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与程季淑:我的父亲母亲》,梁文蔷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出版 《梁实秋与韩菁清:传奇的恋爱》,叶永烈著,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4月出版 随着柯灵先生率先为梁实秋的“与抗战无关论”平反,这位由于意识形态原因而在中国大陆沉寂了数十年的文学大师逐渐又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近十几年来关于梁实秋的研究著作和论文不断出现,2004年11月还在北京成立了“海峡两岸梁实秋研究会”,一时间学界似乎又出现了“梁实秋热”。其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不仅有他那别具一格的雅舍散文、明显受白璧德影响的文学思想和新月时期慷慨激昂的自由言说,他的情感生活也时常成为研究者关注的兴趣所在。 摆在眼前的是梁文蔷的《梁实秋与程季淑:我的父亲母亲》。看书题便知,这本书写的是梁实秋与发妻程季淑之间的故事。作为梁实秋的次女,梁文蔷写这本书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因此对于研究梁实秋,这本书的史料价值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如果将本书与叶永烈《梁实秋与韩菁清———传奇的恋爱》一书相对照,我们却可以从中发现对于晚年梁实秋的情感生活两本书的表述是不同的。如若两种叙述都是真实的话,那么晚年梁实秋在情感上就体现出某种矛盾,或是分裂。当然,这一切都得从他的结发妻子程季淑女士去世说起。 1974年4月30日,移居美国女儿家的梁实秋与程季淑去超市购物,“市场门前一个梯子忽然倒下,正好击中了她,送医院急救,手术后未能醒来,遂与世长辞”(《梁实秋散文》第二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209页)。发妻的遽然去世使梁实秋悲痛不已,几十年间相濡以沫的生活已使他对妻子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因此直到几个月后他仍然无法摆脱失去妻子的痛苦。在《槐园梦忆》第一节的结尾处,他写道:“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装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的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一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梁实秋散文》第二集,122-123页)。于是,于泪水中梁实秋奋笔疾书,他用那副浸透了泪水的笔墨叙写下过去数十年生活中妻子的点点滴滴,成就了一部现代杰出的悼亡著作《槐园梦忆》。书中所饱含的那份沉甸甸的感情让人为之动容。他还预定下了紧挨着妻子墓旁的“15-C-33”号墓地作为自己将来的长眠之所,准备日后与妻子共眠槐园。 《槐园梦忆》在台湾迅速出版并与读者见面,书中梁实秋对亡妻那种真挚的感情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读者们纷纷赞叹梁实秋对爱情的忠贞、对亡妻的深情。在读者的心目中,梁实秋的形象变得十分高大:不仅博学中西,而且人品高尚。因为爱情的玫瑰园里最美的花朵只有心灵纯洁的人才能摘取。”同时,在读者之中也出现了这样一种看法:“谁都以为,梁实秋大约会是从一而终”(《梁实秋与韩菁清》,19页)。然而,谁曾想到,就在槐园的泪水还未揩干的时候,一桩意想不到的恋情发生了,而且爱得是那样如火如荼!1974年11月27日,回台散心的梁实秋在回台湾23天后,与韩菁清一见倾心,迅速陷入热恋。更要命的是,这位学贯中西的老教授这次爱上的居然是位唱过歌演过电影的著名艺人!二者的年龄也相差几近三十岁,韩比梁实秋的女儿都年轻!在当时的许多人眼中依然保留着旧社会对艺人的那种偏见,于是梁的学生和朋友纷纷反对这门婚事,甚至宣称要与之绝交。刚刚还为《槐园梦忆》中的深情唏嘘不已的读者们更是感到受了骗,因而都表现得“义愤填膺”。事实上,就连当初劝梁实秋找一个朋友“结伴共度晚年”的女儿文蔷这时也对之深表忧虑,数次向梁实秋提出警告。 尽管梁韩二人最终冲破周围强大的阻力而结合了,而且也打破了当初反对者们的种种所谓“预言”,但对于梁与韩结伴共同度过的十三年,叶永烈和梁文蔷在书中的表述却是截然不同的。叶永烈在《梁实秋与韩菁清》一书中极力渲染了梁实秋在韩菁清的陪伴下晚年所享受到的幸福,而梁文蔷的《梁实秋与程季淑》在叙及程季淑去世后梁的生活时却对韩菁清只字不提。在她笔下,父亲的晚年始终没有摆脱痛失发妻的阴影。 