愛憎的情懷,恐怕再無別的竅門。正所謂「功夫在詩外」,好文章出自於一個人的視野和境界,是血與淚的自然結晶,而練達的文字其實是成熟心智與洞明世事、體察人情的自然表現。所以,寫文章其實不必刻意求工,有話要說,不吐不快,自然水到渠成,如此而已。 董橋自認是「老派人」,「年節常常緬懷舊時濃郁的喜慶情味」,他說,「不論科技把我們帶到哪一個數碼港去,心中的文學始終會亮著傳統的紅燈籠。」﹙見《羼水的陳年花雕》﹚確實,他像一個守舊的英國紳士,與一個歸隱的中國士子,念念不忘昔日的歲月,有時候,真說不清他屬於哪一個時代、哪一種身份。我感覺,他像林語堂、梁實秋、周作人那一代的文人,多過像一個生活在時下的知識分子,注定成不了一個站在時代的前列、引領潮流的文化旗手,他精於鑑賞古董、書畫,迷於玉石、竹雕,懷緬的是舊時月色;對自己沒有成為e時代的「網中人」,似乎還多少有幾分眾人皆迷我獨醒的自得。如果我們再深入一層去透視他的小品,又會進一步發現,他有傳統的依戀,卻少有對未來的憧憬;有昨天,沒有明天;有過去,沒有將來;有追憶,沒有展望……我想,他已經擺脫不了這個思維定勢了。 所以,掩卷之餘,我在想,董橋的散文倘能多幾分性情,少幾分書卷氣;多一點生活氣息,少一點頭巾氣,定會是另一番景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