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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母语回家的书写者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澳大利亚]庄伟 参加讨论

      当我们面对内心所历经的世纪转换的世界,当我们面对着举国上下兴起“外语热”而忽略母语的诗性光芒,当我们徘徊于物质的社会与精神的社会之间,在这种特定的文化语境和现实境遇中,从时代边缘打开诗的空间,我们发现,那些伪词流言等垃圾品像旧棉絮似的遮蔽着我们观看世界、自然和人生的窗棂,虚无、虚拟和大片文字废墟日渐侵入我们的视域,污染我们的灵魂。世界,似乎总是带着伤痕、泪花、疼痛和血汗在缠绕着人类。作为旅居海外的艺术家,诗人严力自从赴美留学之后,便在纽约用通用语言的绘画形式谋生,反过来又养活他心中的母语艺术生活。
       严力(1954年——),生于北京。1973年开始诗歌创作,1979年开始绘画创作。1978年参与民刊《今天》诗歌活动并发表诗作,次年为民间艺术团体“星星画会”成员,参加两届“星星画展”的展出。1984年在上海人民公园展室首次举办个人画展,是最早在国内举办前卫个人画展蹬艺术家。1985年夏季抵达美国留学,1987年在纽约创办“一行”诗歌艺术团体,并出版《一行》诗季刊(2001年该刊改为网上刊物),担任主编。曾在中国大陆、港台、美、英、法、日等国家和地区举办过个人展或参与集体展,画作被海内外有关机构和个人所收藏。已出版过诗集、小说集、画册十多种,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多所大学进行过诗歌朗诵和文学交流。
       严力是一位富有卓越才华的多面手文学艺术家。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于诗的创作与探求,而且喜欢标新立异。他早期的诗作,更多的是想把自己生活在其中的那段中国的历史记录和表达出来,并认为诗歌、小说、艺术都是载体,其所表现的最重要的是思想上的东西。作为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出国的留学生或新移民,他在美国创办第一个纯文学刊物,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历史任务:记录了1985年到1992年之间中国的现代诗歌。现在很多腕儿级的诗人,最早的作品就是在《一行》上亮相的。1993年底,出国达八年半之久的严力首次登上归来的征程。身为诗人兼艺术家的严力,骚动着一种强烈愿望,要做点和中国文化有关的事情。作为一个自由写作者,他对母语的热爱有增无减,他要让母语更好更理想地发展。在非母语的国度,他企冀通过母语来表达自己的困惑、追寻、欲望和生命体验历程;回到母语的环境,他笔走龙蛇,从一个艺术叛逆者转变成母语书写的责任者。于是,他归来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题名《带母语回家》。作为一名现代诗人,从其已出版的诗集《这首诗可能还不错》(1991年)、《黄昏制造者》(1993年)、《严力诗选》(1995年)和散见于海内外各种媒体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严力沿着自己的切点和弧线犁开天穹的蔚蓝,从流俗的时代边缘打开自己的诗性空间。那是独自在黑暗的画面中渴望晴天的一种灵魂的自觉,那是笑傲江湖般地跨越疆域和海洋穿云破雾的旅途,那是常人在常人的日子里诞生的真正的自己和真实的诗歌,那是界于甲克虫的摇滚乐和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之间的物象、色彩或节奏,那是如阳光探出头颅俯瞰着“人类的未来看来也很幸运/从欲望里面直接提货的日子”《即将来临》,那是从中国带走了汉语行囊,后来又完整地带回中国的特殊的东西:把人类还给中国的《还给我》——
       
       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
       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早晨叫醒我的那只雄鸡
       哪怕被你吃掉了
       也请把骨头还给我
       请还给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
       哪怕已经被你录在了磁带上
       也请把笛子还给我
       请还给我
       我与我兄弟姐妹们的关系
       哪怕只有半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爱的空间
       哪怕被你用旧了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整个地球
       哪怕已经被你分割成
       一千个国家
       一亿个村庄
       也请你还给我
       
