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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星,散发着孤寂的光-论孤独文人妙玉之文化魅力与文人精神(2)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辛若水 参加讨论
(三)孤独意识

    中华文化本为人生,亦本原于人生。相应地,中华文化中的孤独意识亦本原于人生的孤独。个体诞生之日,即为社会之人;个体为群体一分子,不同的个体、群体间以语言文字进行信息的交流、内心的沟通,如此作为个体的人又怎会孤独、寂寞?殊不知,人世之交流多矣,所为者何?名利尔。推心置腹,心灵相通,感情相融,肝胆相照者有几?我们讲,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殊不知人之知心贵在“知神”。个体间的交流,深入心灵,打开精神内核,方为至交。然而,可怕的是每个人都有强大的心理防线,固苦金汤的精神堡垒,无论自觉与否,都如鬼魅一般制约着人们的行动。在情感上,我们力图推心置腹,以开启自身之精神世界,但又往往力不从心。一则,我们的精神世界是无法用准确的言语表达出来的,因为言语有局限性,精神有神秘性;二则,进行精神交流时,交流的对象未必能配合,以进入我们的精神世界;三则,交流具有双向性,彼能入已之精神世界,已却未必能要彼之精神。要之,由了心理防线之难以逾越,精神堡垒之难以攻破,使我们产生了内在的孤独感。茫茫人海,知我者其谁与!人们沉沦于日常生活中,奔走忙碌于衣食往行、名位利禄,早已忽视了内心,失去了敏锐的感受能力,很难发现和领略内在的孤独感。而文化所做的正是把人们暂时从日常生活中隔离出来,恢复敏锐的感受力,反省自身,去感触我们的心灵,去领略我们的精神。空泛地讲,孤独意识带有很强的个体独立性,又不可逃离社会复杂性。以个体而论,孤独意识能令人苦恼,萎靡不振,亦能让人寻找寄托,积极向上,更能让人的精神处于极自由的状态,激起艺术、哲学的灵光;以群体而论,孤独意识造成人们交流的阻障,彼此隔膜,难以沟通心灵,同时,却使灵的交融变得弥足珍贵。孤独导致落后,团结带来进步,这是一定的,但浓厚的孤独意识给中华文化、文人所带来的好处反而更多一些。
    追寻孤独意识的源头非常困难,因为它不同于其它的文化意识,若悲秋、伤春、忧患、游离、冷漠等,它的源头带有模糊性。以儒家而论,重群体、重社会,把个体融入群体,以实现自身价值,其志甚大,其行甚高,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故难为世人接纳,故而孔子有“乘桴浮于海”的梦想。他周游列国,不为人主所用,“急急如表家之犬”,这不是一种极端孤立的状态么?他慨叹天下滔滔,谁与问津,不正反映着孤独意识么?后世继承儒家思想的仁人志士、思想家、政治家、改革家、文人,大都处于类似的孤独状态,有着难以拂去的孤独意识。以道家而论,泯灭物、我、主、客,追求精神自由,达到心灵的极度愉悦,即做“逍遥游”,而这背后隐藏的不正是孤独意识么?不要想象中国隐逸文化中的理想主义光环,不要以为隐士就那么快乐,整天唱着山歌悠哉游哉,喝着美酒飘飘欲仙,他们的精神自由建立在内在的孤独感之上,他们的宏伟抱负压抑在极端愁苦中。他们很难找到同调,而不得不寂寥终人世。
    孤独意识如同精神洁癖一样,都深刻地蕴含在屈原的精神世界里。屈原志洁行廉,有着美好的追求,有拯救楚国的愿望及能力,但是他也如同妙玉一样,处于一种“世难容”的地位。污浊的尘世,精神的洁癖,使他面临着生死抉择。当他明确意识到唯有死亡、自杀,才是自己的归宿时,他便以巨大的热情、丰富的想象,无畏的精神,置身天荒地老的宇宙中,来追询,来发问,来倾诉,来诅咒,来执着地探索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政治之成败,历史之命运,生命之价值,远古之传统,都是合理的么?如果不合理,那究竟什么才是合理的?现实的压力,尘世的污浊,极大的孤独,造就他那奔放的怀疑论,由之原有的信仰被打破,生命的存在失去了凭依,于是他便以个体自由之躯来探寻宇宙的真理。在中华文化史上,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不会有第二个。他的追寻充满着强烈的感伤色彩,他的心是受伤的,孤独的,痛苦、困惑、烦恼交织在一起,他是在天荒地老中找不到归宿的孤独者、寂寞者。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楚辞·离骚》)“世溷浊而莫吾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楚辞·九章·涉江》)“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同上)“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楚辞·九章·悲回风》),这不正体现着伟大的孤独意识么?孤独意识支撑着屈原对人类本体、宇宙真谛的探寻,燃烧着他生命中最强烈的火焰。虽然他要走精神自杀之路,但那瞬间毁灭的辉煌永远震撼着中华文化,感染着中国文人。(参考李泽厚《华夏美学》)
