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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僧道敷陈大义说幻境隐括全文——《红楼梦》中写一僧一道与“太虚幻境”的真意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毕全忠 参加讨论

    目录
    一、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写作的一个传统
    二、扑朔迷离的楔子
    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四、人欲即是天理
    五、爱神警幻仙姑
    六、“警之以情”与“训之以情”
    七、“水做的骨肉”与“泥做的骨肉”
    八、“太虚幻境”与“太虚幻镜”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的“一僧一道”和“经幻仙姑”“太虚幻境”,虽然篇幅不多而且写得恍惚迷离,但对理解《红楼梦》具有很重要的意义。虽有研究者对此做过解读,但也是恍惚含糊。曹雪芹为什么在《红楼梦》里要写这些恍惚迷离的和尚、道士及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呢?那一僧一道和“太虚幻境”究竟是怎么回事?曹雪芹写他们的真意是什么?弄清楚这些问题,才能对《红楼梦》有较深的了解。
    

一 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写作的一个传统


    中国古典长篇小说起源于民间艺人的说唱,即评话、说书。例如,三国故事和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通过说书人的说唱,在民间流传了很长时间,最后由文人整理、加工、再创作而成《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类似的例子不少。这些评书很长,要讲很多回,每天说一回,便形成了章回小说。这么长的故事,听众总想预先知道整个故事说的是什么,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发生在何时何地,怎么个来龙去脉。因此,说书人在开头阶段总会说个“楔子”,交代整个故事说的是什么,故事的缘起、发端又是什么。后来文人们创作长篇小说时,也继承了这个叙述方法。
      《水浒传》的“楔子”是宋太宗时洪太尉在龙虎山打开了“伏魔之殿”的地狱,放出了“三十六员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他们就是后来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好汉。这是以超现实的灵异作为故事的缘起。《西游记》的“楔子”是说唐太宗时魏征在梦里斩了泾河龙王,引起太宗派玄奘去西天取经。故事缘起不仅是灵异,还跟梦景相结合了。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纯粹是文人的创作。它第一回的回目就叫做“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楔子”写的是元末著名画家王冕的故事,以王冕的高尚人格来否定科举制度及附庸于科举制的“儒士”。这是《儒林外史》所要“敷陈”的“大义”。末尾写明朝“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一代文人有厄!”“隐括”了《儒林外史》的全文。
    吴敬梓与曹雪芹基本上是同时代人。吴敬梓生于康熙四十年(公元1701年),死于乾隆十九年(甲戌年,公元1754年)。曹雪芹生卒年至今没有发现确切的记载,但根据各种资料推断他生于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死于乾隆二十八年除夕(癸未年除夕,公元1764年2月1日)是较为可信的。这样算来,吴敬梓比曹雪芹大23岁。吴敬梓写作《儒林外史》与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也差不多同时,而且两人都用了十年时间才完成。两书完成后又都以手抄本流传了很多年。吴敬梓于乾隆甲戌年去世时,《红楼梦》已有脂砚斋的重评本即所谓“甲戌本”流传了。用“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来注解《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和太虚幻境是最恰当不过了,“隐括”二字尤为贴切,只不过“名流”是“警幻仙姑”而已。曹雪芹把“说楔子”这个传统创作方法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在曹雪芹之后,李汝珍的《镜花缘》也继承了这个传统,而且其“楔子”很明显地受《红楼梦》的影响,不过思想艺术成就则无法与《红楼梦》相比了。
    

