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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情未了 ——談徐訏早期奇情小說的浪漫主義情調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蔡益懷 参加讨论

     讀罷徐訏早期的奇情小說,不能不嘆服於作者的才情。我素來厭惡當今評論界華而不實的文風,所以總是盡量避免用溢美之辭,但面對這樣一個作家,卻不得不用「才華橫溢」四個字來評價他。王國維曾把詩人分為客觀與主觀兩類,他在《人間詞話》中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在我看來,徐訏屬於後者,是個主觀的詩人。他不是那類忠實地再現生活的作家,而是偏愛表現主觀的理想,抒發個人的感受和體驗的才子。我這樣說,不等說徐訏缺少現實生活的閱歷,而是指他有顆不羈的詩心,更擅長於編織奇幻的夢境。其早期的代表性作品《鬼戀》、《盲戀》、《吉布賽的誘惑》、《荒誕的英法海峽》、《精神病患者的悲歌》、《舊神》等,大都建基於豐富瑰麗的想像、高昂的激情,具有濃烈的感情色彩和突出的浪漫主義情懷,充滿了奇幻之美和悲情之美。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人生的哲學思考和唯美、唯情的創作傾向。
     徐訏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他可以將一段無甚離奇的經歷寫得奇幻迷離、生動感人,充滿傳奇色彩。無他,作者是深得小說創作之三昧的「鬼才」,因而同許多現代香港小說家比起來,他總是顯得出手不凡。寫小說雖然沒甚麼一成不變的公式、訣竅,也沒甚麼必勝的法寶,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小說不能沒有衝突,可以說,沒有衝突就沒有小說。小說作品中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手段始終是兩種力量的矛盾衝突、人生意志的衝突。兩種力量的對峙、頡頏,不僅是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內驅力,同時也是作家的人生觀及創作理念得以通過形象方式表現出來的機制。在現實生活中,人總是面對著美與醜、真與假、正與邪等等二元對立的矛盾衝突,這種衝突就是小說的張力之所在。畢竟,現實與理想總是有一段距離的,當人深陷於現實的困境中,承受著人生的磨難,人生悲劇也就產生了。人世間有講不完的故事、說不完的悲情,原因也就在此。真正有藝術精神的作家都有一隻「鬼眼」,能看到凡人的俗眼所看不到的東西,他們能從醜惡中看到美好,從瑣碎平凡的事物之中看到不平凡的意義或精神。因為他們是用「心眼」看世界,而不是用「肉眼」看世界。徐訏早年曾留學法國,深受法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熏陶,從他的小說中,我們不難看出雨果、梅里美等浪漫主義大作家對他的影響,他非常注重在反映客觀現實的過程中發揮個人的主觀作用,以主觀的心靈聚光燈來探射社會現象、人生百態,描寫不平凡的人事物,以強烈鮮明的對照來展示光明與黑暗、真善美與假醜惡的衝突。從徐訏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始終不渝地追求著超凡入聖的理想人生,鄙棄庸俗的現實人生,因而他的作品總是不斷地表現著理想與現實、出世與入世、情感與理智、真實與虛假的矛盾衝突,鞭撻庸俗、委瑣、沉淪的人生,褒揚奮發向上的美好人生和真正合乎人性的愛情及生存方式。下面,讓我們通過具體的閱讀,從三個方面來談談徐訏小說的藝術特色。
    1.淒迷氛圍 悲情之美