       这首堪称为严力代表作之一的精致短诗,字里行间有一种不易觉察也不容忽视的“洋派”风味。这一方面是来自于诗的句式结构,来自于多少让人觉得陌生的话语修辞,更来自于国产诗里鲜有和少见的、强悍的、步步紧逼和推进的理性力量。作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元老级”的人物,这首诗在视觉上给人带来的冲击力可能有点“陌生化”,但在声音的现场上却有强大的震撼力。据说2004年春在昆明的某个咖啡厅里,当诗人用话剧演员般的铿锵声调朗诵完这首诗时,全场几乎都沸腾了。也许,这就是诗歌的力量,这就是母语的力量。
       在当代华文诗歌版图上,严力诗歌常常以其特殊的音调(气味)给人留下颇深的印象。那是一种沉静思索间、心平气和间,通过凝练的笔墨、从容的语感和错落参差的音节律动而出的,是语言的片刻凝聚、跳跃和组合,是与诗人的情绪、心灵和生命有关的营造。当代诗人于坚认为:“在诗歌中,生命被表现为语感,语感是生命的有意味的形式,读者在诗中被触动的也正是语感,而不是别的。”[1]尽管于坚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观点值得探讨,但其所指的应该是一种生命的感觉语言,是格调色彩参差、富于想象力、暗示性或陌生化的语言。让我们再读诗人严力在2005年圣诞来临之际所写的《圣诞即兴》:
       
       常人在常人的日子里诞生
       
       圣诞则应该在常人的日历以外
       在十五月的星期九
       或者另一种不叫年份的光阴里
       用一种特殊的性别诞生
       
       不过
       我以常人的欣赏水平
       对圣人这种接近常人的做法
       感到一丝受宠若惊
       但是
       常人的诞生日从来没有这样的隆重
       虽然某些常人的隆重也动用了万岁
       但盗墓者只相信财富
       