二 扑朔迷离的楔子


    《红楼梦》的楔子并不是在开头第一回中一次说完的,而是从第一回开始,然后隔了三回,再延续到第五回中完成的。《红楼梦》的楔子是从女娲补天说起的。女娲补天所遗弃的一块石头“通灵”了,怨叹哀愁之时,来了一僧一道,携带它到人间历世。石头历世之后在石上记下了经历。又过了“不知几世几劫”,来了个“空空道人”,把石上所记的石头历世的经历抄录下来传世,就是《石头记》。至此,《红楼梦》缘起已明,楔子本来应该写完了,以下都是《红楼梦》的正文了。可是,接着又写书中人物甄士隐梦见一僧一道携带“蠢物”即那石头正要到太虚幻境去,让警幻仙子安排夹带它下凡历劫,于是乎又回到“几世几劫”前,并且又牵出个“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要一起下凡的缠绵故事。然后到第五回,才于贾宝玉梦中又回到太虚幻境,“曲演红楼梦”隐括全文。写得头绪纷繁,颠倒迷离。忽天上,忽人间;或梦中,或现实;过去未来,忽断忽续,而又接榫巧妙,天衣无缝。虽然荒诞,但读者却并不感到荒诞。然而读者如抓不住要领,便会堕入作者所设的迷阵里。细细阅读,便可发现,要领就是那一僧一道和太虚幻境。两者互不统属,但相互联系,密切配合。僧、道“敷陈大义”,太虚幻境“隐括全文”;僧、道“晓之以理”,太虚幻境则“警之以情”;僧、道“为道”,太虚幻境“为学”。把那一僧一道和太虚幻境弄清楚了,不仅《红楼梦》的楔子明白了,也得到了读懂《红楼梦》的一把钥匙。
    

三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红楼梦》中最先出场的人物是一僧、一道,分别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女娲补天所遗弃的那块石头虽然第一个出场,也会说话,但它并不是人,而是物。这一僧一道在八十回本中共出现过7次,每次出现都会造成故事情节的突变。此外林黛玉和薛宝钗幼年生病时,那和尚也都曾出现过。
    这和尚和道士是什么形象呢?很模糊渺茫。除了和尚头上有癞疮、道士是个跛足、两人都是破衣烂衫之外,没有具体形象;他们没有性格特征,两人的言行完全可以互换,凭言行根本分辨不出谁是和尚谁是道士;他们无始无终,没有年龄;他们没有出处,居处则是“家住蓬莱弱水西”神话中的“蓬莱”在东海之中,而“弱水”则在西方昆仑山外,根本不在同一个方向,说在“蓬莱弱水西”完全是个“乌托之邦”“无何有之乡”。可他们又无处不在,忽然而至,因此是超脱时空的。总之是模模糊糊、渺渺茫茫!
    在中国古代思想中,什么是渺渺茫茫、无始无终、无处不在、超脱时空的呢?那就是老子说的“道”!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惚恍”“渺茫”也就是“恍惚”。“道”是渺茫恍惚的,超脱时空,没有具体形象的。《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就没有具体形象、性格特征。因此,曹雪芹笔下的那一僧一道,其实是“道”的化身,代表一种理念。“道”是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感悟。《红楼梦》中,一僧一道的言论正体现了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深刻感悟。这体现在一僧一道对“石头”、对甄士隐、对贾瑞等等所说的话语中,如《好了歌》等等。他们以智慧的化身出现。每当他们出现,便会发一番玄论,点化书中人物,使故事情节发生戏剧性变化。因此,由这一僧一道来“敷陈”《红楼梦》的大义,就有最大的权威性,是所谓“天以夫子为木铎”的意思。
    然而,还有一个主宰着这一僧一道的高人,僧、道只不过是这个高人的傀儡、道具而已。这个高人便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一僧一道的言论、作为所传达的其实只是曹雪芹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感悟之“大义”。但要注意的是,曹雪芹通过僧、道所敷陈的大义并不等于僧、道的思想、观念。这点下文再具体说。
    

四 人欲即是天理


    曹雪芹借一僧一道“敷陈”什么“大义”呢?