     徐訏早期的奇情小說最大的特色就是充滿浪漫主義的情調,以奇幻迷離的氛圍抒寫人世間的悲情,以哀怨淒迷的筆調書寫愛的悲歌。首先,讓我們通過徐訏發表於一九三七年的成名作《鬼戀》,來分析一下這篇作品所揭示的兩種衝突——出世與入世、情感與理智的衝突。這篇小說寫的是人「鬼」情,小說中的「我」愛上了一個「美得可怕」的女「鬼」,可是由於他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她自始至終不能接受他的愛,他們只能保持一種純友誼,朋友的關係就是他們最近的距離,這就為這段情增添了一道非人力可解決的障礙,一段永遠難以逾越的距離。單從故事情節來說,這不過是一個被鬼迷的故事,但這篇小說又不僅僅是一個鬼故事,它的成功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說,首先值得一讚的是作者在傳統的鬼故事中注入了時代的意識,小說中的「鬼」表面看是一個行蹤飄浮的幽魂,其實是「我」也是作者心靈幻象的外化,是一個美的化身,與凡庸的都市人相對照。「我」迷戀的並不是鬼,而是在人世間不可能存在的純美——一種形而上的存在、一種精神的幻象。人「鬼」之間無法逾越的距離,成了他們命定的悲情,其實她又何嘗不愛他,她內心的痛苦並不比他輕,正如書所說︰「我對於自己的愛,可以無底的追求,而她則只能無可奈何的違避,其中痛苦的份量我同她是難以比擬的。我可以對她傾訴,而她則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及,只能幽幽地埋在心中。」原來,這個女「鬼」從前也是一個入世的人,殺過人坐過牢,「歷遍了這人世,嘗遍了這人生,認識了這人心」,所以,她要做鬼。她有超人世的佛一般的莊嚴,卻是經過了「最入世的磨練」,而且,是一次又一次、一月又一月的牢獄生活、閉目靜坐,造就了她的佛性。由此可見,「我」所追求的並非僅僅是一個「鬼」,而是生命中的「發光之體」。她走的路是不通向人世的,她與他的一段情注定是一場不能成為現實的夢,最終留在他心中的只是惆悵和無盡的思念。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這篇小說已不再是一場綺夢,實則融會了作者對現實與人生的哲學思考。在人的觀念中,鬼是最猙獰可怕之物,然而人「鬼」相照,至可畏者莫若人,這對於現實世相可謂絕妙的嘲諷。試想,一個生存在五光十色的凡庸世界中的青年,「在人世上不知道愛」,只能在一個虛幻的世界找到友誼,並被世外之「鬼」弄得神魂顛倒,這對現實的世界是多麼有力的反諷。
     《盲戀》雖不是「鬼」故事,卻也散發出縹緲的氣氛,與《鬼戀》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這篇小說中,《鬼戀》中的那個女「鬼」被置換成了一個魅影,是一個如鬼魅一般超自然存在的人。在「我」的眼中,微翠是純美的象徵,如聖母瑪利亞一般的神,代表了天真無邪的靈魂,她所以具有這種聖潔的天性,全在於她是一個盲女,看不到庸俗污穢的現實,有一顆不曾被世俗污染過的心靈。「我」是一個奇醜又自卑的天才,微翠則是一個美若天仙的盲女,兩人都是有缺陷的,這無疑寄寓了作者的哲學思考——造物主總是不會將所有優點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的。他們像夏娃與亞當一樣,生存在一個純愛的精神伊甸園裏,她給了他神奇的創作靈感,使他成為轟動一時的作家。可是當微翠成功接受眼睛移植變成明眼人後,他們的關係起了變化,視覺背叛了她,使她無法再像過去一樣去面對他,她想做回失明時的自己,與他維持過去的感情,事實上不可能,他的醜陋是她沒法面對的,終於,她選擇了結束生命以殉情。這篇小說將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美幻化成魅影,彰顯了美與醜不可逾越的距離。微翠的美與「我」的醜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似乎「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反襯她的美,讚頌她的美,儘管他們的愛是超越現實的精神戀愛,但一當微翠開了眼,受了現實世界的濡染,他們的愛也就變質了,所以他們的愛最終是以悲劇告終。