    从佛学中寻觅,尤其是禅宗,亦能发现孤独意识,但那毕竟不是中华文化的源头,故不论。中国以儒道释为主体的传统文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自是天人合一。虽然各家诠释不同,或倾向于人与自然的相互交融,或倾向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一致,或偏重于啸傲江湖的情怀抒发,或注重言志求善的温柔敦厚,但在最终达到人与外物相互调适,共升共进这一点上,却大体一致。然而,在天人合一的背后,却隐藏着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中最大的孤独寂寞。天人合一了,何为天,何为人,是不明了的,但是天人合一永远是一个追求,终古不过一个理想,没有人达到过,也没有人怀疑过,于是在追求中,形而上的人类本体论的哲学被忽略了。也正是由此,中国具有开创性的哲学家、思想家大都集中在春秋战国,而后世则是尝着先人的残羹冷炙;也正是由此中国文化史上只能出现一个屈原,而找不到第二个。或许,这正是天人合一背后所掩饰的孤独意识给中华文化带来的不幸。然而不幸中之大幸,却是中国古文人所继承的孤独意识,为中华文化创造了深遂、幽思、高远的奇境。
    中国古诗文,虽不乏载道之作,但大多抒发性灵,有明显的个体抒情色彩,这亦为孤独意识的激发带来了方便。古诗文,或伤春、或悲秋、或怀古、或相思、或思乡、或怀悼、或送别、或发黍离之悲,或反思生死,其间都表现着伟大的孤独意识。以理性的话语,很难表达出来,不防开个中药铺,在古诗文中找一下感觉吧。
    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王风、黍离》)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散。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阮籍《咏怀诗》)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国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杜甫《咏怀古迹五首》)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词客有知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温庭筠《过陈琳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庾信《重别周尚书》)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文天祥《过零丁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寒上》)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
    千古风流八泳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李清照《八咏楼》)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河·秋思》)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秋江上。(刘秉忠《干荷叶》)
    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真到海枯死烂?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已过了、几回肠断,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也难浣,愁肠一半。若虑梦魂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引自陈森《品花宝鉴》),此首《金缕曲》虽荒唐至极,然至情至性,感人至深,实不愧为“断肠词”)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喻仗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司马相如《长门赋》)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王勃《滕王阁序》)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得凭其棺,窆(biǎn)不得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韩愈《祭十二郎文》)
    羊祜常与从事邹润甫共登岘山,垂泣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不可得知,念此使人悲伤。我百年后,魂魄犹当此山也。”(《太平御览》)
    好了,就引这些吧。以上诗词文赋,无论明显与否,都含蕴着伟大的孤独意识。怀古,则在历史的时空里彷徨、惆怅,在天荒地老中找不到归宿;引古人以为同调,正反映着现实中不仅“知音少”,而且“少人知”。送别,则是阳关三叠,魂清肠断;知已得之不易,而别离则意味着孤独、寂寞的到来,伤春、悲秋中始终回荡中强烈的生命意识,而这种生命意识的自觉以孤独为依止;唯有孤独,唯有静观万物,才能达到心灵的空明,尽而感悟生命。