    细读第一回,那一僧一道交谈的话题是什么呢?是“风流冤孽”“造劫历世”。他们反复说的“风流冤孽”“风月”之情、“儿女之情”“幻缘”,都是男女异性之间的情爱。这种情爱是人的自然禀性,不是外力所加的,没有外在的来源。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甘露之惠”,绛珠仙子“五内郁结”的对神瑛的缠绵之意,都是异性之间的情爱。“瑛”者,似玉之美石也,“神瑛”是石胎。“绛珠”则本为一草。草、石“通灵”为人之后都有情爱,其他“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也都各有各的“儿女之情”,情爱之欲。《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写到,连女娲补天所弃之顽石,夹带在神瑛侍者即贾宝玉身边到了人世,也为情爱色欲所迷。佛家有“生公说法石点头”之说,《红楼梦》则有“通灵为人石生情”之义。第五回里《红楼梦曲》的第一句唱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说是从开天辟地起,人都“风月情浓”,都是“情种”。这与孔、孟所说的“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相似,但也有区别。孔、孟说的是性欲,而《红楼梦》里说的是情爱之欲,包括性欲。因此,僧、道所传达的大义,就是:男女情爱之欲是普遍的人性,是人天生的本性,是“天理”。僧、道“超脱三界”,是没有情爱之欲的,他们视情爱之欲为“冤孽”,会种下苦的业报。但即使是“冤孽”,也是天生的,也是天理。既然是天性、天理,就有天然的正当性。“四书”之一的《中庸》第一句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就是说天生的东西是事物的本性,顺应事物的本性就是“道”,修持、感悟这个“道”叫做教化。这句话曹雪芹必定很熟悉。以《中庸》来解释“风流”“风月”、“儿女之情”,那就是:男女情爱是天生的本性,顺应这个本性才是“道”。这是典型的人文主义思想。这就向程朱理学提出了严重的挑战。程朱理学主张“天理”即天地之间的伦常、礼法,是国家、社会及做人的根本;而“人欲”是妨碍“天理”的,两者是对立的,因此要“去人欲、存天理”。而曹雪芹借一僧一道之口,却说人欲即是天理。“去人欲”不就是“去天理”了吗?这在逻辑上具有颠覆性的力量。至此可以看出,在和尚、道士谈论“风流冤孽”、“风月故事”、“儿女之情”等“言情”之中,隐藏着作者深刻的人文主义思想和对当时社会统治思想的勇敢挑战。可以与西方的意识形态作一个比较。西方神话中,天国“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本无情爱,只是受到魔鬼的引诱偷吃了“禁果”,才产生了情爱,违反了天条,被逐出天国,生下了后代,这就是“原罪”。他们的后代即人类至今还背负着这个“原罪”。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却认为“儿女之情”是天生的,并不是受外因引诱而产生的,本没有犯什么“天条”。《红楼梦》见识高明之处是不言而喻的。
    上面说的是从正面“敷陈大义”。在以后的故事情节中,曹雪芹又让一僧一道从反面阐发这个“大义”。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时,谈起她的病说“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她的来历是绛珠仙草下世为人,是天生的“情种”。她的“病”实际上就是情爱之欲的根子。三岁时来了个“癞头和尚”,说“除非从此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既然是僧、道,就要以空、无的观念去点化世人,“度”人出世。和尚正是用“去人欲”的办法给林黛玉治病。但根本行不通,人欲是去不了的。林黛玉还是进了贾府,陷进了情感纠葛。薛宝钗的来历是“山中高士”,也是有情。第七回薛宝钗说和尚给她治病的情况。她的“病”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即是天生的爱情之欲。和尚给她开的方子是“冷香丸”,也是“去人欲、存天理”的法子。结果怎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配成的“冷香丸”真还有些效验,让她少女的热情稍为冷却一些,造成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但“病”却不能除根,还不时发作。她暗地里地爱着贾宝玉,有时还对林黛玉表现出隐蔽的妒忌之意。人欲还是除去不了。即如贾瑞,既愚且不肖,属于“情痴色鬼”,因他的愚情、色欲被王熙凤害得快死了。道士去救他,用上了警幻仙姑所制的厉害的“太虚幻镜”,以最可怕的警示方式去除他的人欲。结果还是不行,至死也没有去除得了他的人欲。这是极端的例子。