    《舊神》和《百靈樹》像是一個人物的兩種寫法,《舊神》中的微珠和《百靈樹》中的先晟這兩個形象頗有幾分雷同,好象是根據同一個原型演化而來,兩人都有落寞的神態,同樣都有一段淒苦的身世,微珠「嘴角透露一種令人憐憫的微笑」,先晟也總是落落寡歡,滿懷心事,而且兩個人的心都固著於一個「愛」字。但這兩個人卻有不同的結局,微珠因愛而殺人,先晟因愛而自殺。這使我想起左拉的一個觀點,作家的任務就是做人的實驗。我們可以從這兩個人物的經歷看到兩種不同的生命形態和人生價值。微珠在感情路上曾受到傷害,從此深懷「報仇的意志」,這個意志改變了她的人生走向,扭曲了她的心,她寧願捨棄真心愛她的劉伯群,而選擇嫁給企業家陸國光,她這樣做不過是為了實現到美國向負心人報仇的目的,果然她達到殺人的目的。很多年以後,她因為再一次謀殺親夫,而被已成為法官的舊情人劉伯群判了二十年徒刑。這個小說的結局是發人深省的,我想,凡是有一點反思能力的讀者大概都會問,是甚麼原因將一個美麗的女子推向了罪惡的淵藪,僅僅是因為被遺棄的愛嗎?如果說《舊神》是對始亂終棄的譴責,是對人性陰暗面的揭露的話,那麼,《百靈樹》就是一首哀惋淒迷的愛情悲歌。先晟是一個愛得深沉、愛得悲苦的女子,她同親友一道去阿里山遊玩,卻一路心事重重。從阿里山的夜風中,她聽到了「哀呀!愛呀」的呼喚,她認為這是百靈樹為她傳來了愛人的呼喚。原來,由於命運的安排,她和心愛的人分離已經五年,結合無期。回到台北後,她接到一封電報,得知愛人死去,竟毅然了結了自己的生命。這是一個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我們可以這樣說,阿里山之夜鬼氣森森的氣氛,其實是她焦灼、悲苦心緒的外溢,而那「哀呀!愛呀」的呼喚則更是她心底哀鳴的回音。這篇小說寫得淒美悱惻,很大程度上是得益於其迷離的氛圍,小說借助於講鬼故事的筆調,來烘托一段哀惋淒切的悲情,更增添了幾許蕩氣迴腸的效果。《舊神》和《百靈樹》中的兩個女主角,外表都顯得很沉靜,但內心都有著強烈的愛憎之情,外表與內心之間巨大的反差構成了緊繃的張力,這既增強了表現的力度,又大大增添了故事的吸引力。不過,我個人還是更偏愛《百靈樹》,因為它更能體現徐訏小說的奇幻之美、悲情之美,而且這篇小說更具浪漫主義情調。
     2.異域情調 理想色彩
     在徐訏早期的奇情小說中,有相當部分是以外國生活為題材的,充滿了異域情調,寄託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改造社會、移風易俗的宏願。在這些小說中,作者往往把世俗的社會看作沉淪的、腐敗的世界,與此相反,是一個合乎人性的、自然的、和諧的天堂般的世界,表現了沉淪與拯救的主題。中篇小說《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以巴黎的生活為故事背景,是三個人的靈魂詠嘆調交織激盪而成的生命樂章,結局同樣充滿了悲情之美。小說中的「我」是精神治療師的助手,被派到一個望族的園林別墅中陪伴患有精神病的女子梯司郎小姐。梯司郎小姐本是個讀過許多文學作品、愛笑愛玩、充滿生命力的少女,可惜這個富家女子變成了一個放蕩、愛賭、變態的精神病患者。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發現梯司郎小姐的病完全是嚴肅、沉悶的家庭空氣造成的,她的變態行為實在是下意識中青春活力的發泄,是對死寂、古板家庭生活的反抗。梯司郎家族的園林古堡雖然華麗、雅致,但卻死氣沈沈,三個主人連佣人「二十幾活人的生命與青春都在這裏消耗」,活得毫無意義。這墳墓一般的家可以說是上流社會生存境況的象徵。梯司郎小姐雖想脫離這個古堡,卻又離不開它,為了保全家族的名譽,化名白蒂混跡於酒吧中,她有理想有生命力,青春之火就在她的心中燃燒,但環境卻是一個冰桶,「浪漫的情緒不能在環境之中滿足與表現,所以就蘊積在胸中,使她整個的生活失去均衡」。「我」和梯司郎小姐的女佣海蘭為拯救沉淪於放蕩生活中的白蒂,全身心地付出他們的愛。