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社会世情小说,而且是一部政治意味浓厚的世情小说。涉及到政治,就必然有起码的政治观,由政治观再上升到作者对整个世界的基本看法,那就是世界观与历史观。本文所说的历史观是一种超越具体人物形象的时空观念,是红楼一书所反映的一种对历史,对曾经发生和存在事物的基本看法。《红楼梦》是小说,那就有小说的基本结构。对小说结构的分析,可以使读者从文本的组织形式上对小说所折射出来的历史哲学有较清晰的认识。 一 红楼梦的故事结构 红楼梦全书以故事环环相套为基本框架:首先是讲述石头的来历,其主角是一道一僧;然后是叙述石头上所记载的故事,这是第一层“套”,但这层“套”又不是绝对独立于整个故事之外的,还有一部分是“引”,即这一僧(癞头僧人)一道(跛足道人)又不时出现在石头上所记载的故事(“石头记”)中。石头的来历是红楼梦的第一个故事,而“石头记”便是第二个故事。在这两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中,既有套,亦有引,以套为主,以引为辅。 而石头上的故事,它是由甄士隐和贾雨村引出红楼梦的主要故事,即宝黛的爱情故事拟或宁荣两府的兴衰史。这一层中,甄士隐(真实隐)和贾雨村(假语村言)的纠葛可以独立成为一个故事情节,而宝黛爱情故事是由这个故事所牵引出来的,但又不是完全的“引”。因为,甄贾二人贯穿全书,从文章脉络上看是和宝黛故事并驾齐驱的,不存在前述故事套故事的结构,但从甄贾二人在全书布局形式上的作用(宝黛故事从甄贾二人开始,最终回到甄贾二人身上),就可以得出,这两个故事亦有逻辑上的“套”结构。所以这两层既有引,亦有套,以引为主,以套为辅。 总之,红楼梦在结构形式上可以分为三个较完整的故事,即:石头的来历;石头上有关甄士隐和贾雨村的故事;石头上由甄贾二人引出的宝黛爱情故事(贾府兴衰史)。虽然前两个故事只出现在全书的第一和第二回中,在全书最后也只稍稍有所交代,但从整个叙述结构来说,和全书的绝大部分即第三个故事相比,其重要意义是一样的。 二 上述故事结构所体现的历史观 这三个故事一环套一环,但又不是纯粹的置身事外的讲故事,而是第一个故事的主角(一僧一道)始终贯穿爱第二个故事和第三个故事中,而第二个故事的主角(甄士隐和贾雨村)也始终贯穿在第三个故事中。或者说,这三对主人公是三位一体的,说的是三组人,也可以当成是同样的一组人。这一道一僧可以化为甄士隐和贾雨村,也可以化为宝玉和黛玉。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个故事基本上属于神话故事或童话故事,而第二个故事以甄士隐和贾雨村的人生遭遇为主要情节,正所谓“真实隐”和“假语村言”,给人一种似真似假的感觉,可以看成是由神话(童话)转向半神话,而第三个故事就差不多是现实的了。 三个故事是一种逐渐现实化的过程,可以这样理解这种现实化的过程,即:在我(作者)之前的历史(神话或童话)我不知道,我也无法知道,但我存在之后,历史将因我而存在,历史的这种存在方式,我们称之为“半神话”。何谓半神话?因为我(作者)我开始讲故事,我开始叙述,在我开始叙述之前的历史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不能被正确认识的,而我在历史中的作用就是一边讲述,一边参与到其中,我既是讲述者,又是我所讲的故事中的人物。于是,我开始创造历史,也就是从“半神话”开始起步。同时,我又是别人叙述的对象(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僧一道又在贾府故事中出现),最终,我又进一步成了别人所讲述故事的参与者。这样,现实就产生了,历史就被我和别人共同创造了。 总之,我(作者)是历史的讲述者,也是参与者,更是别人历史所讲述的对象。值得一提的是,我(作者)的讲述永远是第一位的(石头记便是被讲述的一段刻在石头上的文字),我又因讲述而参与。而且,我参与其中并不是自觉的(一僧一道并不是主动要参与甄贾或宝黛的故事中),往往是被迫出现,又一闪而过。被迫而出现便是我作为历史参与者的唯一方式,我从不主动,从不叫嚷着参与其中,虽然那块“顽石”拼命地要到人间去走一躺,可结局终究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 三 “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的历史哲学意义 《红楼梦》的整个故事结构是从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开始,又在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终结。何谓“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呢?那就是“荒唐之山,情根之峰,无稽之崖”。毫无疑问,作者是要告诉读者,历史就是一个虚幻的故事,它和男女的情根(情根之峰)一样,都是虚幻飘渺的。那何谓“情根”,佛教有言“斩断情根”。人的烦恼从何处来,那就是人人都有情根。如何消除烦恼呢?那就要斩断情根,这样才能成佛,才能超越苦海,回到人本来就应该有的无情无欲之极乐世界。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红楼梦》的故事从虚幻的无稽之崖开始,最终回归到比荒唐更荒的大荒之山,正如书中所言“更向荒唐演大荒”。不管是人的情缘,还是红楼梦的故事也是这样,作者的历史观也是这样,这一切都终究要被斩断。而怎样认识斩断之前的历史和斩断之后的历史呢? 