    还有一个特殊的例子——妙玉。她也是陪着神瑛与绛珠一起下世历劫的“冤孽”之一,入了“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她出生于苏州的书香门第,父母去世后就进了尼庵“带发修行”。她看破人世,自称是走出了人世门槛的“槛外人”,似乎是“去人欲”了,高洁无比。但太虚幻境她的档案册里说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高鹗续写的第八十七回中写她与探春下棋,贾宝玉来了,她就心动脸红,动了“凡心”。她赶紧回到栊翠庵打坐参禅,以“断除妄想”。但越参妄念越炽,走火入魔,得了急病。吃了医生开的“降伏心魔”的药,才慢慢平复。高鹗续写的妙玉的情状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妙玉自己就是出家之人,用不着僧、道去点化。但结果也一样,参禅也是不能去除人的情爱之欲。
    但那道士毕竟还是“去除”了一个人的人欲,把他“度”了去。那个人便是甄士隐。道士的一曲《好了歌》把一切人欲都归结为“了”。“忘不了”功名、金银、娇妻、儿孙,这些都是人欲。怎么会“了”呢?“荒冢一堆草没了”、“眼闭了”、“君死了”,都是死了便了了。人死了当然没有人欲了,这个道理人类很早就明白了,但人的欲望仍没有除去。甄士隐听了《好了歌》便彻悟了,跟着道士走了,再也没有出现,是离开了人世,等于是死了。所以这也是从反面“敷陈大义”。
    曹雪芹通过一僧一道所敷陈的大义,正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根本思想。他的这个思想虽然是通过僧、道来“敷陈”的,但既非佛教思想又非道教思想,“一僧一道”不过是他的道具而已。如果曹雪芹用佛、道思想作全书的精神基础,那《红楼梦》就要写成《太上感应篇演义》了。要说曹雪芹所禀受的思想影响,庄子主张个性、性灵自由的“真原之道”倒是有一些。《红楼梦》敷陈的是一种新思想——人文主义思想。
    

五“爱神”警幻仙姑


    一僧一道敷陈的大义很简单:“儿女之情”是人的天生本性,顺应这个本性便是“道”。很抽象、空洞。一僧一道是“为道”的,是“谈玄”,是“形而上”。他们说来说去都只是说“一干风流冤家”要“造劫历世”,而不谈这一干“风流冤家”“下世”后是怎么“造劫”的。这就是老子所说的“为道日损”,具体内容很少。而太虚幻境则是“说象”,是“为学”,是“形而下”,是具体演化“道”,要具体安排那些风流冤家的命运、经历,风月故事,“隐括”全书内容。正所谓“为学日益”,越说越多。
    第五回写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床上睡午觉,梦见了警幻仙姑(简称“警幻”或“仙姑”),被仙姑带到了太虚幻境。太虚幻境及其主持者警幻仙姑只出现在贾宝玉的梦中,比一僧一道还要渺茫无稽。但其“职能”却是明确的,比“家住蓬莱弱水西”、到处游荡、业无专职的“一僧一道”要具体多了。“警幻”之名,是“警醒世人看破幻影”之意。但她说:“吾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岩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风情月债,掌尘世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散布相思”。“放春岩”“遣香洞”分明是“散放春情”“遣送香艳”之处。警幻掌管人间情爱之事。她所居宫门的匾额为:“孽海情天”,门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天上地下、自古至今,满眼皆是男女风月之情,真是情爱天地。“风流冤孽”们前来“挂号”后,她便“访察机会散布相思”,安排机缘,于是各种“风月故事”便开始了。因此,她分明是个“爱情之神”。
