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美华文文学中,张翎是相当杰出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家。1998年,张翎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望月——一个关于上海和多伦多的故事》;2001年,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交错的彼岸——一个发生在大洋两岸的故事》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2004年,还是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三部长篇小说《邮购新娘》。除了这几部长篇小说之外,张翎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还创作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汇聚成集的有《盲约》《雁过藻溪》《尘世》等。从这个成绩单中不难看出,张翎的创作生涯并不算长,可创作数量却堪称惊人,而创作质量,从她的作品频频得奖和引起影视界的高度关注中可见一斑。自2000年至今,张翎先后获得过第七届、第八届十月文学奖(2000、2007),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优秀散文奖(2003),首届加拿大袁惠松文学奖(2005),第四届人民文学奖(2006)。此外,她的小说还多次入选各式作品选本和年度精选本,中篇小说《羊》和《雁过藻溪》分别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3年度和2005年度排行榜,《雁过藻溪》还被选入大学教材。被视为是“至今为止写地震写得最好的小说”《余震》,成为200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品。 2009年第4期《人民文学》开始连载的长篇小说《金山》,是张翎最新的力作。以连续两期的篇幅连载一部长篇小说,这在《人民文学》的历史上,实属罕见——从中也可看出《金山》的分量。这部小说,通过一个方氏家族的盛衰流变,写出了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坎坷历史和血泪人生。上下百余年,纵横几万里,纵向从满清同治年间一直写到2004年,横向则跨越了太平洋,从中国广东省开平县和安乡自勉村一直延伸到了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卑诗省)的温哥华,一幅近代中国人如何“走过历史”和“走向世界”的图景,于焉成形。 熟读张翎小说的人都知道,“在张翎的小说世界里,中国大陆和北美这两条线索的并列展开是她惯用的结构方式”。在新作《金山》中,张翎沿用了这一“惯用的结构方式”,仍然将小说所描写的世界,分布在中国大陆(广东开平)和北美(加拿大温哥华)两地,借助人物的行踪和书信的往来,将方氏家族的“故乡故事”和“他乡故事”在平行和交叉中逐步呈现,展现20世纪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和异国大地上艰辛的历史和苦难的人生。 近代以来,广东开平人不管是被迫还是自觉,都能得风气之先“面向世界”,踏足北美异邦,形成“金山客”群落。方家第一代方元昌因意外之财而发家,因吸食鸦片而败家,于是方家第二代方得法在乡人红毛的引领下,怀揣“金山梦”,抱持重振家业的期望,远走北美,开始了他的人生历险。然而在加拿大,华人备受歧视,不但进入这个国家要受到“卫生检查”的羞辱、资格认定的欺凌,而且在为这个国家贡献劳力(修铁路等)的时候,还要遭受洋人工头的压榨盘剥,而工程的艰险则使他们每每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尽管华人的到来为加拿大的繁荣和发展注入了活力,歧视性的排华法案却依然付诸实施,华人要将家眷接来团聚必须支付高昂的“人头税”。来到加拿大的方得法,不但亲身体验到了“身在番邦为异客”的种种屈辱和凄苦,他与家人长期“妻离子散”的境况,也为他后来的人生悲剧,埋下了悠远的伏笔。 