    中国古文人的孤独意识,作为个体,在社会中孤立无援。他们要实现宏伟的抱负,实现生命的价值,必须为时代、社会接纳。但是,他们处于社会的夹层,“文不能治国安天下,武不能跃马征四方”,这就决定了他们整体的悲剧命运,由之也加深了他们的内在孤独感。如此,许多优秀的古文人便把学识、才华、智慧,奉献给了文学、艺术、文化,丰富了中华文化的百花园。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道: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这个说法已被人们引得烂熟了,对于真实含义,也只能想当然尔,真实的体证太难了,因为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毕竟不多。然而,细察三种境界,却发现孤独意识贯注其中。“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不是天地茫茫,无处求索的大孤独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则是对学问、事业的执著、专一,即使百般艰难,也无怨无悔,这里耐得寂寞的孤独意识已转化为奋发的力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经过长时间不懈的探索,终于豁然开朗,寻找到学问的真谛,问题的答案,而那人却依然自甘落寞。学问的真谛并不值得留恋,问题的答案亦不值得骄傲。返璞归真,在成就面前依然耐得孤独、寂寞,此正反映着孤独意识的升华,我们说,王国维所讲的做学问的三大境界,亦深刻地反映了孤独意识的三个层次。如果说在中国文化中激荡、回应的孤独意识值得赞扬,具有伟大性,那么就在于她支撑着成大学问,大事业者的三个境界,唯有人们甘于落寞,克服焦躁,才有染指学问,成就大事业的可能。
    对于孤独意识,我确实语焉未说,一则没能找到可以借鉴的成果,二则另起炉灶,又实非几千字所能讲清的。当然,我所重视的是与《红楼梦》的衔接。
    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孤独影响着一代代的文人。曹雪芹作为古文人的优秀代表,文采风流第一人,也是一个伟大的孤独者,寂寞者。曹雪芹的孤独与其身世、生活道路、生活境遇紧密相联。经历繁华却又穷困潦倒,痛悼家族没落却又白眼箕踞,怀恋逝水年华却又无限愁苦,希望被人理解却又孤立无援,这正是他的苦痛,他的悲哀,他的孤独。他把深层次的孤独,一直上溯到宇宙洪荒,上溯到鸿蒙初破。“原来女祸乐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已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哀惭愧。”(第一回)顽石是孤独的,这不仅仅因为它无材补天,更由了它的产生本就是多余的。没有这块顽石,天地间哪会来这么多烦恼、苦难、不幸、恐怖、痴迷?然而,正是由了女祸犯了多炼一块顽石的谬误,人类的孤独产生了,曹雪芹的孤独找到了源头,从而《红楼梦》也就开始了她的梦幻历程。如果说曹雪芹的创作根基于伟大的孤独意识,那么《红楼梦》也行进在孤独中。《红楼梦》本来就很荒唐,痴人说梦而已,然而作者的辛酸泪却磨灭了无知者的臆测。“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不是自负者的挑战,而是孤独者的辛酸。我们无法想象曹雪芹是何等的孤独,但在大观园文人集团中部分明地感受到了。“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这是曹雪芹第一化身的哀吟、求索、苦恼、伤感,当然,最感人的《葬花吟》同样贯注着孤独意识。是的,作为一种意识,文人集团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着孤独。然而,她们的吟诗作赋,宴会雅集,猜枚行令,欢歌笑语,仿佛已足以打破大观园生活的孤寂,尽而慰藉一颗颗孤独的心。少女的纯真友谊,儿女的圣洁爱情,来自贾府上层的关怀,已使她们彼此间敞开了心扉,并且许多人完成了文化意义上的接纳,而这正是对孤独的挑战。虽然欢歌笑语、洋洋喜气,无法掩饰繁华背后的衰靡,伤春的缠绵中蕴含着悲秋的衰飒,聚散的快乐、忧伤感触着孤独的心,但正是美好的一切成就了《红楼梦》的价值。如果没有美好、热闹、欢喜、快乐、陶醉,只有衰靡、离散、苦恼、孤独、恐怖、悲惨,那么《红楼梦》只不过是一盒骨灰。但,曹雪芹却实实在在的把孤独意识,注入了《红楼梦》,注入了大观园文人集团,而体现最明显的,即是他的第三化身,作为孤独文人代表的妙玉。
    作为大观园文人集团左军第二梯队主将,妙玉的文化魅力主要体现在精神洁癖与孤独意识中。她的孤独意识伴随着孤寂的生命历程,滋养着幽独的心灵,最终形成了孤僻的个性。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多病,却得不到父母的怜惜,被送入了空门。如果长住苏州玄墓山,虽然“入山不深”,也还是个清幽的修行之所。然而师父却带她入京,还未广求佛道,遍访名山,却噩梦般进入了贾府的名园,成为贵族社会里一个别致的摆设,而一颗孤独的心也被“栊”在了栊翠庵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妙玉虽是孤寂的空门中人,但也实在没有李叔同那样的雅致。“侯门一入深如海”,住在栊翠庵中的妙玉也只能是笼中的画眉鸟了。欧阳修诗云:百啭千声任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妙玉追求着精神自由,但冷清的空门却让这种追寻变成了泡影。或许,人性是双重的,既有离群索居,追求精神自由的向往,又有融入群体,与人共升共进的期盼。每当一方面发展至极端,就需要另一方面的补充。如果说妙玉出家是为了解脱一个普通世人的苦恼,也通过修行达到高出“凡人”的境界,那么她遁入空门,生活在栊翠庵,不仅未能摆脱常人的苦恼,而且比常人更多孤寂、凄楚。在大观园世界里,充满着斗争,或明枪暗箭,或惨绿愁红,这些让大观园文人集团始终无法完全进入理想的文化境界,而不得不关注自身的命运。作为“槛外人”的妙玉,基本脱离这种斗争,然而深层次的精神领域,却面对着极大的孤独,需要寄托,需要蔚藉。生活的惨残酷,往往使人们的精神特别刚强,可以承担苦难与不幸,可以与主宰自身的命运抗争,而精神的残酷,大违人性的生活,往往使人性格孤僻,精神孤寂。青灯蒲团,古佛经卷,这是妙玉的现实,也正是这严密封锁着她的精神堡垒,造就了伟大的孤独意识。