    中国神话中原无“爱情之神”,只有“婚姻之神”,那就是“月下老人”,简称“月老”。月老只管婚姻不管爱情。他把“红线”系在一男一女脚上,这一男一女必定要结为夫妻,逃都逃不掉,不管他们是否有爱情,多可怕!月老包办婚姻,也就是家长包办婚姻。别看这月老似乎慈祥可亲,实际上是家长宗法权威的象征。家长宗法就是只重婚姻不重情感的,不承认婚姻之外的情爱的正当性。而这警幻仙姑却只管爱情,不管婚姻。《红楼梦》把爱情和婚姻分开来处理,符合人性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包含深刻思想。情爱之欲是天性,而婚姻则是社会关系、法律关系。曹雪芹没有让现成的月老来主持太虚幻境,而创造了警幻仙姑这个地道的爱神来掌管,这是对家长宗法制度的挑战。西方早有“爱神”之说,那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也就是古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是个大美人。咱们的警幻仙姑也毫不逊色:“应惭西子,实愧王嫱”连西施和王昭君见了她都要自惭形秽!维纳斯似乎只顾自己恋爱,不大管别人,把别人的爱情事务交她的儿子丘必特去处理了。丘必特拿着弓箭到处乱射,因此也成了“爱神”。相反,警幻仙子则“恪尽职责”,只顾别人,不顾自己。人的情爱之欲有一位“神”来代表与经管,也说明人有情爱之欲是“天性”“天理”,其合理性有权威的担保。
    

六“警之以情”与“训之以情”


    说警幻仙姑是“爱神”,也有点问题。从名号看,她的职责应是“警幻”,“警之以情”“以情警幻”。她引发、唤醒“风流冤孽”们的情爱,安排他们的“风月故事”,然后使情爱破灭,让风流冤孽们悟到情不过是“幻”,从而觉悟,跳出情欲,也是“去人欲、存天理”的意思。这不成了“灭爱之神”了么?怎么是“爱情之神”呢?这又有讲究。
    第五回写警幻仙姑本来是要接绛珠仙子的“生魂”即林黛玉的梦魂到太虚幻境去的。她在荣府遇见宁、荣二公的灵魂,他们请求仙姑接贾宝玉来,“以情欲声色等事警醒其痴顽”令他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以继承家业。警幻仙姑答应帮忙,引来了贾宝玉。先是让他看了他家许多女子的爱情命运档案册(其中还夹带着他自己的),又给他饮了“千红一哭”茶、“万艳同悲”酒,再给他演唱“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曲,但还是没有警醒他。警幻既受人之托,没有放弃。为使贾宝玉“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她使出了“爱神”的本家招数,给贾宝玉“秘授以云雨之事”,让秦可卿跟贾宝玉“成姻”,体察情爱与性爱。第二天,正当贾宝玉“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出去游玩之际,警幻仙姑便给他一个当头棒喝——给他们设置了“荆榛遍地、虎狼同群”、黑水挡路、夜叉攫人的凶险恐怖的境地。警幻从后赶来叫他们“快休前进、作速回头!”并说这就是“迷津”,只有“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掌篙”的一个木筏可渡,但只有有缘人才可渡之。意思是只有“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才能走出迷津得救。接着一声巨响,贾宝玉被夜叉拖入迷津黑水,随即惊醒。警幻“警之以情”的设计不仅周密,而且得到完全的实施。
    然而,贾宝玉不仅没有被警醒而“觉悟”,反而引发、唤醒了他的情爱之欲,醒来后即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训”是“传授”之意。而且越往后越沉湎于与林黛玉的缠绵情意之中,也旁及与秦钟、蒋玉菡的同性恋,在迷津里越陷越深。警幻的“警之以情”失败了。假如警幻按原计划把林黛玉接到太虚幻境,“警”她一番,肯定也无法使她摆脱对“神瑛侍者”的缠绵之情。对贾瑞等“情痴色鬼”,警幻还制有特殊的警示“法器”,那就是“太虚幻镜”。正面照是幻情,反面照是白骨骷髅,以骷髅去警醒幻情。但也没用。人欲难去,天理难违。跟渺渺真人的《好了歌》一样,警幻仙子的“警之以情”也警醒不了世人,反而成了“训之以情”。所以,她剩下的仍只是“爱情之神”的本来面目。作者以此阐发前面僧、道所敷陈的大义。
    

七“水做的骨肉”与“泥做的骨肉”


    僧、道敷陈“儿女之情”是人的天性,是天理,警幻又“训之以情”,那《红楼梦》是不是“诲淫”、宣扬纵欲呢?在道学家或心术不正者看来是这样的。但这绝不是曹雪芹的真意。《红楼梦》“敷陈”这个“大义”,道德尺度相当宽,对人的情欲表示了相当大的宽容。这是明显的。然而,《红楼梦》对男女情爱并非毫无原则,而是有自己的道德尺度和审美情趣,体现了褒贬之意。这就是人文主义的“文”,文化内涵。第一回中就说“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就是说人品有“情痴、色鬼”、贤、愚、不肖之别,他们的情欲也有美丑、雅俗、善恶、平常与怪异等等之异。《红楼梦》的道德尺度、褒贬之意不直接陈述,而是隐含在审美情趣之中的。这也是所谓“春秋笔法”。曹雪芹让读者通过审美情趣自己去判别情爱的美与丑、雅与俗、善与恶,自己作出褒或贬。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作家蒲伽丘(1313-1375)的《十日谈》也是宣扬人文主义反对宗教对人性的压制、摧残的,但“文”少了些,更多的是宣扬性、肉欲的正当性,缺乏高雅的审美情趣和道德的褒贬。《红楼梦》的人文主义比它深刻多了,文化内涵丰富多了。
