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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红楼梦》中的"真"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许振东 参加讨论

    本文所谓的"真",不是通常所说的同美与善相对的科学认识或真理。它与海德格尔所讲的"真"相似,即所谓"真"是某种东西自己显示自己。在这种显现中,某种意义之光把存在赋予了存在物,或者说是某种存在物从黑暗中挣脱出来,进入到存在的豁然朗照之中。
    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曾经吟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二十首之五》)这里的"真意",就是秋菊、东篱、南山、飞鸟、人,完美和谐地融汇在一个敞亮的诗意世界。此中,各种存在物都各得其所,超脱了任何损害和局限,返归到自身的自在之处,体现着最真实,最本然的东西,这就是"真"。
    海德格尔说过:"诗人就是听到事物之本然的人。"那么,作为伟大的天才诗人曹雪芹,他的泪染血凝之作《红楼梦》,又是怎样对那"最真实,最本然的东西"进行谛听的呢?
     一
    "我是谁?从那里来?往那里去?"这是贯穿《红楼梦》①始终的深刻发问与思考,是对人生存的真实状态与意义的大胆直面和反诘。如:
    第5回: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1]
    第65回:这里柳湘莲放声大哭,不觉自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瘸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柳湘莲听了,冷然如寒冰刺骨。[2]
    第87回: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吧。"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 [3]
    第103回: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象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起来。从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4]
    这四段话分别位于作品的前中后,可说纵贯起全书,表现出作者对人生之"真"思考的自觉和执着,并进而显示出作品主题的一个重要层面。
    上面四段中的问答,问者问得突兀,答者答的也多扑朔迷离,似是而非;然而却都紧紧围绕着对人自身之真的参解。第5回宝玉初游太虚幻境遇仙姑,迎头便问:"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并自言"不知这是何处"。如此的话语,一方面表现出宝玉初登仙境时的欣喜,同时也象征性地把处于迷惘焦灼中的人类,迫切需要指引明示的心情表现出来。第65回柳湘莲问:"此系何方?仙师何号。"道士答:"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这表面上看好象是疯话傻话,而实质上是对人身为过客却又不自知的境况的高度抽象与嘲讽。第87回妙玉问:"你从何处来?"这岂止是对宝玉单个人的发问,何尝不是对所有的人。人从何处来?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惜春教宝玉答以"从来处来",而"来处"又在哪里呢?这是回答又不似回答。第103回雨村与道士相遇在知机县急流津,这本身就大有寓意,正是警示人彻底醒悟的处所。在此,道人先作无问之答"来自有地,去自有方";他实际在回答一个潜在的问语,即"来自何地?去自何方?", 而答语恰与"从来处来"近于一意。
    妙玉问宝玉 "你从何处来?"宝玉以为 "或是妙玉的机锋"。实际上,作品所写的这四段问答,均可看作禅宗的"机锋"。"机锋"是禅宗所盛行的一种师徒问答的方法,平日提问和解答最频繁的是"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和"如何是佛法大意",禅师们通过对这些机锋及其答语进行反复参究,可以达到开悟的境界。如禅门常见的"庭前柏子树"话头,②出自唐代禅僧赵州从谂,某僧问赵州,"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云:"庭前柏子树。"[5]他的答语并不对所问进行正面的解释,与上下文也没有什么关联,而是让人在无可把捉的情况下,当下"落空",从而彻悟。上面所举《红楼梦》中反复出现的类乎禅语的问对,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为使人"落空"、彻悟,并进而体认到人本真的境界。
    依佛教的观点,"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事物都处于一个生、住、异、灭的过程,都无不被无常所"吞"。世间万物均因缘而起,是在一定条件下存在的。存在的条件失去,存在也就不存在。因此,所谓现实存在的东西,都是刹那生灭的,虚幻不真的。人的生命当然更是这样。如《涅槃经》上说:"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暴水、幻炎。"人们生活于世间, 只会感到不尽的烦恼、痛苦与污浊。
    在虚幻不真的现世之外,佛教相信还存在一个理想世界。据说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常住不变,不受因果律的支配。这里没有观念意识,只有顺任自然;没有烦恼痛苦,只有快乐幸福;没有生死轮回,只有永恒寂静。佛教称"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大智度论十二》)。这个"彼岸"即是"涅槃"所向的理想世界,其它又有"真如"、"净土"、"西方极乐世界"等不同叫法,世间一切诸法都是此"实相"世界的体现。