产生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叙述当然没什么奇怪,叶永烈与韩菁清私交甚好,彼此常有书信往还,因此他在书中为韩菁清“正名”自是理所当然。而梁文蔷作为梁实秋的女儿,她为突出父母之间的恩爱而只字不提韩菁清也在意料之中。然而如若两位作者书中的叙述都是真实的话,那么晚年梁实秋身上就体现出了一种情感分裂。 梁文蔷书中有《悼亡》一篇,其中她写道:“自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妈妈弃养,爸爸如遭雷殛,一直到爸爸年前去世。在这漫长的十三年半的岁月里,爸爸无时无刻的怀念妈妈,不但未因光阴荏苒,创伤渐愈,反而相思之情与年俱增。悼亡的悲戚慢慢地无情地侵蚀着他的心……如今爸爸已去,他已不再伤痛。我愿将爸爸的这一段天长地久至死不渝的情愫公诸于世……”在这篇文章中,梁文蔷列举了许多爸爸说过的话以及写给自己的信来证明爸爸对妈妈的感情始终忠贞不二: 爸爸说:“……我吃鱼时总想起我的母亲,冷饮时总是想起我父亲,现在则日夜无时不忆念你们的妈妈。×××常问我:‘你为什么忽然发愣?’我则以谎言支吾,因我心里痛苦,不愿累及别人不快。”(这里被省略的名字当为韩菁清———笔者注。) (1976年腊八,梁实秋过生日,他写信给女儿说,)“腊八忘了最好,我根本不要再提生日,提起来我伤心。因为现在没有了妈妈,我的心情变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提起。今年腊八切大蛋糕时,我的眼泪滚滚而下,但是没有被人窥见,我还放声大笑呢。” “我时常在家里没人的时候,或散步时,放声大叫妈妈几声,没人回应,好不惨然!她逝去将近三年,创痛犹深也。” “……事实上我每天每夜都在想着她。她弃我而去,倏已九年,而我尚偷生于世,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噩运。” 读着这些含泪带血的字句,读者仿佛又看到了《槐园梦忆》中的那个梁实秋,原来他的内心始终没变,原来他与韩菁清热恋以至婚后仍然始终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他的亡妻!可是,如果他对程季淑的这份情是真挚的,那对韩菁清呢?我们又如何来解释那短短两个月之间写给韩菁清的九十多封情书呢? 1974年11月27日他们初次相逢,12月2日梁即写给韩菁清第一封信,紧接着3日他就给韩菁清写下了第一封情书,以后便每天一封甚至数封。在12月4日他写的第二封情书之中已经有了这样火辣辣的语言:“……你说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在时间上当然还来得及,可是在情感上是来不及了。不要说是悬崖,就是火山口,我们也只好拥抱着跳下去。你说是吗,亲亲?”(《雅舍情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9页)上面曾引述过梁实秋对自己有时忽然“发愣”的解释,在写给韩菁清的第十封情书中梁也有发愣的描述,解释却大不相同:“昨天阳明山之行是万不得已,朋友们给我照了许多张相,都问我:‘梁先生面上怎么那样严肃!’其实那不是严肃,是痴呆,就如行尸走肉回旋于众人之间,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心灵停留在哪里……”意思是说虽然抹不开面子跟朋友们出去玩,但心却留在了韩菁清身边。梁实秋曾写信给女儿说自己“每天每夜都在想着她(季淑)”,而在1975年1月9日写给韩菁清的情书中却为两人的暂时离别伤感不已,并且说:“亲亲,你放心,每一分钟每一秒,我的心都在你身上。我也确信,你对我也是一样……”刚到美国后的1月11日当晚11时,他居然一改早睡的习惯,连夜写信给韩菁清:“自东京寄去航信,想已收到。我在东京睡了一夜,约睡九小时,但不甚熟,每隔一二小时辄醒,想念着你。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达到底哪种是真的呢,还是两种都是真的,并且由此体现出一种情感分裂? 就在1月11日的信中他也两次提及女儿文蔷对他们婚事的态度,“她说她将不祝贺我们的婚事,但将寄予最美好的愿望……晚上又与女儿长谈,她还是不放心我将来的遭遇,我告诉她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决不会做出对人不起的事,而且我们却是彼此真正的相爱。结果我们彼此都哭成一团。我的女儿关心我。我不怪她,但是我很伤心。而且她警告我,年老体衰,未必能长久满足对方,届时将怎么办?她说这是应该早已计及的事。”第二天的信中又说:“和我的女儿又深谈了几次,她已渐渐明了我之决心,所以也就不再多批评……关于我们在最近一个多月交往情形,她也不厌其烦地追问,我在可能范围之内都详细地告诉了她,她听后大哭了几次……” 读了这些话,如何理解晚年梁实秋身上体现出的这样一种“情感分裂”似乎也就有一点眉目了。