    林黛玉,本是“绛珠仙草”下世,对“神瑛侍者”即贾宝玉怀有缠绵不尽的情意,欲以一生之泪回报。她的情爱固是美、雅、善。薛宝钗,本是“山中高士”,她对贾宝玉也暗怀情意。尽管她心机重,名利之心未泯,但她的情爱仍属美、雅、善。再如王熙凤,情爱是俗、不善。她虽然对“情敌”阴险狠毒,但因是受到伤害而做出的报复,所以只能说是“不善”,还不能说“恶”。妙玉,看似无情却有情,美、雅、善之中带有怪异。尤二姐只是善。尤三姐虽跟尤二姐一样是“淫奔女”,但她一旦确定爱柳湘莲,就对情爱持严肃态度,因此她的情爱还是美、善的,而且刚烈。袭人是愚人,情爱俗,而且陷害晴雯,因此俗中带恶。女性中情爱丑且俗且恶的突出例子是薛蟠之妻夏金桂。写夏金桂情欲之丑、俗、恶,也是为了衬写薛蟠情欲之丑、俗、恶及香菱的情怀之善。
    秦可卿比较特别。第五回中警幻仙姑称秦可卿为“吾妹”,可见秦氏大有来历。她既温柔、平和又风流、香艳;她善良,但又与公公贾珍有染,还引诱叔叔辈的贾宝玉与她苟合。“金陵十二钗”档案册中说她是“情天情海”中的“幻情身”,因此她是“情”这个普遍人性的化身。她的情爱既美又丑,既雅又俗,既善又恶,全取决于她的际遇。遇美即美,遇丑即丑,遇雅即雅,遇俗即俗,遇善即善,遇恶即恶,她总是有情。可叹的是她生于末世,所遇其夫贾蓉及公公贾珍皆为丑、俗、恶,因而她成了末世豪门权贵的人性腐变为淫欲的象征。而贾宝玉则是被她“训”以“云雨之事”也染上了“淫”。她本是警幻仙姑遣来给贾宝玉“警之以情”的“演员”,结果却成了“训之以情”的演员。她的结局是“淫丧”,也是“历劫”。
      《红楼梦》中男性的情爱也有很多“发泄”。除极少几个之外,书中男性的情爱皆为情趣低下,卑劣恶俗。这与他们的人品是相配合的。他们情爱的丑、俗、恶,显露了他们人性之丑恶。贾宝玉本是“神瑛侍者”,“落草”在末世的贵族之家。虽也沾染了纨绔习气,为“脂粉所污”,但其情爱的情趣毕竟还算美、雅、善。尽管他与秦可卿、袭人等有染,喜欢很多女孩子,还与秦钟等有同性恋,但他对林黛玉的感情始终如一。因此,书中对他有褒有贬,褒甚于贬。他喜欢众多女孩子,但这不仅未给人以“滥情”的感觉,反而给读者以“尊重女性”之感。作者对他的道德尺度是很宽的。作者对贾宝玉情爱情趣的“褒甚于贬”,正是对封建礼教和家长宗法的挑战。此外,另一个男性柳湘莲,其情爱情趣也是美、雅、善,而且带有冷峻、侠义之气。其他男性大都为滥淫之人。贾赦与贾珍、贾蓉父子及贾琏、薛蟠等辈不必说了,最“正统”“道学”的贾政,除“正妻”之外也还有两个小老婆,是个假正经、假道学。还有一个迎春所嫁的恶官兼淫棍孙绍祖,更是人欲变成了“中山狼”的兽欲,一年时间就把迎春折磨死了。读这些男性的恶行,使人感到沉没在污泥浊水之中,令人窒息。作者对丑恶情爱的贬斥之意是很明显的。
    《红楼梦》中女性情爱的审美情趣大多是美、雅、善的,而男性的情爱则大多是丑、俗、恶的。怪不得贾宝玉要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这种以性别来划分人性的高下、优劣本属荒唐。但是这种荒唐不仅表露出对家长宗法制的愤恨,更隐藏着深刻的思想。
    第一回僧、道说“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他们不是去成就“美满姻缘”的,而是“造劫”即遭遇劫难。“劫”是大灾难,不是个体命运不济,而是集体遭难,整个世道坏了,是“末世”。《石头记》所记的即是“风流冤孽”们在末世遭难的经历。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的档案册中,就说探春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而王熙凤则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点明是末世。
    “末世”是怎样的世道呢?集中体现在人的身上。在封建宗法制度下是男人掌权,政权和族权都是这样。皇帝是高的官、最大的家长。各级官吏都是男性。族权也是男性掌握。女性总是被操纵、役使的。即使像王熙凤这样厉害的角色,也要屈服于男性,最后还是被丈夫“休”了。《红楼梦》里有大大小小很多的官吏,但没有一个是好官。像贾雨村虽有才干的官吏,但很“贪酷”。贾政似乎清廉,但他不仅昏庸无能,还结党营私,徇情保举贾雨村这样的贪官“复职”。书中宦官弄权,官吏结党营私、贪黩舞弊、欺压弱小等等情节很多,却没有一个吏治清明的情节。吏治腐败之极。而靠祖宗功业荫庇的豪门,像贾府,也是骄奢淫逸,作恶多端。这个世道完全是“大厦将倾”的末世景象。正是这些污浊的男人,造成了末世。而末世的女性都遭了劫难。在太虚幻境,“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都被注册在“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薄命司”等部门,都是悲剧的命运。而“金陵十二钗”正、副、又册所载都在“薄命司”,“隐括”了《红楼梦》的全部悲剧。