    本文以为上文所谓"从来处来"的"来处"(也是去处),即是佛家所指的真如世界。《红楼梦》的男主人公贾宝玉来自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这就是他的来处。第8回宝钗识玉时,也谈到了宝玉的来历,并有诗云:"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6]此处,作者所指的"真境界",就是那幽微灵秀的"来处"。十数年后,宝玉与父亲作最后的告别。忽有一僧一道挟他飘然而去,身后传出的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贾政随声追赶,最后"只见白茫茫一旷野,并无一人。"[7]可见,宝玉又重归向"来处"。第120回甄士隐与贾雨村归总全书,也明确说出:"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便是宝玉的下落。"[8]另外,第5回太虚幻境中的众仙子演唱《红楼梦》曲,其中《飞鸟各投林》的末句为:"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句不仅是很多红学家所以为的作品的最终结局,同时已预示出宝玉必然的去处。
    既然人的归宿与真境存在于彼岸的理想世界,那么人在世间就不过是匆匆过客。因此,宝玉的身体就被称作"臭皮囊",他投胎的地方叫作"堕落之乡",他的一生也不过是"枉入红尘若许年"。第1回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云"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这是站在超世间的视角,嘲笑世人沉湎于种种欲望的满足,却错认了自己的家园。此正如贾瑞因痴迷于熙凤的色相,不幸精竭而亡,被跛足道人指斥是"以假为真"。
    宝玉虽然降生在"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生活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过着香围翠绕,"饫甘餍肥"的生活;但他的潜意识中总在萦绕着来自"来处"的有力呼唤。他常常闹着要化灰化烟化风,要漂到"那鸟雀不到的幽僻之处",就是要回归至"来处",回归至那最初的"真境"。如下面几段宝玉的自白,就是他这种心迹的真实袒露:
    第19回: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花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就去了。[9]
    第57回: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10]
    第36回:……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鸟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11]
    《红楼梦》所要回归的"来处"与"真境",是我国古代知识分子进行精神遨游的自在之域,是由无数文人墨客和多种文化因子编织的理想之国。我国古代先哲老子首先提出把"道"作为宇宙万物的本始和本根,并以为"道法自然"(25章)。有学者认为这不是说"道"要效法自然,而是指"道"即自然,"一切存在的本然状态"即道。[12]在此意义上,"道"就与《红楼梦》所要回归的"来处"
    与"真境"具有了相近的意义。老子说: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13]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二十五章)[14]
    从中确实可以看到与大荒山无稽崖之鸿蒙渺茫相通的地方。
     二
    在五千言的《老子》中,老子反复强调着一个同于《红楼梦》的意向,即回归自然与本真。作为自然与本真的人格形象,常被老子称之为"婴儿"、"赤子",并已开始在《老子》中多次出现,如: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二十八章)[15]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 (十章)[16]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五十五章)[17]
    他们是一种不经雕琢、无意无识、至真至纯的范型,是人与道、人与自然的悄然暗合。
    庄子是老子思想最为重要的继承与发扬者。他提出:"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18](《庄子·秋水》)此即是说,本来的、自然而然的、无意识的,是天;经有意识加工的是人。庄子要挣脱一切"有待"的羁绊,直入"无待"的逍遥之域。在此境界中,所谓的好恶美丑、是非贤愚、生灭成毁 ,都失去了价值与意义。进入此境的人,可被称为"真人"、"至人"、"圣人"。对这类人庄子曾经描绘: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19]
    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齐物论》)[20]
    这样,庄子思想中的"天"就具有了"自然"的涵义;"藐姑射之山"、"尘垢之外"等逍遥之域,则类乎老子的道境、《红楼梦》的"来处";而庄子的"真人"、"至人"、"圣人"等,实可以与老子的"婴儿"、"赤子"划等号。
    老庄所憧憬的"赤子"品格,在佛教思想中也有鲜明的体现。如汉时牟子《理惑论》对"佛"所做的描绘,他说:"佛之言觉也,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污不染,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故号为佛也。"这简直是老庄"赤子"品格的综合。
    老庄"赤子"品格的核心方面,是它"不经雕琢、无意无识、至真至纯"特色,此在禅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突出和强调。《注维摩诘所说经》说:"直心是菩萨净土。""直心,诚实心也。发心之始,始于诚实。"著名的洪州派教祖马祖道一曾说: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云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江西马祖道一语录》)[21]
    这种"直心"、"平常心",是"父母未生时面目",是落到因果世界前的"本来面目"(《坛经·行由品第一》),也是老庄所谓"赤子之心"。它是"自性圆明,本无欠缺"的灵明之性,人人皆可"直指本心,见性成佛",(见《六祖坛经》的《自序品》、《般若品》)从而实现返本归真。
