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王國維曾言「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這是至理之言。詩詞如此,散文如此,小說也如此。在香港小說家中,徐速正是一個「有境界」的小說家,這是我在閱讀他的小說時最大的感受。徐速是個無黨無派、不左不右的作家,他認為,一個文藝工作者「應該是指導時代走向一個大同理想的境界,而不是拘泥於狹隘的民族意識」的人,而正是這種藝術自覺,使他能夠站在一個更高的層次去面對人世間的是是非非,超越黨派之爭,跨越政治藩籬,並在他的創作中反映出以仁愛的思想消弭世間恩仇的主旨,如《櫻子姑娘》,便充分表現出了作者的這種仁愛情懷——「容忍,諒解,承認人性中的黑暗面,才能認識戰爭仇恨給我們的教訓;才能欣賞和平愛情的價值,才能在這些矛盾關係中尋找解決的先決條件。」 在五、六十年代的南來作家中,徐速的成功既是個異數,也是個奇蹟。論才華,他不及徐訏;論學識,他又不及趙滋蕃,但是,他的小說卻好賣過徐訏、趙滋蕃等這些南來才子的作品。就以他的名作《星星、月亮、太陽》來說,這部長篇小說曾轟動港台、暢銷東南亞,據說從一九五三年出版單行本直今,五十年間印了二十多版,總銷量幾十萬本,這在香港文學史上也可謂一個異數。試想,一部寫了四段戀情的愛情小說,卻能夠跳出「三角戀愛加情色描繪」的「港島傳奇」模式,寫得乾乾淨淨、連一個熱吻都沒有,而又能俘虜萬千讀者的心,這在極度商業化的大眾文化環境裏該是一個多麼令人驚訝的奇蹟。才子作家徐訏曾不解地問徐速︰為甚麼你的小說可以那麼好賣?徐訏的疑問其實不只是他個人的疑問,也是許許多多香港嚴肅文學作家的疑問。我想,這其中的奧妙還得從作品中去尋找答案。 很多年前,才女作家西茜凰寄贈了一部小說給筆者,這本書不是她本人的作品,而是《星星、月亮、太陽》,她說,她在少女時代很迷這本書。可想,這部曾風靡一代人的小說自有其吸引人之處。這部作品的主旨歌詠的是純真的愛情,寫的是時代的悲情,真實紀錄了抗日戰爭時期亂世兒女的情與愛。作品中的三個女性阿蘭、秋明、亞南都是具有高尚情操的女性,他們像天空中的星星、月亮、太陽分別代表了高潔、莊嚴、美麗的人格。小說正是以三個女性與主角徐堅白的愛情故事為線索,展開了一個時代的畫面,表現了人間的「真」、「善」、「美」。對於這部小說的藝術價值,筆者曾為文評析,故不再贅述。這裏,我只想說,這部小說是以一種「天真純潔的理想」和對「愛情的執著」信念,做了一個柏拉圖式的愛情綺夢,因而對於不諳世情的中學生以及一些純情玉女來說,自有其動人心弦的感染力。我這樣說,並不是要否定這部小說的價值,而是有感於這部作品的幼稚,畢竟,作者創作這部小說時年僅二十八歲,無論是人生觀還是創作意識和寫作手法,都還說不上成熟,尤其對人生的思考、人性的理解還流於單純與浮面,因而,這部小說從藝術性來說還算不得成功。 如果說《星星、月亮、太陽》是徐速最有影響、最暢銷的名作,那麼,《櫻子姑娘》倒是他最成功、最有藝術價值的代表作。這部小說的一大成功,就是作者對人性的善惡、戰爭的殘酷、愛恨情仇的偏狹有了更為成熟的思考,能夠站在一個更高的境界來面對人世間的是是非非,反思家仇國恨。這是一部有深度的力作,體現出了作者超越個人恩怨、民族偏見,以博愛來消弭仇恨的基督似胸懷。 我們知道,現實世界並不美好,總是充滿了曲解、誤會、怨懟,處處都是愛恨情仇,於國家的層面來說有民族的仇恨,在人與人之間又有種種的紛擾、矛盾,我們該怎樣去面對這相互傾軋的社會,是用偏狹的心態、殘忍的手段去處理,還是用忍耐、愛心,以及和平的方式去消弭鬥爭?