    值得注意的是贾元春的命运。她被皇帝册封为“贤德妃”,可谓尊荣已极,怎么也在“薄命司”呢?第十八回写她回娘家“省亲”时,她就向贾母等哭诉她是到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八十回本没有写到元春的死,但“金陵十二钗”档案册中对她的判语是:“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好,虎兔相逢大梦归”隐言她被册封为妃,之后不久就死了。全诗意思不连贯,其中第一句与第四句含义隐晦,研究者们的解释不同,但都没有说明白其中隐含的意思。“二十年来辨是非”一般都认为是“到了二十岁就通达人情世事”的意思。但这意思很平常,写这么一句没有什么意义。“虎兔相逢大梦归”都说是点明她死的时间,死于寅卯年,或寅年卯月。但既然书里没有说元春生于哪一年,说死于“寅卯年”就毫无意义。如果把这四句诗的次序变动一下,隐含的意思就有端倪了:“三春争及初春好,榴花开处照宫闱。二十年来辨是非,虎兔相逢大梦归”是说:“迎春等三个姐妹怎及得上元春好?她进了深宫当上了皇妃。(元春)二十岁时才辨别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这是虎与兔相逢啊!明白了这是非,也就归天了”就是说她二十岁就死了。全诗的意思就连贯而且明白了。“辨是非”隐含着许多意思,简言之就是“明白了进宫闱就是进了虎口”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么,隐蔽的矛头直指封建宗法制度的总代表——皇帝。虽说《石头记》“无朝代年纪可考”,但在文字狱严酷的清朝,涉及宫闱之事总有“讪谤朝廷”之嫌,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何况是“虎兔相逢”呢!曹雪芹敢这么写吗?曹雪芹没有“公然”骂皇帝,而是巧妙地做了隐蔽。他以诗句的次序弄乱了诗意的连贯,掩盖了全诗的整体意思,从而利用读者认为他“不敢骂皇帝”的心理,把读者对“虎兔相逢大梦归”的理解引导到元春死亡年份上去,而不去注意“虎兔相逢”的本来意义。在书中作者又用“君贤臣良”“皇恩浩荡”“太平朝世”等歌功颂德的“假语”“村言”重重掩盖,使人很难看出所隐含的真意。他果然瞒过了几乎所有的读者。其实元春的命运跟迎春是一样的。一个嫁给“中山狼”孙绍祖,一个嫁给了“猛虎”皇帝。“虎狼同群”,姐妹俩都很快被折磨死了,完了“大劫”。
    制造劫难的那些人是否可以置身于劫难之外呢?第五回“红楼梦”曲的最后一支“收尾-飞鸟各投林”预告了劫难之后末世的景象,结局是“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不仅是一个家族的覆亡,而是整个“太平朝世”的覆亡,作恶者也终难逃覆亡的命运。用的是佛教因果业报的话语,说的却是时势的变迁。
    历史上赞美女性的文学艺术作品很多,但赞美的都是某个女性。《红楼梦》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是把女性作为封建宗法社会统治者丑恶人性的对立者加以赞美的。这更强化了对封建宗法社会统治者丑恶人性的贬斥,表达对封建宗法统治的否定与抗议。曹雪芹所生活的时代,是被后人所称道的“乾隆盛世”。曹雪芹根据他对当时社会各种人尤其是权贵豪门、各级掌权者的人性的体察,作出的判断却是“末世”。一个半世纪以后,历史证实了曹雪芹的判断,清王朝确实是中国封建宗法制社会的末世。一个真正伟大的文学家,必定也是思想家。曹雪芹正也是思想家。这是他成为伟大作家重要原因。
        八“太虚幻境”与“太虚幻镜”
    太虚幻境里有好几副对联,但最重要是这一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写在太虚幻境入口处的牌坊上。从字面上理解,是从“假”、“无”发端,最后仍归结为“假”、“无”。说白了就是:“假的就是假的,没有还是没有”本来无一物,一切皆幻。这倒很切合“太虚幻境”四字。读者和研究者向来就是这么理解的,还因此而认为曹雪芹宣扬“空、无”的佛、道思想。可是,这样理解有问题。
    从逻辑上讲,用来作“真”和用来作“有”的那个“假”与“无”又从哪里来的呢?如果说太虚幻境里的人物、故事都是假的、虚幻的,那么那些假的、虚幻的人物、故事是哪里来的呢?