    众所周知,《红楼梦》受老庄及禅宗思想的影响是非常深的。第58回,宝玉道:"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第74回,惜春对尤氏说:"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那里眼里识得出真假、心里分的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从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那"心诚意洁"、"最初一步"的心,正是赤子之心。
    《红楼梦》的男主人公贾宝玉是一个赤子之心最为浓烈的形象。清人解盫居士曾说:"神瑛侍者必居赤霞宫者,得毋谓其不失赤子之心乎!故宝玉生平,纯是天真,不脱孩提之性。"[22]
    第118回,宝玉读《庄子·秋水》后,有与宝钗关于"不失赤子之心"的争论。宝玉说:"不失赤子之心","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而宝钗则认为"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 [23]这里,宝玉、宝钗虽然都以"不失赤子之心"为人生的真谛,却分别体现出入世与出世的差异。宝钗的入世观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旨归,重天伦礼法,人品行止;而宝玉的出世观则求从世间无穷的污淖与羁绊中永远地解脱出来,所以以真如本性的清净圆明为企盼,并体现着老庄以来追求婴孩儿化、赤子化的思想特色。
    贾宝玉对"女儿"有一种天然而奇特的崇拜。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24]他的化身甄宝玉也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要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25]
    宝玉的少女崇拜,实质上是对那种"不经雕琢、无意无识、至真至纯"的赤子之心的渴盼与追求。如第15回宝玉偶尔见到一村女,竟久久不能忘怀;第19回在袭人家见一"穿红"女子,也长恋不舍;第39回刘老老胡编出一个"雪下抽柴"的小姐茗玉,宝玉偏要"寻根究底",还派焙茗去实地苦苦寻找。在宝玉周围,才貌胜过这三个村户小女(假设茗玉实有)的决不在少数,而他却为之深深心往神动,其中唯一的原因就是她们皆纯真质朴,一派天趣。黛玉、宝钗、湘云三人的才貌,难分伯仲,而宝玉却只将心交予黛玉,不正是因为她"从来不讲仕途经济的混账话"吗?这不正指向那种"不经雕琢、无意无识、至真至纯"的赤子之心吗?
    二知道人的曾评说:"水,物之净者也,宝玉比之女儿骨肉;泥,物之污者也,宝玉比之男人骨肉。"同时,他还指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此宝玉奇论也,乃宝玉欺人语也。秦钟,蒋语函之骨肉,还是泥做的?还是水做的?若谓是泥做的,宝玉固爱之如女儿;若谓是水做的,秦、蒋之子固伟男也。予特兼而名之曰'泥水匠'。"[26]
    二知道人的评语是很有见地的。对女人宝玉并不是一概喜欢,对男人宝玉也非一并感到厌恶。第59回春燕讲宝玉曾说过:"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了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27]第77回司棋被逐,宝玉望着拉司棋出去的妇人,恨恨地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儿,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28]
    宝玉的确厌恶和贾雨村这样的男人交接,骂读书应举的当官人为"禄蠹"、"国贼禄鬼";但是,宝玉又与冯紫英、北静王经常往来,见不到对他们的厌恶及嘲骂。这主要因为他们或为人"风流跌宕",是"秀丽人物","不为官俗国体所缚",能与宝玉一起进行风月诗酒的雅事。
    可见,宝玉爱女儿是爱那种"不经雕琢、无意无识、至真至纯"的品性,厌恶男子是厌恶那颗被功名利禄等欲求所吞噬的污浊之心。
    明末杰出的思想家李贽指出:"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焚书》卷三《童心说》)可以说,赤子之心浓烈的贾宝玉,正是李贽所呼唤的那种富有"童心"的真人。
     三
    著名学者刘小枫指出:"诗人的价值就在于,他必须主动为世界提供意义。"[29]同时他还认为,老庄与禅宗在拒斥种种欲求的同时,把正常的感情动荡,价值意向也拒斥了,从而使心如死灰,心如古井。[30]他说:"曹雪芹的伟大首先在于他要给无情之"天"补情的大宏之愿。"[31]
    红学巨将俞平伯曾提出过"《红楼梦》的主要观念是色空"的说法,此说并不完备。③"色空"观念源自佛教。佛家常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般若心经》)但《红楼梦》却在"色空"这种简单的互动关系中,加入了"情",从而产生了第1回空空道人所说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既精炼地概括了人来由"空",归于"空"的过程 ;同时,也由于"情"的注入,对"真"的表现也就更为真实生动,更加充满魅力。
    《红楼梦》开篇即宣称,所写"大旨谈情",脂砚斋说"因情得文","因情捉笔",其书也别称为《情僧录》。花月痴人《红楼幻梦自序》为说明《红楼梦》为"情书",竟一连用了近二十个情字:"作是书者,盖生于情,发于情,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恋于情;纵于情,囿于情;癖于情,痴于情;乐于情,苦于情;失于情,断于情;至极乎情,终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举一动,无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谓情书。"[32]
    海外学者余英时先生提出,《红楼梦》创造了大观园和大观园以外两个世界,前者代表着"清"、情、""真",后者代表着"浊"、"淫"、"假";同时认为"大观园便是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影","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33]余先生的看法曾给我许多启发,我非常同意。但由本文上面的论析,我们发现两个世界的概括并不全面,应该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即《红楼梦》中的"来处"与"去处",那个"不经雕琢、无意无识、至真至纯"的鸿蒙世界。.