    她的孤独意识更是曹雪芹有意无意间注入的结果。“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种精神洁癖,使她具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妙玉自视甚高,但人们不乐意承认,因为谦虚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嘛,她不谦虚,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眼中无物,这又如何让我们赞扬。实际上,文人的好处并不在于虚怀苦容、韬光养晦,深藏不露,而在于狂放不羁,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因为她的心性,她的才华,她的素养,她的地位,决定了对世俗的蔑视。既然世俗不容高人,那高人又何苦接纳世俗。在妙玉的精神里,真正的俗人即是权贵及类似刘姥姥的那种无知无识之人,而对于文人集团,虽贬黛玉为“大俗人”,但何尝不知她们深明雅趣啊。文人的世界非常特殊,站在正统角度,以为怪异的东西,在那个世界里,不仅合理,而且深刻,甚至寄托着一腔孤愤。妙玉的清高,使她的孤独意识提升了。她的清高,具有强有力的支撑。她表现了极为惊人的艺术才华。古玩鉴赏、折枝赠梅、养花修木、吟诗寓情、妙解音律,这一切虽系惊鸿一瞥,但已足令我们从冰川之一角想象全部的世界。她傲,因有她有才;她傲,因为她的才华被“栊”在栊翠庵里,少有施展的机会;她傲,因为无人理解她,无人蔚藉她那颗孤寂的心。她的傲,体现着孤独意识的张扬。她将孤独化为傲气,然而真实内心,却有虚空的一面,我们可以从她大展诗才的那一回中,去触摸,去体悟。
    “凸碧堂品笛感凄凉,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那仿佛是大观园文人集团走向破灭的标识,仿佛也是曹雪芹文人之梦破灭的标识。《花月痕》中讲,“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实非虚言也。曹雪芹利用深层次的精神寄寓,基本弥合了“美人”“名士”的界限,使大观园文人集团的成员,亦名士,亦少女。文人之梦的破灭,预示着文化之梦的破灭;少女诗境颓败凄楚,则预示着人生的悲剧、文化的悲剧。如果说“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凝聚着史湘云、林黛玉文化的精魂,那么“箫增嫠妇泣”则是妙玉给她们的和音。而“芳情只自遗,雅趣向谁言”,则道出了自己生活的孤寂,心灵的孤独,她第一次正面敞开了心靡,将湘云、黛玉视为知已。“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孤独的心灵向知己打开,又怎么“云倦”;瞬间精神的交融,文化意识的碰撞,造成难以忘怀的美好意境,而这不正折射着妙玉孤独生活的漫漫长夜么?作为理想文人的黛玉、湘云与作为孤独文人的妙玉,在月明风清的中秋夜,完成了一次心灵对话,虽然这未必是真正意义的接纳,但对曹雪芹来讲,恐怕是有特殊意义的。是不是曹雪芹从她们身上,从她们的文化意识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说他将自身的文化意识,注入了三人精神世界里。我不揣冒昧,将这三人,作为了曹雪芹文化意义的化身,或许,这样做是合理的,因为人的潜意识有很大的模糊性、神秘性。
    妙玉之孤独意识与精神洁癖紧密相联。“过洁世同嫌”,这就使她必须为心性之高洁,忍受世难容的孤独。曹雪芹对这种高洁的孤独,极为赞扬,仿佛在这里回荡着屈原志洁行廉,遗世独立的声音。这些,我们大可不必理会,但妙玉的孤独意识,究竟给她造成了什么形象呢?
    或许,孤独意识,使她成为幽独的梅花。把美女幻化为梅花的,不是没有,南宋词人姜夔在他的咏梅名作《疏影》中写道:“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月夜归来的昭君芳魂,化身为芬芳缟素的梅花,想象更是幽美。但妙玉作为幽独的梅花,并不同于昭君,她更多孤寂、清冷、高洁,更多出尘之想,贾宝玉的《纺妙玉乞红梅》一诗,大抵即将妙玉与梅花融为一体,写出了其文化品格。不妨录下: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在贾宝玉眼中,栊翠庵应算人间仙境了。虽然妙玉未必有观音大士那种普渡众生,救灾救厄的慈悲心肠,但其形象却是圣洁的。“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蝉娟”,或许正是她的绝妙写真。妙玉的心冰凉,生活的环境寒清,这种孤独未必好,但在宝玉的想象中,那么玉洁冰清。