    再看作者的创作意图。第一回正文前批书者(“脂砚斋”之类)有一段文字,引述作者创作《红楼梦》的意图。里面说:“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书中所记何事何人?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于是作者欲将自己“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并使“闺阁”即“当日所有之女子”“昭传”于世。第一回中作者又通过僧、道和“石头”之口,反复强调“发泄”“真情”和所记生活的真实。因此很清楚,作者是要把自己半生的经历和他亲见的女子们的行止见识写出来。作者所用的素材都来源于真实的生活,但写书时“将真事隐去”了,托言“梦幻”“假语”“村言”加以艺术加工。因此,作者的真意是:“真作假时假亦真,有为无处无还有”落脚于“真”“有”。这也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根本规律:创作素材来自生活(“真”“有”),而艺术形象高于生活(“假”“无”),但艺术效果仍是生活的真实(“真”“有”)。曹雪芹反过来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既是为“瞒过阅者”的“障眼法”,也是为“太虚幻境”之“虚”“幻”点睛。
    说那副对联应理解为“真作假时假亦真、有为无处无还有”,不仅因为这是文学艺术的根本规律,是《红楼梦》总的创作原则,更因为曹雪芹在叙述情节时常常以“假”“无”掩盖“真”“有”,这是《红楼梦》一个很鲜明的艺术特色。阅读《红楼梦》须看到“假”“无”所掩盖的“真”“有”。举例来说。第七回说薛宝钗有“病”,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怎么治都治不好,要吃“冷香丸”才缓和些,但仍不能断根。如果把第七回与四十回、四十二回等有关薛宝钗的情节联系起来综合思考,就会明白,其实她的“病”正是少女对爱情的追求,是健康的表现。“病”是假,是无;她正常、健康的情感才是真,是实有。说“冷香丸”是治病“良药”是假,它是礼教的象征、是害人的毒药才是真。再如第五回,贾宝玉在梦中与秦可卿“成姻”有“儿女之事”表面上是“幻”、“假”,实际上他们确实有这种关系,是真、有,秦可卿还因此而怀孕、堕胎以至病死。这些都是以假、无掩盖真、有。类似的例子还有。在情节中以假、无掩盖真、有,很容易弄巧成拙。但曹雪芹却做得天衣无缝,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对社会、对人性的深刻思考,产生了特别的艺术效果。这也是真正读懂《红楼梦》不容易的原因之一。《红楼梦》就如“太虚幻镜”。真实的人生(真、有)照在这个“太虚幻镜”里,显现出来的景象就是“太虚幻境”(假、无),但有正反两面。读《红楼梦》既要看正面,也要看反面,才能看到生活的真实和作者的真意(真、有)。《红楼梦》一书也可以叫做《太虚幻镜》。
    以上从八个方面对《红楼梦》的楔子作了分析。写完这“八股文”,做一个简单的总结。《红楼梦》通过一僧一道和警幻仙姑敷陈了作者创作的基本思想和总的艺术特色,隐括了全书内容,表达了反对封建宗法制度和倡导人文主义的深刻思想。上述这些不可能在书中的具体情节中得到集中表达,因此须在全书开头部分以“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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