       当然
       更甚于战争
       虽然圣人对战争也只能袖手旁观
       
       这首即兴式的短诗尽管关联词过多,但语词的大胆运用,语感的氛围营设,句式的变化诡异,感觉的出人意外,可以说正是其音调产生的独特品质,这种即兴随意式的音调,似是信手拈来,实则来之不易,其中流露出一种富有见地的感悟意味。诗人的目光不仅环绕在我们平凡的自己,也延伸到圣人的身上。严力对诗歌语词有种略带“怀疑式”的迷恋,他认为:“人类所发明的文字看起来已经够用了,其实并不能表达所有的心理感受……”[2]他觉得,文字和语言的发明还是有无限的空间,他乐于按照自己的方式和习惯遣词造句。他擅长在颇有语感经验熟悉里凸显陌生的效果,从而形成了自己某种独特的构词法和别有洞天的组合法,看似寻常却不乏奇逸,在难以言说的言说中,把那些场景和感受伸延到更为广博的人文、历史、宗教和艺术语境中,以构成一种特殊音调(气味)的生成和传达,去撩拨和吸引读者的视线。
       严力从未间断写诗,作品纷呈而丰富。他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里执着地表达自己的话语,这种对诗歌的灵魂体验充满着理性的人文关怀,且以其勇气和责任坚守并承担着。当华文(母语)诗歌的品格和视野正被改写、当文化流泉湮湿现代人的生存梦境、当对空间和物质的竞争已绝对增加了强度的当下,对于严力而言,写诗,就是一次灵魂的飞翔;写诗,就是为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一切虚假、矫情、文字游戏层面上的所谓现代诗与他无缘,一如凡高绘画中发了疯的向日葵、蒙克绘画中发了疯的嚎叫,都是个人命运与社会环境挤压之后激发的,而非是靠什么故弄玄虚、闭门造车、或生搬硬套摆弄出来的。严力从小经历过当时中国社会艰难的生存磨砺,又在美国以自由生活方式闯荡和洗礼过。个人、家庭和社会环境的遭遇和波折,使他深有感触,驱使他时刻对人类的总体生存处境的深怀忧思,对母语的依存和表达显得更为迫切和强烈,因而也表现得十分精彩。可以说,在众多的华人艺术家和诗人中,严力的出现是无可替代的“这一个”。同样,生活中的严力也只能是唯一的,因为严力是北京、上海、纽约、香港、斯德哥尔摩的世界性居民,但究其源依然是来自汉语娘胎的“严租界”的严力。“修门/换锁/为了更安全地把世界关在门外/或者/为了隐私权把自己关在里面∥在租来的单元里我发现/这空间也可叫做‘严租界’/因为我自成一国/姓严/严租界里属诗歌最有权/占有了电脑文档里一半以上的空间/还有书架上最显著的几排座位∥租界啊租界/我来自遥远富饶的娘胎/娘胎里虽然物产富饶/却已无法返回/房产主啊房产主/请允许我即兴朗诵两行诗句:/我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经营房产就像经营娘胎”(《娘胎》),这首诗是走向新世纪之初所作的。是的,不管是做一个思想的诗人还是做一个艺术的诗人,关键在于有没有越过单纯的艺术形式上升到“自成一国”的境界:一种普通生活与理性人类的双重信仰。在这样的空间里,诗人思考的光芒仿佛正在穿越每个事物都具备资格享用的时空,去获得诗歌的话语权,并从缪斯诗神那儿寻回自己的飞翔和行动。对照诗人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根》:“我希望旅游全世界/我正在旅游全世界/我已经旅游了全世界/全世界的每一天都认识我的旅游鞋/但把我的脚从旅游鞋里往外挖掘的/只能是故乡的拖鞋”。可以看出,严力早期诗歌的诗路已相当开阔,笔触大气,诗风稳健坚实。在时间的岁月里,诗人以年轻的声音发出“希望旅游全世界”的壮举,并且总是努力在寻找自己的精神故乡。严力诗歌有着自己对于意义的寻找,诚如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言:“诗歌的使命是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思想来迷惑我们,并使某一瞬间变得使人难以忘怀且值得情不自禁地思念。”[3]严力笔下的“故乡的拖鞋”、“娘胎”,从对根的依恋到世界性的视野呈现,都可看成是一种包蕴着特殊含义的现代性。他在看似平常的话语中自辟蹊径,以出语不凡的视觉冲击力,贯注着一种浓郁的人文情怀和人类精神,因为他心目中的阳光、气候、花草、树木以及不断转换的时空间,是无区别的人类的原来生活与幸福。
       眼下诗坛仿如“时尚”与“先锋”的跑马场,各种旗号林立,各种口号轮翻出笼。或许,这有利于新诗生态的多样性,也有助于新诗格局的多元化,尤其是进入后现代社会,新诗的区域性、分散性、独立性,本身就是一种选择。然而,那些远离日常生活,尤其是缺乏灵魂向度的所谓下半身、性感官,病态的、兽性的东西,的确令人不敢恭维,因为这无异于将诗坛当作人性人格与灵魂精神的廉价拍卖场。诚然,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表现伦理和话语方式,不能千人一面;同样的,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阅读、欣赏和接受的趣味。严力诗歌有他自己的祈祷与渴望、思辨与追问,更有他自己的艺术个性和价值取向。