在這期間,「我」愛上了美麗的海蘭,他們期望白蒂康復後,便雙飛雙棲,然而當海蘭知道白蒂也愛著「我」,竟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來成全自己所愛的人,表現出無私的奉獻精神。正如魯迅所說,悲劇就是把美毀滅給人看,悲劇的力量就在於通過主人公所受的苦難乃至死亡,昭示美好的社會理想、人生價值,淨化我們的靈魂,提昇我們的生命品質。在這篇小說中,海蘭的死,既喚醒了白蒂,使她獻身於上帝,也令「我」徹底反省,並獻身於醫學事業。這段悲情又何止是令到兩個人物的精神得到復活,它同時也給讀者提供了一次自我精神治療、自我心靈淨化的機會。
    《吉布賽的誘惑》也是一篇異域情調濃郁的中篇小說,表現的是現實人生與理想人生的衝突,世俗的物慾與超然物外的自由心靈之間的衝突。在這篇小說中,「我」是一個愛自由與流浪的人,因而非常崇敬吉布賽人流浪、自由的民族靈魂。在吉布賽女子羅拉的介紹下,「我」認識了「世界第一美女」時裝模特兒潘蕊小姐,並墮入愛河。兩人結婚後,「我」將潘蕊帶回中國,但這個渾身活力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並不適合這個卡門式的女子。於是,「我」又將潘蕊帶回了馬賽,潘蕊重操故業,如魚得水,重新煥發生機,然而這一次輪到「我」陷入了煩惱和痛苦中。為了排遣心底的隱痛,「我」跟羅拉等一群吉布賽人展開了一段美洲的流浪之旅,這段旅程令「我」的精神得到安慰,生命得到重生。在這篇小說中,吉布賽人代表了上帝的兒女,是自由的化身,他們順應自然而生,不計較、不緊張、不虛榮、不執迷於物慾,沒有人世的野心,他們為愛而生活,不受財富、名利、權力等的奴役,他們的生命是在諧和的生活中、在自然的遊戲中消磨的。顯然,作者將這種生命形態視為理想人生的楷模,並以此跟「帝皇的奴隸們」所過的現實生活相對照,讓我們看到這個互相傾軋、壓迫、剝削、殘殺的社會是如何的不合人道。這篇小說的主題對於今天的香港人來說,恐怕也不無現實的意義吧。《荒謬的英法海峽》描繪出一個烏托邦的幻境,在這個個神奇的島嶼上,人人平等,過著一種共產主義式的生活。可以說這是徐訏為我們勾勒的一幅理想世界的生活籃圖,寄寓了作者改造社會使其更合乎自然與人性的理想。
     3.人間傳奇 鬼才手筆
     徐訏的筆下是個充滿奇情奇戀的世界,他的小說路數明顯不同於寫實主義的小說,並不滿足於如照鏡子一般如實地模寫現實,而是以荒誕離奇的形式寫他心目中的生活,理想中的人生,他寫的是不可能在現實世界中發生的但又是我們所希望見到的事情。他採用傳奇技法來抒寫心中之志,可謂「出於幻域,頓入人間」,形式雖是奇幻荒誕的,用意卻直指人世間。在徐訏的奇戀奇情小說中,我特別欣賞《鬼戀》、《百靈樹》等篇章的藝術特色,這些小說成功地借用了中國傳統志怪小說,特別是《聊齋誌異》的藝術形式,寫得波譎雲詭、撲朔迷離,予人淒美之感。在《鬼戀》這篇成名作中,徐訏已展示出了他高超的敘事才能,將一個原本無甚可觀的「鬼」故事講述得奇詭迷人,可謂絕響。《百靈樹》中雖然不曾見「鬼」,但整個氛圍詭異神秘,以夢魘般的情調,幻化出一個痴心女子的精神表徵,令人低迴不已。所以,讀罷《鬼戀》、《百靈樹》,總像聽張國榮的《倩女幽魂》一樣,讓人感到有一種淒迷的美,那哀怨的旋律在心頭久久迴盪。華茲華斯曾說過︰所有的好詩,都是從強烈的感情中自然而然地溢出來的。徐訏的小說之所以有經久不衰的感染力,原因也在此,即這些作品都出自作者的肺腑,充溢著濃烈的真感情。情感出自肺腑,形式自然別出機杼。