历史的真实,就像情根一样,在斩断之前,是无比宏大的历史叙述和时间;而斩断之后,便成为一个或若干个故事,或是传奇,而历史的真实与否倒成了无关紧要的问题,只要故事能够被大众接受和相信就够了。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与其讲述一段历史,还不如编几个故事。 历史需要用文本来传承,而小说便是文本之一。小说与历史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只是叙述者的个人感受不同。关于小说,叙述者是和小说中的历史同甘共苦的;而对于历史,叙述者往往无能为力,历史的精彩与他们自己的精彩可以毫不相干相关,相关的只是叙述者在彻底否认自己之后,联想自己置身于其中,而参与历史。小说与历史往往在叙述中交织不清,故事中的“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它不是历史上的某个地方,我们不需要知道它是怎样来的,到什么时候终归消失。但,它在小说的出现了,就与我们的生活和认识休憩相关了。其迫使读者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们个人的历史归宿在哪个“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呢? 四 “石头”的真实性 很显然,《红楼梦》的作者要告诉读者,每个人都还是有所归属的。就像宝黛的爱情故事,是前述三个故事的最后一个,当然也是最重要、着墨最多的故事。可它的真实度在小说结构中就非常低,因为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由一甄(真)一贾(假)两个人所牵引出来的。这两个是非人的真假都成大问题,更何况由他们所引出的故事呢(所谓的假语村言)?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宁荣两府,正式推出贾氏家族兴荣史。冷子兴何许人也?他是贾雨村的朋友,所谓的道上的朋友。除此之外,她还是周瑞的女婿,在都中做古董贸易。贾雨村本身就是个“假”的,更何况他的狗肉朋友呢?至于冷子兴的为人,在第七回有所交代,他因买古董和人打官司,叫老婆来贾府讨情分,因他的岳父周瑞一家是王夫人的陪房。这不仅说明了冷本人的“假”,更重要的是作者告诉读者,冷也和贾雨村一样,同样不仅仅是个药引子,更是一剂良药,也是整个红楼大汤药中不可或缺的一种重要的药材,而绝非仅仅是几钱甘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人是比贾雨村更坏也更“假” 的一个“是非”人。 曹雪芹这样安排,由两个假人来演说一段看似真实的故事,从结构上来说就玄机无限。呈现出一种极大的否定和怀疑主义色彩。给整个小说世界和由小说所反映的宇宙世界蒙上一层黯淡的阴影,使真假问题既有所凸现,又成为高于问题本身的一种思辩哲学:连讲故事的人(贾冷二人)都是假的,那故事的真实性又有多大呢?拟或当讲故事的人本身就喜欢虚构故事(宁荣家族史和宝黛爱情故事),而当讲述者本身就是虚假的时候,那他们所讲述故事的真实性也许反而会加强呢。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而这正是第一回甄士隐在盹睡中所梦见“太虚幻境” 大石牌坊上的一副对联。作者难道不是在告诉我们:所谓真实的人间与“太虚幻境”又有多大差别呢?太虚幻境可以浓缩为人间的“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而“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又可以浓缩为贾府的一枚灵通宝玉——当初的那块石头。贾宝玉和贾家的归宿就在这块石头上。一切都可以是假的,富贵与钱财都会“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只有这块石头是最真实,最能够把握的,就像贾母和王夫人以及阖府上下全都一心维护贾宝玉戴在脖子上的那块玉石。大伙像命根子一样保护着它,只有它才是故事中唯一能够让作者和读者都感到真实的东西。它好象遵循能量守衡定律一样,从“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来,又回到“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去,最终依然存在于宇宙中,无毫发消损。不仅如此,这块石头在人间走了一遭,还带来了一个千古绝唱的爱情故事,以及一段长久警策世人的家族兴衰史。 五 贾林二人的抉择 在包括林黛玉在内的红楼诸人对那块顽石大力保护的背后,是贾宝玉一个人执着的反对与舍弃。他曾经屡次要砸碎那块灵通宝玉。贾宝玉的态度很坚决,那就是彻底否定结构中的第三个故事。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他还要否定记载这个故事的石头。历史和故事一样,都是有载体的。贾宝玉否定故事的载体,也是毫无质疑地否定了历史的载体。这种否定,给予读者一种强烈的历史虚无主义感。但多次的经验告诉贾宝玉,虚无主义救不了他。每当他因失玉,而灵性全无濒临死亡的时候,总是有那一僧或一道来帮贾家找到玉石,使贾宝玉重返“灵通”。而这一僧一道正是结构的第一个故事,石头的来历是由他们两个来演绎的。对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历史的虚无性是有线索可寻的,并且只是偶然的线索,一个偶然的线索往往会成就一段轰轰烈烈的大历史。