       走向新世纪以来,严力诗歌依然频繁地出现于海内外文学期刊、选本及诗歌网站。他近年来所写的《宗教更需要改革》、《想不通的事情》、《即将来临》、《体制内外》、《呼喊发财的鞭炮》等诗作意趣横生。读着这些题目,可能有人会怀疑其艺术品位,或则担忧是否能出新意?这使人想起美国新批评派理论家艾略特的《诗人应对谁负责?》中的一段话:“硬要诗人自认是社会秩序的立法者,这其实是要诗人丢开诗人的确切责任。诗人的责任本来很简单,那就是反映人类经验的真实,而不是说明人类的经验应该成为什么。任何时代,概莫能外。诗人对谁负责呢?他对他的良心负责,‘良心’一词,取它在法文中的含义:知识与判断的呼应行动。”在艾略特看来,鉴别一个诗人是否是名副其实的诗人,有一个非常严格而传统的标准。无论怎样严峻的危机,都不应该被利用来改变诗人与周围的恒定现实的关系。作为一个诗人只对他应当具备的德行负责,对他的特别的艺术风骨(Art Style)负责。这种责任乃是精美地掌握他的话语,而且这种话语不会减损其意识所传达给他的关于现实经验的全部真实性。而迫使诗人不做诗人,去做某种政治思想的宣传家,这才是不负责任的——哪怕是诗人自认为这样干值得,也依然是对诗歌的不负责任。艾略特这些颇有见地的论述,既精辟又独到,这是对现代诗的本体和功能的双重关切,对于更好地理解诗歌在揭示生存谜思、表达生命体验与展示诗歌独异艺术魅力等方面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如果我们用来解读和评析严力诗歌的文本空间或许也是适合的。“内心中有一份闲差/不负责任何我能想到的事情/某天我邀请这份闲差/帮忙清理肠胃/他说我是宗教学说的开拓者/人体内部的东西已全部完成/包括清理肠胃”(《想不通的事情》)。严力倾心的是包含着对历史(宗教)之诗与思的沉醉,他以一个诗人的良心和艺术禀赋,表达自己对社会历史、生存世相和内部世界的看法,写出了自我完善或自我宗教形成的过程感悟,这是每一个艺术家在现实生活与思想生活中必须跨越的过程,否则就难以看清自己、历史与人类的本真面目。这种现实承担其实也是诗艺的承担。如是,严力正着手策略“必须修改天堂的建筑图纸”(《宗教更需要改革》)。
       在严力看来,诗歌的可能性很多,只是个人的可能性很少,每一首诗都是一个人的努力的结果,也是用一个人来面对整个诗歌的可能性。如果说华文新诗是从过去的历史语境和文化困境中突围而杀出一条路子来,那么,而今的诗歌面临的是如何超越诗人自身的局限性。严力强调对事物的感知力度和知觉广度,不为内心的安逸而任意限制自己的判断力和想象力。他说,“诗歌是全体同时代诗人在记录的时代整体,每年的诗歌选本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在那里,每首诗有各自的位置,他们绝不会想到互相代替。”[4]这说明每个诗人在营造自己的文本空间时,自有一种想象符号的美,无论感觉、印象、情绪、反省或批判什么的,都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这些无不体现了作为一个真正诗人所具有的沉静、包容和姿态。
       从严力诗歌艺术包括绘画艺术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在诗与画方面所作出的努力、行动和代价,以及为当代华文新诗建设发展注入新的因子所给予的有力的贡献。正如有位评论家所说的,从今天派诗歌、星星派绘画的孕育到展现,直至在世纪转折点、东西文化交叉点上独特的话语风景的建成,严力完成了从艺术圣徒到自我宗教的过程。相对于21世纪中国现代艺术的广阔背景,严力的意义不在于艺术文本结构的完工,不在于独特的艺术文本的继续丰富,而在他在生活方式的多样性中呈现了他唯一的可行性,汉语艺术走向世界和自己的最大可能性:修补并继续行动。[5]
       
       注释:
       [1]于坚、韩东:《 现代诗歌二人谈》,《云南文艺通迅》,1986年第9期,第25页。
       [2]严力:《极限》,http://my.clubhi.com/bbs/660804/25/7889.html。
       [3]米兰·昆德拉:《不朽——米兰·昆德拉如是说》[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115页。
       [4]转引自伊沙:《严力近况以及关于诗歌的两篇文章》,http://my.clubhi.com/bbs/661550/12/25498.html。
       [5]参见沙克:《修补良心的现代艺术家严力在行动》,见千秋网站http://www.ceqq.com/Article/Class12/Class13/200411/3760.html,本文个别处有所参照和引用,在此一并说明。
    原载:《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7年第4期
    
    原载:《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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