     掩卷之餘,我在想,在當今的中國文壇有許多文學的假洋鬼子,他們以先鋒派的姿態出現,將西方的舶來品奉為圭臬,對本土的東西又妄自菲薄,他們的目光總是盯著外國的月亮,熱衷於作東施效顰似的模仿,卻疏於從傳統小說中汲取養份。事實上越是紮根於傳統的文學,生命力越旺盛。就以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傑作《百年孤獨》來說,其荒誕不經的藝術形式並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拉丁美洲人所特有的觀照現實的思維方式,在文學創作中的體現。加西亞‧馬爾克斯把現實與幻想純熟地融合起來的手法,正是來源於深厚的民族傳統。在當地人眼裏,現實與幻想是不可分開的整體,而不像我們將兩者視為兩個世界。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寫的都是人鬼不分的事情,打破了人鬼的界限、生死的界限、時空的界限,在這個虛構的世界中,任何荒誕的事是都是可能的,都是真實的,他們寫的是夢幻,或者說他們的小說是在複製夢幻,並非只是作家天馬行空的奇想。他們的思維方式體現了整個民族的思維方式,與整個民族的文化習俗分不開。我們的一些作家看不到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是以深厚的民間信仰為支撐的,只懂得照搬照抄,全然不顧本身的文化風尚、社會習俗、欣賞習慣,結果不過是抓住一些皮毛。真正的現代主義不應該只是技法的抄襲,而應該是一種現代意識的張揚,一種民族傳統的革新。在我們的文學傳統中,也有許多荒誕不經的鬼故事,像《聊齌誌異》,我們讀起來並不感到突兀,也不會質疑它的真實性,這就在於,作家的創作是建基於民間的信仰之上,這些小說產生於我們的文化土壤上,也適應中國讀者的欣賞趣味。中國的那些談狐說鬼的志怪傳奇,都是很有中國特色的,並不遜色於歐美的哥特式小說、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
     我很欣賞徐訏的這些奇情小說,其中一個原由就是他繼承了中國傳統志怪傳奇的路數,像《鬼戀》《百靈樹》這類小說在現實的描述中滲透了虛幻的色彩,夢魘與現實的空間相互涵蘊,流溢出哀傷的情感氤氳,寫得疑幻疑真,可謂自出一格。這些小說在傳統的小說形式中注入了現代的意識,書寫人間奇情奇戀,抒發其人生理想,無疑是對傳統的一種創造性繼承和發展。同時,這些小說又吸收了西方現代小說的元素,特別是浪漫主義小說的表現形式。《盲戀》中的「我」、《吉布賽的誘惑》中的潘蕊,可以說是雨果筆下的加西莫多、梅里美筆下的卡門這兩個人物的置換變形。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對徐訏的影響當然不止於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時還表現在主題觀念上,如前面所述的美與醜、真與假、善與惡、自由與解放等範疇。有出息的作家就應該是這樣的,他們既發揚了我們的文學傳統,又吸收外來的文學養分,在傳統之中有所創新,賦予傳統的文學形式以新的內涵。
     徐訏的小說大都採用第一人稱展開敘述,以「我」的視角去觀察世界,或者說是以獨白的方式言說「我」的故事,全然不同於第三人稱敘述的小說,以全知全能的姿態去展開宏大的敘述,這種敘事策略與作家本人追求內在精神自由的審美情趣是密不可分的。他無意於扮演一個指點江山的上帝,只是做一個現實世界的旁觀者,並以個人的遊歷去見證去發現人生的奇境、夢想的樂土。他曾聲稱「我願意追求一切藝術上的空想,因為它的美是真實的」。他滿足於做夢,做生命的美夢、藝術的綺夢。這個恃才傲物的才子型作家,追求的是個性解放、心靈自由,嚮往理想世界,以滿腔的熱忱抒發情感,頌揚大自然,宣揚自然的人性,唯有這種自白式的敘事方式,更能滿足他表達內在的、強烈的、富於活力之體驗的生命激情,他的小說不是現實的複製,而是情感與理想的神化,夢境的幻化。
     另外,徐訏的小說在心理深度的開掘上也頗見功夫,他擅於設置極端的處境,將人物推出常態的軌跡,打破穩態的感情深層結構,使其承受靈魂的拷問。這就像科學家做實驗一樣,在實驗材料中加入其他化學成份,加溫加壓,使其發生裂變,產生新的物質。如在《吉布賽的誘惑》中,「我」愛上了「世界第一美女」潘蕊小姐,將她比作高潔與光明的聖母瑪利亞,視為純潔崇高、神聖不可侵犯的偶像,當「我」知道潘蕊竟賣淫的時侯,所受的靈魂震盪和煎熬可想而知,幻影破滅了,心中的神變成了魔鬼,這情感的錯位形成了激烈的靈魂衝突,可以說把人物的心都全翻給人看了,這樣的情節發展自然有戲可做,一點也不欺場。