這正是徐速在《櫻子姑娘》中所反思和演繹的問題。作者曾在自序中聲言,希望在創作中「給戰爭、和平、愛情、仇恨的矛盾關係,找答案,求真理」。 這部小說以日本侵華時期動盪的社會現實為背景,記述了一個縣城中學裏同學之間、師生之間以及敵我之間的糾葛,展示出淪陷區或明或暗的抗日鬥爭、盤根錯結的種種社會關係和矛盾衝突,揭示了民族仇恨和異國愛恨情仇。 徐速創作這部小說其實面對著一個風險,那就是可能背負漢奸、民族罪人的罵名。因為這部以抗日為題材的作品,正面塑造了一個聖女般的日本女子的形象。日本侵華的民族之恨,至今仍是一個纏訟不清的國族是非,是個很容易觸痛民族神經的敏感問題。徐速在這部小說中的成功之處,就在於作者站在一種人道主義的高度,以仁愛的境界,回望歷史,審視現實的紛擾,以一種超越的姿態來反思戰爭、反思民族仇恨。作者是經歷過抗日烽火的人,對那段歷史有深切的感受,而且曾經「確實用眼淚和鮮血來歌頌戰爭」,那麼是甚麼令他擺脫了那種狹隘的民族意識呢,那就是一個作家的道德良知和藝術心性,正如作者所言「作者固然要忠實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但也不能歪曲自己創造的人物的時代性」。 小說中著力塑造的人物櫻子姑娘是日本侵略軍大佐犬養光雄的女兒,她插班進入高三班,成為一群中國學生的同學。這個從小在中國東北長大的美麗姑娘,國語講得比班上的同學流利,而且她很熱愛中國文化,成績也名列前茅,可是同學們並不接受她,懷疑她是憲兵隊的女間諜,而她的出現是日本奴化教育的新花樣,是敵人使出的「美人計」,因而她成了同學們戲謔的對象,受盡言語侮辱。面對同學的冷嘲熱諷,她並沒有作出報復,而是不卑不亢地講道理,她說「我們是同學,應該不分國籍,不分種族,像兄弟姊妹般相敬相愛」。然而,在那民族冤仇深似海的年月,這樣的語言是沒有人聽得入耳的。同學們依然用不友善的方式對待她、折磨她。儘管如此,她還是極力用行動去證明自己的真誠,如同學們被罰勞動修葺校園,她主動送茶送水,分贈糖果餅乾,又在休息時唱日本歌曲慰勞大家。可是她的這些親善行動一樣受到大家的曲解,認為那是鬼子的糖衣炮彈。敵意的環境並沒有令櫻子退縮,或者心生怨恨,相反以德報怨,並表現出高尚的情操。游擊隊為了營救被捕的同志,綁架了櫻子姑娘,將她關進在地窖裏。當她知道朱八嫂的女兒是被日軍殺害後,她這樣對朱八嫂說「如果你覺得殺了我可以消解你的憤恨,那麼,我願意抵償你女兒的性命」,最後游擊隊的人切下她的一節手指作信物,她也坦然接受了。在那個時刻,她「想到佛經上菩薩割肉餵鷹的故事,又想到耶穌死在十字架上的道理」,她認為「偉大的和平理想,專靠空談是不行的,它必須付出代價——血的代價」……櫻子姑娘就是這樣一個有自我犠牲精神的日本女子。她對中國的愛是深摯的,但是,在那個特定的時代,她並不能得到人們的認同,她承受的屈辱和痛苦,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她的內心充滿了矛盾的情感——「我沒有故鄉,我是在中國長大的,但我在中國也沒有故鄉!」「我每天都在想,我是穿中國旗袍,還是穿日本和服?也許我只能選一種。」正是這種身份的自覺和矛盾心境,使她對中日之間的衝突發出了這樣的詰問——「羅密歐朱麗葉的血,消滅了家族的仇恨。為什麼我們不能用愛來消滅民族間的仇恨?」櫻子這個純潔善良的女子不僅在中國受到誤解,在她的祖國日本也遭到不公平的對待,她最後被日軍關進牢獄,指她犯了叛國罪、縱敵罪、反戰罪等等,慘遭苦刑,幾乎死在牢獄之中。她的悲劇命運是時代的錯誤造成的,也是人類的錯誤造成的,但是,她卻以個人的苦難、個人的犠牲,見證了人類的仁愛精神,譜寫了一曲「以愛釋仇」的悲壯心曲。 