“为乞嫦娥槛外梅”,并不仅因妙玉自称“槛外人”而凑巧,更反映着宝玉对女儿圣洁的崇拜,以及沟通心灵,交流感情的渴望。颔联非常奇特。既然把栊翠庵比作蓬莱仙境,那么来庵乞梅自可称为“离尘”,折梅而回,又是“入世”了。梅称“冷香”,分别嵌于两句之中。“桃红雪”、“割紫云”都喻折红梅。访妙玉,乞红梅,竟被形容得如此雅致、圣洁,想来宝玉是深明妙玉之精神洁癖的。其实,“红梅”即“妙玉”,“妙玉”即“红梅”,“槛外梅”即是“槛外人”。宝玉冒寒踏雪乞红梅,所真正不能忘怀的却是栊翠庵的清幽,妙玉的幽独。那枝梅花已代表了妙玉的一切,宝玉却未正面描述,想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已把她写尽了。或许,妙玉的高洁、幽独,也不是常人所能写出来的。关于妙玉的文化品格,宝玉却成功地给了我们想象的空间,而真正的内核却需要我们体悟。或许,我们能从辛弃疾的一首《瑞鹤仙》中感受一下她的形象。
    雁霜寒透,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觏妆难学。玉饥瘦弱,更重重龙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这首词是形容雪后梅花的,其本义如何,不必理会,因为境界最为重要。况且,诗词根本无法解读,靠的是感觉。如果将此词形容栊翠庵的雪后梅花,想来是切合妙玉之文化品位的。宝玉乞红梅的境界,书中回避了,但我们可以想象那里的梅花不正是“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么!然梅花之孤寂之幽独之高洁犹如妙玉。“寂寞!家山何在?”早已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也只有寂寥一生了。如果要蔚藉,那只有“瑶池旧约”了。妙玉孤寂的心,又何曾没有激起感情的火花。或许,由此打坐的禅床可以变成梦中的花轿。“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这里反映着妙玉与梅花一样的高洁,如果可能,她所追求者定是真情。或许,由了强烈的禁欲意识,她重新陷入了孤独,“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每当妙玉短暂的故事结束后,作者都不会忘记让她关上栊翠庵的大门,与大观园世界隔绝开来,与红楼生活隔绝开来。在这样的环境里,造就了一个孤独文人,拥有着伟大的孤独意识。曹雪芹对她既赞扬,又伤心。孤独意识,成就了妙玉的精神洁癖,使她以美如兰的气质,阜比仙的才华在红楼世界里发出独特的声音,展示着传统文化的魅力。没有孤独意识,她的才华、气质、精神、文化品格,或许将如同她的生命一样沉寂。然而,有了孤独,又使她成为离群索居,自由落寞的文人,面临着文化悲剧。啊,伟大的孤独意识,圣洁的孤独意识,令人伤心的孤独意识。
    如果要讲妙玉形象在大观园文人集团,在中华文化中的深刻性,恐怕就在孤独意识这里。她的孤独有着圣洁的光辉,有着以追求独立人格、精神自由为根基的精神洁癖;她的孤独,是巨大的;“高处不胜寒”,衔接了一切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孤独意识。同时,她的孤独带有内在的悲剧性,“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然而,也正是这种孤独,使她在中国文人精神中,成了一枝一“或如蟠螭,或如虫畺 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的奇葩。她的孤独意识一直在中华文化、中国文人精神中延续着。相信,这种意识,永远也不会隔断。
    愈是优秀的文人,愈是伟大的文人,他们的孤独意识也就愈强烈。在二十世纪里,中华民族出现了两位伟大的文人照亮了文化精神的天空,一个是鲁迅,一个是毛泽东。卞敏方在《凝望那道横眉》中对两人“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意识,作入了深入的探讨,不妨录下:
    鲁迅是大孤独者。他是封建、中庸的古国分裂出的一个罕有的异端。他向非人间的黑暗社会开战,也向一切向往光明之士骨髓里的黑暗因子开战。他的目光太犀利了,足以刺穿十八层地狱,令鬼魅魍魉望而生畏。他对黑暗的仇恨太强烈了,以至凡与黑暗沾边的物事,都要被他揭去一层皮。既为异端,他就只能孤军作战;既为孤军作战,便免不了“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的悲愤,以及“荷戟独彷徨”的激楚。
    毛泽东也是一个伟大的孤独者。战争年代,史沫特莱第一次和他见面,就直觉出:“在毛的意识深处,有一扇门,一直没有向其他人打开。”文化革命,大革命,大大革命。“毛主席万岁!”的呼声震耳欲聋,而毛泽东却在“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哀叹中低徊,孤苦、无奈之状,苍天可鉴。七O年底,毛泽东会见斯诺,自我表白说,他只是这个世界上打着一把破伞的独行僧罢了。老僧而兼独行,更兼打的又是一把破伞,谁能相慰?谁个堪与倾诉衷肠?难怪毛泽东晚年常沉缅于悲辛、忧伤的诗词。“凭阑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如果说六六年六月,他写下这首七律,更多想到的还是如何打击“走资派”,进入七十年代,则明显意识到人民已和他拉开了距离,而且距离愈来愈大。有所思啊,有所思!七五年夏,毛泽东切除白内障,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他反复聆听的,就是一曲岳飞的《满江红》;英雄暮年,又值老病,能给予他蔚藉的,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不是同志,而是古人“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悲怆心绪,和“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苍凉情致。