後來,「我」在馬賽散盡錢財,連回國的盤川也沒有,走投無路之際,唯有接受羅拉的建議,做男妓出賣肉體還債,這一次買淫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心上人潘蕊,這又是一場心與心交鋒的好戲,正所謂患難見真情,「我」也終於明白自己在最困難的時候所獲得的接濟正是來自潘蕊。這樣的考驗證明了他們超越世俗價值觀的愛。再如,《盲戀》中的微翠在接受眼睛手術前,「我」的心靈也受到激烈的拷問。手術對兩個人來說都是一次上帝的考驗,因為微翠變成明眼人將會威脅到他們的愛情,他怕醜陋的容貌曝露於微翠眼前,從此失去她的愛,但出於對微翠的愛,他又克服了自私的念頭,極力支持她做手術,甚至試圖自殺將眼睛捐給她。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心靈得到了一次徹底的解剖。在徐訏的小說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當然,徐訏的小說也還存在缺憾,就以人物形象的塑造來說,他筆下的人物也大都是意念化的產物,人物血肉不夠豐滿,思想的轉變缺乏鋪墊,往往予人突兀之感,在情節上也就有許多犯駁的地方,有編故事之嫌。白蒂這個人物的處理就是一個例子,小說中對其反常的精神狀態有較深入的描摩,但對她身上的所謂「偉大精神」和對愛情的所謂「純潔偉大崇高的理想」,卻又疏於展示,她對「我」的愛更無跡可尋,缺乏可信性,其他小說人物也都有這個毛病,這些無疑都有損於作品整體的藝術價值。
     另外,借此說幾句題外話,在香港有一種聲音認為徐訏是一個「過客」作家,說他始終不能和香港融為一體,所以他鮮有以本地生活為題材的創作。我覺得這種論調大有將他摒出於香港文學史之勢,這對他來說實在有欠公平。應該看到,徐訏從來就不是一個現實的詩人,他不是那種滿足於如實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家,而是那種心中有一團火的才子型作家,他擅於將對現實的觀察思考內化,然後以奇幻的形式加以表現,他寫的是人類的生存寓言,並以一種隱喻的方式表達我們的生存處境。試想,徐訏創作這批奇情小說的時候,正是中國淪亡、國防文學大行其道的時候,然而在那國難當頭的年代,卻有這樣一個青年作家並不熱衷(好在他不熱衷)於創作那種政治宣傳品式的作品,這與當時的時代脈搏該是多麼的不合拍,這是否意味著應該禠奪他的中國作家的「國籍」呢?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當年那些政治宣傳品式的作品還有多少能過像徐訏的這批小說一樣留傳下來,而且散發出藝術的魅力?現在看來,他在那樣的時代風潮中,仍始終將文學的探燈照射於精神的空間,將心靈之鏡聚焦於人性的層面,以自己的創作體現了一個作家對生命的終極關懷,倒是更令人敬佩。我一直相信只有遠離功利的現實目的,汲汲於探索人生意義的作家,才可能創作出真正有藝術價值的作品。這樣的作家目光不是向外而是向內的,他們像一盞燈,以敏銳的思想之光燭照現實人生,幫我們穿過晦暗不明的現實,把心靈從現實的重負下解放出來,揭示生命的價值和超越性意義,幫我們找到回歸精神家園的路。在我看來,這樣的作家更具藝術個性,他們的作品也更具藝術性。我們有甚麼理由以他是不是以香港本地的生活為題材進行創作,來判斷其得失呢,又有甚麼理由將一個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年的優秀作家往外推呢?我們在強調文學本土性的同時,也要防止狹隘的地方主義作祟。正所謂有容乃大,香港作為一個中西文化交匯之地,其文學也有著多元的文化特色,各樣的作家都能在這個都市生存,得到接納,才真正體現出這個文化重鎮兼容並蓄、百川歸海的偉魄,這也才是香港文學應有的局面。我們應該為香港容納了這樣一個作家而感到榮幸。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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