除了櫻子姑娘之外,小說中的「老山羊」楊忠恕、「拼命三郎」吳漢聲等人物也都是塑造得頗為成功的形象。國文教師楊忠恕是個足智多謀的人,他在學校中向學生灌輸愛國主義思想,組織他們從事秘密的抗日活動。這個神出鬼沒的愛國志士,同時也是聞名遐邇的抗日英雄、游擊隊政治部主任張國威,他潛伏在學校中,一方面是培養抗日幹才,另方面是收集敵情,部署殲敵計畫。他煽動學生的仇敵情緒,也提醒學生防範櫻子姑娘,甚至指使他們打擊她的自尊。孰知,櫻子姑娘正是他的日本戀人的女兒。原來,楊忠恕的本名叫李光中,他曾在日本留學,並與日本女子和合子真摯相愛,可是,他的同學犬養光雄橫刀奪愛。兩人都是狂熱的愛國主義者,只不過一個效忠日本天皇,一個則是赤膽忠心的中華好漢,兩人為愛情也為了民族尊嚴展開了一場決鬥,在這你死我活的關頭,和合子以死相脅,制止了一場血鬥。櫻子的母親為了保護她的中國戀人李光中,放棄跟他回到中國去,並迫於犬養光雄的淫威和他結了婚,可是他們婚後的生活並不幸福,她始終沒有對犬養光雄付出真正的愛。李光中的離去也帶走了她的一片癡情,最後和合子懷著對李光中的愛含恨而逝,犬養光雄則從軍到中國來,一心要找這個情敵報仇。正是寃家路窄,兩個老同學兼情敵以及戰場上的對手,又相聚了,楊忠恕身份敗露,在被捕前服毒自盡,以身殉國。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傳奇人物,也是一個有著雙重性格的形象,從這個人物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堅定的愛國情懷,但也看到其靈魂的陰暗面,具體而言就是民族仇恨對其人性的扭曲。 另外,學生領袖「拼命三郎」吳漢聲也是一個是頗為鮮明的形象,這個熱血青年像楊老師一樣,有一顆赤誠的報國之心,他的「愛國熱忱,誰也比不了」,可正是這個鐵血漢子與櫻子姑娘暗生情愫,進而相戀。然而,這個狂熱的好戰青年為了民族大業,甘願放棄個人的幸福,毅然投身抗日行列,從事地下活動。他似乎沒有一點兒女私情,所以,連真心愛著他的櫻子也對他的鐵石心腸很不理解。他甚至參與綁架櫻子的行動,可以想象其報國之心是何等的堅定,個人的私情又是泯滅得何等徹底。從他和楊忠恕等人物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民族仇恨所帶來的戰爭,不僅為國家帶來血與火的災難,也對人的心靈造成了深重的傷害。 作者在小說中,一再藉人物之口對戰爭作出有力的指控,「戰爭能解決問題嗎?除了死亡,流血,使人性變得更殘酷之外,還有什麼好處?」「仇恨能解決問題嗎?怨寃相報,幾時能已,對人類又有什麼好處?」「戰爭中,人類都是瘋子,為了戰爭,是不擇手段的!」「戰爭使人類多麼卑鄙、下流……」是的,戰爭扭曲了人性,犬養如此,楊忠恕如此,吳漢聲也如此,所以,他們最終都走向了滅亡,都成了戰爭的犠牲品。正如作品中所言,「家仇私鬥毀滅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國仇公恨也毀滅了犬養光雄和李光中。」 這些人物的悲劇都是民族的仇恨造成的,那麼,在這部小說中,作者是用什麼力量去克服這種狹隘的家仇國恨呢?愛,櫻子姑娘的那種無私的愛,令所有的人物都相形見絀,所以作者借小說中的人物之口宣稱「仇恨終於在愛的力量下屈服了」。從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感悟到一個道理,仇與恨,只會造成兩敗俱傷,惟有愛與恕,可以幫助我們脫離寃寃相報的怪圈。 