    何谓太虚幻境?"太虚即气"(宋张载《正蒙·太和》),幻境是非真境。这里有"珠帘绣幕,画栋雕檐",不能说是"不经雕琢";有"离恨天"、"灌愁海",非"无意无识";接受荣宁二公之托,要以"情欲声色等事"警示宝玉"入于正路",也非"至真至纯"。大观园确实不失为人间净土,但里面的矛盾争斗与悲剧还少吗?一个个老婆子要为一点点花木争得面红耳赤,心灵貌美的晴雯竟含恨而去,倾心相恋的司棋、潘又安会被活活拆散,大观园如何能和鸿蒙世界划等号呢?
    可以说,太虚幻境和大观园是鸿蒙世界的一对孪生子女。佛家认为世间一切诸法都是"真如"世界的体现。著名学者陈鼓应也指出:
    老子认为,"道"是一切存在的根源('万物之宗'),也是一切存在的始源。'道'是自然界最初的发动者(The primordial natural force),它具有无穷的潜在力和创造力。万物蓬勃的生长,都是'道'的潜在力之不断创发的一种表现。[34]
    可见,具有"真如"世界和"道"境内涵的鸿蒙世界富有一定的创生能力。正如"'道'生万物一样,鸿蒙世界产生出太虚幻境和大观园世界。
    二知道人曾经说:"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35]随后又说:"大观园与吕仙之枕窍等尔,宝玉入乎其中,纵意所如,穷欢极娱者,十有九年,……"④ [36]的确,大观园为宝玉生长、保持和挥洒自己的真性,提供了最好的土壤与空间。
    进入大观园,宝玉就象回归到自己的家园。作品写道:
    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歌,以至描鸾刺凤,斗草赞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37]
    在大观园中,宝玉得到了充分的自由和解放。第79回宝玉生病,王夫人让他"好生保养过百日"方可出门,但宝玉"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宝玉的"无法无天"不是有意识地对封建礼法进行叛逆,只是率性而为,尽情发泄久被拘系的自然天性,这只有在大观园内才会发生。第47回宝玉对柳湘莲说:"我只恨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在宝玉眼里,贾府这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之乡"被视作了一座樊笼。如此说来,大观园则是这"樊笼"内难得的净土与乐园了。
    宝玉天然生就一种"痴性"。第3回黛玉初至贾府,王夫人就向她介绍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并告诉黛玉"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疯疯傻傻,只休信他。"如果说这种"痴性"在进大观园前还不明显,进园后则毕现无遗了。下面我们以两段他人的评论来做说明。
    第35回写来贾府的傅家两个老婆子亲见宝玉自己烫了手反问玉钏"看烫了哪里了?疼不疼?"后有一段议论道:
    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另一个说:"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鱼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也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38]
    第66回 兴儿对尤二姐说宝玉:
    偏他不爱念书,……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了,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儿里闹。再者,也没个刚气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得去。"[39]
    上面两段话是对宝玉在大观园行止的最好介绍。不管是"呆气"、"糊涂",还是"疯疯傻傻"、"疯疯癫癫",都不过是批评他不读书、不走正路,太任意任情,都是对宝玉的否定,对宝玉的不可理解。但这却正体现着"真",包蕴着深厚的"真"意。
    依老庄的观点,真实的人性应该是对儒家所张扬的"独特人性"-- 人的社会性的反叛,应该是层层剥离了人的社会性存在方式、社会意识之后的最原始状态,是作为纯动物的生命存在和自然人性。因此,庄子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秋水》)[40]"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41]
    佛教中的禅宗也有类似的思想。如禅宗三祖僧璨著《信心铭》说:"放之自然,体无去住,任性合道,逍遥烦恼",提倡清净本心的自然自足和无求无得,任性逍遥的修行方法。禅宗典籍《古尊宿语录》卷四载临济(义玄)禅师语云:"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基于上面的思想,我们就不难理解宝玉为什么会"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为什么会常对燕子、鱼说话,对星星月亮长吁短叹;又为什么文武不习,没上没下。他只是以自然显示存在,以存在显示自然,说到底,即是以存在显示存在。
    大观园世界是以高度理想化的"情",而被虚设与建构的。情的催生与灌注不仅产生了产生宝玉品格的大观园,而且使宝玉的品格得到充分的深化和夸张,并具具有了丰富的内涵与明确的矢向。