他对女儿文蔷所说的那些怀念亡妻的深情款款的话以及所作的悼亡诗词,固然是出于对亡妻的怀念———这是人之常情,然而也不能排除是为满足女儿情感需要的可能。因为对于女儿文蔷来说,槐园尸骨未寒,却看到父亲迅速与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而且出身艺人的女人热恋并且结婚,终究是一件不太容易接受的事情。尽管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西式的思维方式使她从理智上尊重父亲的选择,但在情感上却还是难以接受父亲那么快就把母亲忘掉而爱上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歌星。除了上面梁实秋笔下叙及的她对父亲的警告和诘问之外,在其他给韩菁清的信里,梁也多次提及女儿对韩菁清及对他们婚事的态度,有时甚至会对女儿的话感到“非常不舒服”。比如在1975年3月23日写给韩菁清的信中就提到,女儿文蔷看他抑郁不乐,于是开车带他去逛公园,“……在公园里走了几段路,意兴索然。尤其是她劝我许多话,嘱咐我许多话,听来非常不舒服,心中酸楚无处可诉”。 事实上,梁文蔷对梁韩结合的不赞成以及对韩本人的疑虑(甚至不满)是贯穿始终的。在《梁实秋与程季淑》里尽管没有一字提及韩菁清,但是如果细读的话还是能够从中发现若干端倪。比如书中谈及梁实秋回台定居后她每次回台探亲都是住宾馆或旧居中,每天梁实秋乘出租车去她住处(89页),而不去家里以避免与韩见面;比如梁实秋死后韩菁清主持操办丧礼,斥巨资为他定购了红木棺、为他定制了四套真丝中式衣裤袍褂,可谓尽心尽力。然梁文蔷却对帽子表示不满,“帽子是中式黑缎瓜皮帽。爸爸一辈子也没戴过这种帽子,如爸爸有知,不知作何感想……”(77页);再如1988年3月2日梁文蔷返台休假,想去拜祭父亲的坟墓却不知如何去,幸得好友相助“才得有首次哭祭爸爸之机会”。她不知如何去祭墓却没有求助于韩菁清(令人不解的是也没有求助于兄长文祺)。而拜墓时也对坟墓的设计以及墓碑的书写等表示不满: ……墓的后方是石墙,墙上有黑底金字之墓碑,上书‘梁实秋教授之墓’,旁边有下葬年月日及家属名字。我环视着这一切,心中迫切想知道爸爸若看到他自己的墓地是这样的,真不知他的反应是什么。遗嘱上说得清清楚楚,墓碑上只要五个大字‘梁实秋之墓’。如今,加了头衔‘教授’二字,又加了家属姓名。我的名字,‘蔷’字也刻错了。据我所知,墓碑上的字是由刻制墓碑的厂商,央人书写而成。这位执笔先生可能并未读过爸爸的遗嘱。 其中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梁实秋在遗嘱中说“墓前竖碑,书‘梁实秋之墓’五个大字,由吾妻菁清书写(放大)并署名”。因此严格说起来,碑文的确与遗嘱不符,然而加上一个“教授”的称谓却也无伤大雅。就目前所得的资料来看,碑文的确是由韩菁清写成的。叶永烈的书中写道:“墓碑上书写‘梁实秋教授之墓’,黑底金字,乃韩菁清手笔。”其他有关梁实秋的传记中也都言及碑文为“韩菁清亲笔书写”。不知梁文蔷那一含混且明显带有抱怨的叙述有何根据。 正是基于她对韩菁清以及韩梁婚事的态度,我们有理由相信晚年梁实秋在写给女儿的信以及悼亡诗词中所表现出的那种对亡妻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爱与思念是应该打折扣的,而梁文蔷在书中对梁实秋怀念亡妻的大肆渲染显然也受到了个人情感的左右。梁实秋对女儿诉说的怀念与伤痛,在一定程度上是考虑到了女儿的“期待视野”,是为了迎合女儿的情感需要。毕竟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三个孩子中梁文蔷与父母亲共同生活的时间最长,关系也最为密切,她的意见对梁实秋的影响也相对更大一些。一个业已步入晚年的老人在做事时不可能不顾及亲生女儿的感受。因此,如果梁实秋晚年真的在情感生活(对韩菁清轰轰烈烈的爱)上出现了分裂的话,那么与其说是因为对程季淑的怀念倒不如说是出于对女儿情感需要的迎合。作为作者,他们在写作时由于个人原因可以带有明显的倾向性,但是作为读者和研究者却应当明了其中的诸多曲折,并且作出正确的判断。 【编后】大师,这个在今天越来越耀眼也越来越缩减的优秀知识分子群体,带给我们太多的敬仰与感慨。当某一天一些闪亮的名字忽然从生命的天空陨落,我们扼腕于学界与文界的重大损失,叹息于民众精神指引的缺失。生命原本无法永生,好在还有他们的名字和精神得以长存,也许从这个意义上,他们能够永远地陪伴我们,面对现实和未来。巴金、缪钺、梁实秋,他们或者是新近离去的文学巨匠,或者是早年亡故的学术大师,都在中国的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笔墨。编发上面这组文章,希望寄托我们对那些已经远去的背影的怀念。 原载:《中国图书评论》2006年01期 原载:《中国图书评论》2006年0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