我在讀這部小說時,時時不期然地想起早前看過的一部電影,那就是電影大師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新作《鋼琴戰曲》﹙The pianist﹚。在這部作品中有一幕是發人深省的,那個不斷逃亡、躲藏的波蘭猶太鋼琴家,不幸被德軍指揮官發現,就在那生死存亡的關頭,他表明自己的鋼琴家身份,德軍軍官要他當場彈奏一曲,鋼琴家於是坐在鋼琴前,以他嫻熟的指法彈奏出妙曼的音符,他的音樂才華感動了軍官,並得到他的保護,最後捱到戰爭結束,重獲自由。這部電影揭示了一個題旨,音樂——一種跨國界、跨民族的人類的共同語言,發自我們自由心靈的聲音,是超越敵我、超越國族之恨的心曲。在這個充滿敵意、仇恨的世界裏,我們拿什麼拯救人類自己?容忍、諒解、寬恕、仁愛、和平,這才是解救人類自身痼疾的良藥。徐速的《櫻子姑娘》同樣是在這個層面唱出了一首和平與友愛的人道主義頌歌。 偉大的作家都是人道主義者,他們以人本的立場面對人世間的種種是與非,仇與恨,所以,他們能夠超越政治的、國族的意識形態藩籬,也能超脫傳統道德的、俗世的人為屏障,指給我們一條突破現實迷津,走向澄明之境的道路。 從敘事風格來說,徐速的小說大都屬於傳奇的路數,情節曲折、峰迴路轉,因而可讀性頗高。作者很擅長將人物放在波譎雲詭的時代大背景中,讓他們去面對愛與恨、情與仇、恩與怨的考驗,以反思戰爭、愛情、人性等等,表現作者對人生和歷史的深沉思考。不過,其故事的傳奇性,情節的曲折性,也造成了一個缺點,即他的人物往往是概念的產物,這個缺陷在《星星、月亮、太陽》中表現得尤其突出,這部作品中的人物性格都是平面化的,他們的行動往往是作者「導演」出來的,而不是人物自身的性格所決定。這種片面化的毛病,在《櫻子姑娘》得到一定程度的克服,人物的個性化有所增強,但也還沒有徹底擺脫類型化的缺憾,所以,嚴格來說,他筆下的人物還缺乏鮮活的生命力。 徐速的小說儘管還存在著這致命的缺陷,但他的創作態度卻是無可質疑的。通過以上的閱讀,我們可以這樣說,徐速的成功並非撞彩,或是上天的特別眷顧,而是在於作者有真誠的文心,就以《星星、月亮、太陽》來說,我雖然認為這不是一部成熟的作品,但我還是很欣賞作者真摯的人生感悟和理想。這是一個文學工作者必備的基本素質。環顧當今文壇,儘管有些人著作等身,卻徒有「作家」的名號,而無作家之實,那就在於他們的創作不是出於真實的人生感悟,不是自出心源,而是停留於編故事,構築不痛不癢的濫情迷夢,賺取無知少女的眼淚,他們或忙於交際、應酬,或窮於結社、鑽營,或耽於功名、迷於利祿,或掛著「作家」的名號招搖撞騙、或追歡逐色,如此等等,唯獨疏於心靈世界的守望、精神田園的耕耘,缺乏對生命的觀照和審視,所以,他們交出來的「功課」,只能是一些「為賦新詩強說愁」的膺品。古羅馬先哲郎吉弩斯有句名言︰崇高是偉大心靈的迴聲,這就是說作家的人格對作品崇高風格的形成有決定性的意義,作家個人的修養、氣質,是決定作品格調高下的關鍵,所以,沒有高尚的思想情操和強烈的愛憎情感,是不可能寫出高格調作品的,那些不能寫出好作品的人,恐怕首先要問問自己,是否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性情,有沒有一種自我反省的能力,有沒有一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濟世情懷。 徐速算不上是一流的小說家,但是,他是成功的,他的成功就在於他有作家最可貴的品質——有真感情,有對人生的真切體悟、對生命的真切關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