方得法在加拿大辛苦一生,最终只能凑足让两个儿子方锦山和方锦河进入加拿大的“人头税”,将妻子六指(关淑贤)带到加拿大团聚的夙愿,终生没能实现。作为方家第三代,方锦山和方锦河在加拿大虽然力争上游,并与印第安人和白人女性产生过情感、欲望纠葛,但最终,他们仍然摆脱不了华人的宿命,复制了与父亲同样的人生悲剧——族裔层面遭受歧视,家庭层面承受痛苦。与此同时,留在家乡的六指和女儿方锦绣,则伴随着20世纪中国历史的战乱、动荡以及翻天覆地的变化,忍受着分离的痛苦、人生的煎熬和命运的作弄。 《金山》中的方家第四代,已分属中国和加拿大两个不同的世界。方锦山的女儿方延龄出生在加拿大,既无故乡生活的经验,更谈不上对家乡的记忆,她与在开平出生的耀锴(锦河之子)和怀国、怀乡(锦绣的子、女)已毫无相同之处。然而,他们却遭遇着同样的人生悲剧:方延龄背负着华人的族裔原罪,一生不幸;耀锴被日机炸死,怀乡则被枪杀。 方家到了第五代,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华人——方延龄的女儿尽管会说中文,但已是一个形貌“异化”的外国人艾米·史密斯,如果不是祖上在家乡开平留下了独特的历史印记——开平碉楼“得贤居”,她大概已和自己血统中的华裔族性中断了历史渊源。为了完成母亲交待的任务,她来到了祖先居住过的开平,并在无意中,开启了自己身世和家族的那扇历史之门。她的人生从此走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她终于找回了一个属于她却几乎被她丢弃了的世界。 《金山》视野开阔,气魄恢弘。从总体上看,它体现了张翎创作的两个重大变化。首先,张翎将自己的笔触从长期注目的“现实”拉向了“历史”的深处,展现了她对20世纪华人历史的全面思考。张翎独特的生活经历(大陆、北美均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自觉的历史意识,使她在《金山》中,不但能从“纵”、“横”两面来表现百年中国人在国内和国外两种生活、双重处境的情状,而且还以一种跨国别、跨区域、跨文化的角度,来塑造新型的中国人形象,通过方氏家族的众多人物形象,既再现了中国人走向世界之时,在国外所遭遇到的种种悲惨处境,同时又将这种处境,时时和国内血与火的历史相联结。海内外华人的境内境外表现,以及这种表现的互动连接,在《金山》中都有形象而又精彩的表现,如孙中山海外宣传革命号召推翻满清政府得到方得法的支持;国内抗日战争,方锦山慷慨解囊勇于募捐……这种历史书写的跨度、难度和深度,是以往的张翎所较少涉及的,在海内外华文作家的创作中也是不多见的。其次,从《金山》中可以发现,尽管张翎仍然在沿用她“惯用的结构方式”,将作品以中国和北美(加拿大)两条线索展开,但她的侧重点,已经悄悄地发生了改变:由过去“看上去好像是在写北美,其核心却是在写大陆”,转变为将北美和中国整合成一个有着内在联系的整体,借助于方氏家族的家族史,来表现跨越太平洋两岸的中国人,在历史多变和走向异邦的过程中,虽然形态不同,表现出来的悲惨和悲壮则一。而《金山》中的中国和北美,彼此之间已不再是《望月》《交错的彼岸》和《邮购新娘》中的那种因果关系(由海外的“果”引出中国的“因”),而是一种同时呈现的平行关系——也就是说,张翎在《金山》中,已不再用北美来做中国的补充、说明和参照,而是站在更高的层次上,从中国和北美(加拿大)两个方面,来呈现、说明和展示20世纪华人在全球范围内的处境和遭遇。 《金山》的发表,意味着张翎在20世纪的华人历史中发现了丰富的金矿,在对这个金矿进行挖掘和表现的过程中,张翎深邃而强烈的历史感获得了贴切的表现载体,在中国和北美这两条线索的并行中发挥才情的格局也有了结构性的变化,而驾驭这么庞大的时空和描摹如此众多的人物——这些人物,几乎每个人都或背负着沉重如山的历史包袱、或体现着与生俱来的族裔原罪,并都具有着共同的命运悲剧——对张翎来说也是一项颇为艰巨的挑战和考验。所幸的是,张翎战胜了这个挑战和考验。 莫言在为张翎《交错的彼岸》所作的序中,这样写道:“我相信,在海外这些坚持着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中,张翎终究会成为其中的一个杰出人物”。《金山》的发表证明,张翎已经成为“在海外这些坚持着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中”的“一个杰出人物”。 原载:《文艺报》2009-04-16 原载:《文艺报》2009-04-1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