    理解鲁迅是困难的;举世嚣嚣,究竟有几人曾走进他的内心?理解毛泽东也是困难的;他的追随者,包括主要助手,不是常常弄不清他脑海里到底翻卷的是什么浪花?正是巨人禀性,铸就并强化了他们孤独、深邃的灵魂;正是孤独、深邃的灵魂,使他们得以惺惺相惜,互引为知音,同调。
    (选自1999年第6期《十月》)
    卞敏方的分析极为深刻,其不好在于仰视,把鲁迅、毛泽东皆看作无可企及的巨人,也就是说他讲的是巨人的孤独意识、孤独灵魂。实际上,鲁迅、毛泽东都是文人,这不以他们对文人阶层的态度而改变,亦不以世人对他们的评价而改变。或许,有人讲鲁迅早已超越了文人,成为民族魂;毛泽东更超越了文人,成为人民领袖。发动文革的,不是文人,而是领袖。实际上,判断是否为文人,不尽在所作所为,更在于他们独特的精神内核。鲁迅、毛泽东在灵魂深处不仅有孤独意识,还有忧患意识,不甘落寞意识、改革意识等,这都是从中国古文人那里延续下来的。集体无意识形如鬼魅,任何人都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智慧、努力去超越它,但却很难在根本上脱离。
    如果讲巨人的孤独意识是伟大的,那么在中国文化中,实际是讲文人的孤独意识是具有伟大性。因为文人精神、文人意识,具有韧性,能柔能刚,能弱能强;不动如山岳,难知似阴阳;无穷如天地,充实如太仓;浩渺如四海,眩耀如三光。当文人意识显示出刚强的一面,很大程度上就转化为巨人意识。相应地,文人的孤独意识亦转化为巨人的孤独意识。或许,正是由此,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叱咤风云、扭转乾坤的巨人-毛泽东,会与栊翠庵默默清修的幽尼-妙玉,在深层次的精神领域里相通。由此,我们也可以再次想象曹雪芹的伟大性,《红楼梦》的伟大性。
    我说过,大观园文人集团的成员不仅是文人,更是少女;相应地作为孤独文人代表的妙玉,不仅延续着古文人的孤独意识,而且具有少女的特殊性,而这特殊性即是可怕的禁欲意识。
    (四)禁欲意识
    如果考虑妙玉精神世界中的禁欲意识,至少应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积淀在中国古文人中放弃或压抑个人私欲以实现社会价值、道德价值的潜意识。这种潜意识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孤独意识。“自从孔子的儒家思想产生以来,中国文化主流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建立大一统的专制等级制度。这种制度要成为可能、要获得强化,就必须以放弃或压抑个人私欲为前提。为此,它必须建立一种社会本位的意识形态。孔子的仁、礼思想,尤其是孟子的义利之辨和舍生取义思想,正表明了这样一种价值取向。它以价值形式去抑制个体的生命需求,以使对专制等级度的绝对性的确认成为个体的自觉。程朱理学把这种价值取向推向极端,表述为‘存天理,灭人欲’。……明清两朝把程朱理学定为国教,赋予它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在它的重压下,人欲畸形地成长为虚伪矫饰。”(《红学与二十世纪学术思想》陈维昭262-26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3月版)正因为妙玉是一类文人的代表,故可对其禁欲意识作上述追溯。然而,她又是少女,影响她的恐是程存理学“存天理,灭人欲”所外化的对妇女的闺范。如果说禁欲成为大观园时代少女的个性自觉,那么她们自身是压抑情感,努力克制,以适应闺范的,这并不以少女所处的环境而改变,吃斋念佛,空门清修的人依然无法摆脱。在中华民族的心理结构中,禁欲是无所不在的,这也是《红楼梦》的爱情充满着哀伤、缠绵的缘由。
    妙玉是佛门中人,乱七八糟的清规戒律束缚着她,压抑着她。少女的青春被囚在了栊翠庵里,这是违背人性,扼杀生命的。如果说佛教是可憎的,那么最可憎之处就是清规戒律。而清规戒律,正是佛教禁欲意识的外化。或许,正是由了这种禁欲意识,妙玉走向了空寂之路。
    由上,我们可知,妙玉的精神世界被双层的禁欲意识支配着。程朱理学之“存天理,灭人欲”,使她失去了少女之梦、文人之梦,佛门的清规戒律,刚使她失去了正常人的情感,正常人应有的生活,而走向了幻灭。
    在大观园时代里,“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现实,使人们感到了天地反复无常,世道扑朔迷离。而妙玉家道中落,背井离乡,奔波万里,更感前途之不定,人生之空幻。佛教宣扬众生平等,而这正折射着人世不平的现实。然而却有一条道路可以实现众生平等,那就是幻灭、死亡。一切都归虚化,万象皆入空寂,你还有什么追求!你说在人世上,多么苦恼、孤独、无奈,如果站在月球上看地球,这又算得了什么?可以说,佛在用宇宙之无限来化人生之有限,让人们在世俗社会中绝知绝欲,这背后不正隐藏着可怕的禁欲意识么?