    脂砚斋深昧《红楼梦》中的"情"意。他说:"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戚序本第一回总评)宝玉固然天然生就一种"痴"性,而对情的执着与沉醉就更令常人不可理解。第19回东府里演戏放花灯,众人都在看,他却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想那美人自然是寂寞的,须得去望慰一回。脂砚斋随后批道:"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庚辰本)
    宝黛至洁至真的爱情故事,至今尤有无穷的魅力。当宝玉用"心"去呵护、去慰籍、去呼唤另一颗同样的"心",曾发生过无数感人肺腑,优美动人的场面与情节,当然也不乏为人称作"疯傻"的表现。如第57回紫鹃戏说了一番"妹妹回苏州去"的话,宝玉竟"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回去便眼直口歪,不醒人事。待好转过来,听人提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叫快打出去,并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又一眼看到槅子上的自行船,便以为是接黛玉的,偏要来掖在被中,笑说:"这可去不成了"。[42]为情所致,宝玉可谓"疯傻"至极,同时也可谓"本真"至极。
    《庄子·渔父》中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43]宝玉的痴情之至,正是真的"精诚之至"。宝玉对情的执着与沉醉,正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鲜明地体现着自己。宝玉依大观园而存在,大观园也因宝玉而被赋予了更为动人的意义。
     结语
    综上所述,在《红楼梦》中,鸿蒙世界是寄寓本真的所在,人的本真之性是纯然无饰的赤子之性。贾宝玉是一个赤子之心最为浓烈的形象,大观园使他以"痴情"为外在特征的"真"得到充分的体现。大观园是鸿蒙世界为情所灌注而产生的,它虽然清净美好,但也很快花残叶败,人去园空。失去栖息地的宝玉,只有"悬崖撒手",被重携回鸿蒙。这是一个缠绵幽惋的爱情故事,也是一次曲折凄楚的"真"的历劫、"真"的显现。在对人的本真进行深切探寻与表现的同时,作者体现出深深的苦闷与无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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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徐小跃著《禅与老庄》[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版,第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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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19][20] [40][41][43]见《诸子集成》第五册[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一版。
    [21]《禅宗经典精华》中册[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第623页。
    [26][32][35][36]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C]. 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63年第1版,第100页,第54页,第86页,第92页。
    [29][30][31]刘小枫著《拯救与逍遥》[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版,第5页,第277-278页,第282页
    [33]余英时著《中国思想的现代诠释》[C].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版,第323-326页
    [34]陈鼓应著《老子注译及评介》[M]. 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4年第1版,第5页。
    注释
    ①本文以曹雪芹著,张俊等注释《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版)为工作文本,将全部120回视为一个自然的整体,暂不取《红楼梦》80回说。
    ②话头是禅宗公案中对机锋的答语,典型的如"庭前柏子树""麻三斤""干屎橛"等。
    ③详细解释见孙逊《关于〈红楼梦〉的"色 ""情""空"观念》,载《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4期第187页。
    ④二知道人说宝玉入大观园19年,有误。第2回冷子兴已说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而进大观园已在第23回,已隔了不止一年。此后在园中的时间,肯定不足19年。
    原载:中国古代小说网
    
    原载:中国古代小说网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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