正如同这块石头的来历,当年就是女娲补天所遗弃的一块顽石,并不是女娲特意安排的,只是宇宙中一个极其平常的一个偶然,就像地球上所看到一个普通的天体景观——一片流星雨中的一颗陨石。 再看看林黛玉对这块宝贝石头的看法。总的说来,她和贾宝玉一样,是不相信这块石头的。所谓的“金玉良缘”她和贾宝玉都是相当排斥的,虽然多少次令他们彷徨不已,尤其是我们的林妹妹,为此苦闷、掉泪以至于泪尽而逝。她否定石头,否定石头上的这段历史,却是相当矛盾的。在爱情方面,她坚决地和贾宝玉站在一块,反对金玉良缘的宿命历史论,坚持自由的、开创历史的“木石因缘”。在关心宝玉的生命方面,林黛玉又不能完全跟随着宝玉而彻底毁坏这块石头。毕竟,石头是宝玉的命根子。这样,反使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历史定命有了物的保障。历史的宿命就是这样时时刻刻无处不在地笼罩在黛玉的身上,使她对整个人生和历史的看法都陷入一种不可捉摸和把握的悲惨境地。换句话说,她在故事和历史中成了一个无法自由创造的人,她只能是一个被创造,被改革的对象(如果她还能被创造,被改革的话)。 她失语了。她要否定故事,还要否定故事的引出者(贾雨村等人),这两者加起来就是整块石头。除此之外,她还要否定整个结构的第一个故事,即石头的来历。石头是那一僧一道带 入人间的,而林黛玉对这样的僧人和道人是深恶痛绝的,可当贾宝玉因失玉而癫狂的时候,她又无限依赖这一僧一道,渴望他们能拯救自己的心上人。这样,她还是从新回到了结构中的第一个故事,不得不让这僧道来演绎这段“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石头记”。这也是其悲剧的故事结构原因,林黛玉要否定的是结构中所有的故事,历史和人物,所有的一切,将在她的否定中灰飞烟灭,包括她自己。 六 薛宝钗的意义及其对故事结构的态度 《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的问起薛宝钗冷的病,宝钗就告诉她治病的药叫作冷香丸,是一个秃头和尚所传授的海上方。至于这海上方有多么繁琐,本文无须赘言。按我们宝姑娘的说法,若是没有这海上方,“罕言寡语”的宝姐姐恐怕芳命难保。她对一个下人周瑞家的说这么多,难道仅仅表明她待人和气,或是因为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而讨好王夫人吗?我想除此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即她在表明自己对僧道之流的绝对信任。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态度呢?从前述故事的结构来看,薛宝钗对结构的第一个故事——一僧一道所引出的“石头记”是不否定的。不仅不否定,而且是强烈的肯定,以至于她要迫不及待地对一个下人表明自己的观点。她相信上天对自己的安排,而且相当满意,她对故事是肯定的。换言之,她对历史的构成是肯定的,她承认历史总有一个开端,有一条线索,这条线索是有根可寻的。 紧接着第八回,贾宝玉去看望病中的薛宝钗。宝钗主动要求瞧一瞧宝玉戴的那块“灵通宝玉”,可谓是用心良苦。她的目的就是想让宝玉也关注一下自己所佩带的金项圈。丫鬟莺儿比《西厢记》中的红娘还要机敏,第一时间为自己的主子开了口。那贾宝玉何许人也,还不顺着竹竿往上爬。主仆二人,毫不留痕迹地使贾宝玉看到了石头与项圈中所谓的玄机——宝兄弟的玉石上篆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而宝姐姐的项圈上则篆刻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就有点意思了,薛宝钗在明确无误地告知贾宝玉,我们必须绝对相信这一玉一金,天意如此,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早在前世就已经注定我们必将结合,有前面那两句对联式的谶语为证。既然连石头和“金玉良缘”都绝对相信,而且惟恐别人不知道,那么薛宝钗对石头上所记载的故事便同样深信不疑了。她是“石头记”最大的拥趸者。薛以她的一系列举动充分证明了她对故事结构三段式的肯定与拥护,她所认识的故事和历史是一环紧扣一环的,是有根有据的,是冥冥中自有宿命安排的。人只要能够勇敢地揭示出这些宿命的规律,就可以更加有力地把握好自己的命运,与天地共存,并最终改变天地,创造历史。正如同薛相信凭借自己的不懈努力,她可以获得贾宝玉以及整个贾家。 简单结语 任何一部作品,不管是文学的,还是历史的,拟或是哲学的,都能够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反映其一定的历史观。有时候甚至不是作者有意识地表现,而是通过读者的解读而从文字中显露出来的。《红楼梦》是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颠峰之作,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贵族生活画卷。毫无疑问,它必然有其深刻的对于整个人类社会和历史的基本看法。不管曹雪芹的初衷如何,我们后世的读者要从此处着眼,大力开发其有关历史哲学的微言大义。本文先从全书结构入手,从整体上分析其历史观;再分别剖析贾林薛三位主角对玉石,即“石头记”的看法,通过对比而进一步加以分析。不过,关于《红楼梦》故事结构的历史哲学问题,本文还有很多地方没有涉及到,今后会再写文章进一步阐述。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网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