    佛的这种禁欲,较之清规戒律更歹毒。它不是用镣铐约束人的行动,而是用道理来磨灭人性,而这正是与程朱理学的相通之处。而妙玉,显然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妙玉希望幻灭,万念俱灰的凄绝心理,使她欣赏这样的诗句。然而,妙玉都明白,要吃土馒头,不能在栊翠庵里,应该去北邙山。唉,“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
    作为正处在青春期且又聪明颖悟的少女,她本应对奥妙的人生充满热烈的想象,本应对广阔的社会感到无比的惊奇。但是,可怕的禁欲意识,冷凝了她的心,冰冷,冰冷。栊翠庵的大门镇日关着,可怕的“槛外人”一直被关在槛内,成为大观园文人集团中的一颗孤星。她的光亮圣洁而又清冷;她漠然地藐视着人间的一切,她确实成为了“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畸零之人”。如果说佛教对妙玉有着欺诳,那么她在事实上是不会在意的,因为她需要麻醉剂。妙玉如同一只迷途的羔羊,走进了栊翠庵,她会迷途知返么?我们很难揣测,因为她走的道路万般无奈。“欲洁何曾洁”这不正是她的悲哀么?“云空未必空”这不正是她的无奈么?是的,尽管世道腐败,但生活还有一些美好的地方令人神往;尽管神音玄妙,但也并非总能阻挡客观事实的说服力量。妙玉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禁欲意识也并不能在根本上磨灭少女的天性。佛经在她心中,只不过是特殊时代的“红宝书”,虽极通,却未必真信。人生空幻合她的品性,她便当个宝;而大乘佛法讲的普渡众生,救苦救厄,她又何曾愿意理会!妙玉敬佛么?她要把吃过酒内的贾府大队人马,“笑往里让”,若不是贾母有自知之明,岂不得罪了菩萨。其实,在《红楼梦》中很少人真心信佛、敬佛、礼佛。妙玉是否真的看破红尘呢?显然不是。滚滚红尘,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她何曾进入过,经验过?既然没有进入,看都未看,又何谈看破?她虽然没有看破红尘,却是世外之人。如果说大观园世界与尘世是隔膜的,那么栊翠庵与大观园世界也是隔膜的。妙玉在孤立的环境中,很少与人来往,这说明她脱离了人生。不要把一切绝对化,脱离尘世,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大体而言,粗枝末节不必理会。但世外之人,毕竟是人,所以便有人的情感、欲求,而这是不能为不苟言笑、神情冷峻所掩饰的。她与宝玉的交往,反映着人性对禁欲的冲击,将在末代儿女情中论述。
    要讲清妙玉精神世界里的禁欲意识,非常困难,因为它不仅多层次,而且相当模糊。或许,是天理与人欲的冲突,或许是佛门清规戒律与自然人性的碰撞,或许是佛门色空理论与花花世界的不协调。然而,欲撞破禁欲意识,最根本的是自然人性的张扬,人欲的不可战胜。“情之所至,理之所无”,真情压倒天理,命运的悲剧性让禁欲由个性的自觉退化为空洞的教条,而成为历史的垃圾。
    禁欲意识占据过妙玉的精神世界,但它不可能也不会永久地占据。末代儿女情唤起了妙玉的青春,悲剧的命运让她丢弃了禁欲的垃圾。我们欣慰,因为自然人性取得了胜利;我们伤心,因为悲剧的命运不可避免。
    (五)末代儿女情及妙玉之命运
    在一般看来,世间最不懂“情”的即是佛门弟子,殊不知,“万物众生皆有情”,这正是佛门的绝唱。佛陀本人间一至情至性之人,他若不懂情,又何以会从情中解脱?若为情累,不能解脱,与一凡夫又有何异!“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诚哉是言。妙玉作为空门中人,也是有情的,但妙玉之情与佛之所谓万物众生之情,大异其趣。妙玉不是虔诚的佛教徒,在她心里虽然有很深的禁欲意识,但毕竟不会自觉地去劫破情,从中解脱出来。她之情,不是幽尼之情,而是少女之情,孤独文人之情。幽独的梅花掩映着消瘦的玉容,若水的心间泛起道道泪痕,凄楚的琴音摇荡着梦中的花轿,或许这才是妙玉之情,这才是末代儿女情。
    末代儿女情本就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百花园,散发着文化的芬芳。虽然栊翠庵犹如清幽的潇湘馆,但并不能遮掩妙玉异样的光彩,亦不能淹没她那独特的声音。一缕幽情,透出栊翠庵,汇入了末代儿女情,在孤独中相凭依,在苦痛中相蔚藉。如果妙玉真像曲子中讲的:“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那么她之幽情亦汇入了悲秋的萧萧余韵,在无限悲凉与衰飒中走向了自身的没落。
    作为孤独文人,妙玉最需要知已之情的蔚藉。可在“世难容”的悲哀中,谁又是她的知己啊。与她曾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的邢岫烟,应该最了解她,但邢岫烟又何曾真正进入她的精神世界,接纳她的个性啊。邢岫烟也只能半是叹息半是无奈的说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是生成的这等放诞诡癖了”,甚至有时就毫不掩饰的说道:“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如果妙玉听到曾经的“知已”讲出这等言语,该是多么寒心啊!可以告慰的是,妙玉曾和黛玉、湘云,完成了接纳,建立了知己情份。中秋夜联诗中,黛玉与湘云那“多不遂心的命运”,触发了她的同感,寄人篱下的处境引起了她的共鸣。夜遇知音,怎能不使她深感庆幸,怎能不一诉衷肠。于是她揭开了冷峻的面纱,吟出了自称“闺阁体”的续诗,显露了活泼的天性,展示了少女的才华。在那诗中流动着真正闺阁少女的情致,吐出了真情实感和隐蔽的心声。“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栊翠庵的蒲团岂能蔚藉孤独寂寞的精神。可姐妹们凄凉的情感却温暖了她凉冷的心。“有兴悲何聚,无愁意岂烦”。真正理解她的,并不是什么尼姑道士,而是以末代儿女情为纽带联结在一起的大观园少女。作为文人的代表,作为曹雪芹的化身,妙玉、黛玉、湘云是一例的,她们的文化魅力、文化品格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佛、道是她们的皈依,孤独是她们的处境,精神洁癖与精神自由是她们的追求,人生空幻是她们的归宿。或许,正由了这,大观园文人集团左军、右军,明显地区别于正统的中军。也正是因为她们巨大的相似性,使彼此引为同调,成就了末代儿女情中的知己之情。
    作为少女,爱情已进入了妙玉的精神世界里。禁欲,使人不由自主;可爱情,又何曾让人自主过。从贾宝玉进入栊翠庵,得到妙玉的垂青,那微妙的感情不正是藕断丝连么?妙玉心性高洁,自称“槛外人”,有出尘之想,隐隐以仙人自居;而宝玉则直把妙玉比作嫦娥,比作观音大士,把栊翠庵当作蓬莱仙境,乞红梅,则说是“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柴云来”。如果在妙玉与宝玉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爱情,那么也是仙人之爱。妙玉渴望着人间的温情,宝玉期盼着仙子的垂青。为了爱,妙玉可以从仙境走向人间,可以把打坐的禅床变成梦中的花轿;为了爱,宝玉宁可保持着遥远的距离,远远地观赏,让妙玉沐浴在圣洁的光辉里。所以牵挂,总是妙玉对宝玉的牵挂;相思,总是妙玉对宝玉的相思。她与众生无涉,却把宝玉的生日默记于心;她遗世独立,却又“遥叩”宝玉的“芳辰”。宝玉未必是妙玉的知己,他也讲过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但宝玉对女儿的尊重,对女儿的崇拜,打动了妙玉的芳心。妙玉之念念不忘,春蚕自茧自缚是也。或许,这种深情冲击了禁欲意识,让妙玉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少女。但妙玉对宝玉的仙人之爱,是找不到归宿的,最终也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幻罢了。
    “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妙玉的命运很不好。续书写她为宝玉害了相思病,而一伙强人觉得把“长得实在好看”,动了邪念,于是劫持了她。这种玩法相当糟糕。按续书之逻辑,大抵是妙玉情欲未断,心地不净,因而内虚外乘,先有邪魔缠扰后遭贼人劫持。此无非是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妙玉的悲剧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总之,出家人应该“存天理,灭人欲”,“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程存理学这一套有什么好,真是奇哉怪也。按红学家们的说法,妙玉之结局无非有两种:一是瓜洲渡口遇难后,被强迫还俗,转卖至烟花卷,惨遭蹂躏;二是被拐卖到当时遍布江南,名为尼姑庵,实为变相妓院的处所。对此,我们有个了解就足够了。
    妙玉的一生是凄惨孤独的一生。在与世隔绝的寺院生活中,她的心灵孤寂冰冷,她的青春黯淡无光。对于生活,她没有太多的期求,她只望隐身空门,不受世俗的打扰;只求默默的生活,保持内心的平静。她孤标傲世,鄙视权贵,但从来没有触犯过权贵,却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权贵给她带来的不幸与悲哀。她抛亲别友,远离家乡,流落京都,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高洁孤寂的幽尼,然而无边的黑暗终于吞噬了她……
    如果妙玉是一个少女,她的性格是一个悲剧的性格,她的悲剧是一个性格的悲剧;从末代儿女情中看,她的悲剧是一个知己之情的悲剧,亦是一个仙人之爱的悲剧。
    在我独特的视角里,妙玉的悲剧更大,更有涵量,因为她是孤独文人的代表。他的悲剧是孤独文人的悲剧,是以追求独立人格、独立思想和精神自由为根基的精神洁癖的悲剧,是伟大孤独意识的悲剧,也是中国文化精神的悲剧。作为左军第二梯队主将,在大观园文人集团上空,妙玉永远是一颗孤寂的星,散发着孤寂的光。我特别欣赏妙玉,因为在她的孤独意识里,不仅找到了曹雪芹的影子,亦发现了我自身的影子。或许,在生命的星空里,我也如同她,成为一颗孤寂的星,散发着孤寂的光……
    诗云:  依旧窗前破瓦盆,
    东君无语带晨昏。
    此生若少相知者,
    黄土垄头待郢人。
         
    二OOO年十月二十五日于冷月斋(原载《红楼艺苑》
    原载:惠稿
    
    原载:惠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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