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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老----贾府由盛转衰的历史见证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李锦文 参加讨论

    刘老老是《红楼梦》里与荣府有些瓜葛的庄家人,她的女婿姓王,名叫狗儿,其祖与金陵王府连了宗,贾府王夫人知道有这门亲眷,但后来很少来往了。现在刘老老在女婿家过活,但女婿家已败落下来,家道艰难,刘老老与女婿商议,竟破着老脸投奔荣国府来,想来打打秋丰。由周瑞家的引见,会见凤姐。因周瑞家的告诉她:“今宁可不会太太,倒得见他一面才不枉走这一遭儿。”王熙凤初次接见刘老老时那种凛然威严的气势,本书在《王熙凤》篇里已经论及,这里就从略了。
    刘老老第二次进贾府,是在第三十九回:
    (平儿)走来,只见凤姐儿不在屋里,忽见上回来打秋丰的刘老老和板儿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儿、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刘老老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
    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张材两家因笑道:“姑娘今日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锺脸就红了。”……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又道:“要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道:“那里都吃?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儿的,也有摸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刘老老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刘老老第一次来荣国府,凤姐打发了她二十两银子,这一次刘老老带来新鲜瓜菜,照刘老老的话说:你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当刘老老知道姑娘们吃一顿螃蟹就要用去二十多两银子时,说:“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这里,通过刘老老的口,说出了贫富的悬殊,阶级的对立。
    此次刘老老来,正如周瑞家的所说,竟投了两个人的缘了:一个是凤姐,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些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一个是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见。”因此平儿周瑞家的就送刘老老到贾母那边去:
    刘老老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老老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拜了几拜,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也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老老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岁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个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老老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着,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
    刘老老见贾母那“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原来这都是大观园中的姐妹们,在以后的情节里,刘老老都会见识到的。但是“只见一张塌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刘老老却一见“便知是贾母了”,于是“忙上来,陪着笑,拜了几拜”。刘老老虽然出身在贫苦人家,但因为她是一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还是懂得一些封建社会的礼节的,因此在贾母凤姐面前都表示出一副卑躬屈节的样子。
    第四十回,凤姐为了讨好贾母,为了引得贾母发笑,就故意捉弄刘老老,而刘老老也明知她们的用意,因此也故意插科打诨,引得贾母众人发笑:
    正乱着,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已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老老,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儿便拉过刘老老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老老也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刘老老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作个老风流!”
    说话间,已来至沁芳亭上,丫鬟们抱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栏坐下,命刘老老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老老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闲了的时候儿,大家都说:‘怎么得到画儿上逛逛!’想着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儿?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贾母听说,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老老听了,喜的忙跑过去,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
    刘老老虽是个乡村老妪,由于久经世故,说起话来也很幽默风趣。凤姐给她横三竖四的插了满头花,她不但不恼,还说:“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她是“老妖精”了,她却说:“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刘老老是这样的风趣,难怪贾母这么喜欢。刘老老又极会恭维,说:“今儿到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甚至进一步提出建议:“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这个建议立即得到贾母的批准,此后使得惜春竟为画这园子而忙碌起来。
    刘老老存心要使贾母发笑,因此在去潇湘馆的路上,她让贾母众人走石子漫的甬路,自己却偏偏走在布满苍苔的土路上:
    琥珀拉他道:“老老,你上来走,看青苔滑倒了。”刘老老道:“不相干,我们走熟了,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鞋,别沾了泥。”她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脚底下果硒滑了。“咕咚”一交跌倒了,众人都拍手呵呵的大笑。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老老已爬起来了,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了。”贾母问他:“可扭了腰了没有?叫丫头们捶捶。”刘老老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
    刘老老的话完全符合刘老老的身分,“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刘老老七十五岁了,但是作为一个庄家人,不仅不能享福,还得每天在地里劳动,因此跌倒在地下,这倒是家常便饭。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刘老老与贾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贾母虽然比刘老老小好几岁,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却是“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躺倒在哪里,就要有个丫头捶腿呢。造成这样两种情况的最根本的原因是:贫富的悬殊。俗语儿说:贫穷受得千般苦,富贵难受一指寒。有钱人才有这种娇气,穷人哪里能够呢?
    要开宴席了,凤姐同鸳鸯商议要故意捉弄刘老老。鸳鸯还悄悄的把刘老老找出去,嘱咐了一番话,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那刘老老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老老。刘老老见了,说道:“这个叉把子,比我们那里的铁掀还沉,那里拿的动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老老桌上。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老老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们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老老。
    刘老老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儿!”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
    那刘老老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老老便伸着筷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出去了。刘老老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
    在这里,由于刘老老做出那种怪模怪样,因而引起了在场的人的哄堂大笑。作家具体细致地描写了贾母王夫人等八个人的笑。在她们各自“笑”的细节中,反映了他们每个人不同的身分,性格乃至年龄、体质等的情况:如湘云是一个又聪明又豪爽的姑娘,她笑得“一口茶都喷出来”,正好表现了她那种不拘小节的爽朗性格;林黛玉是个弱女子,性格温柔,又有教养,因此她的笑不像湘云那样“野”,但因实在忍不住,也笑岔了气,伏在桌子上只叫“嗳哟”!活脱脱地画出了她那娇弱的体态;探春笑得来不及把茶碗放回桌子上面而是“合在迎春身上”,形象地写出她前仰后合的笑的情态,惜春笑疼了肚子,跑过去拉着奶母的手叫“揉揉肠子”,恰是一个幼女特有的动作细节;至于贾宝玉,作家没有直接写他的笑,却写了一个“滚到贾母怀里”的细节,既写明了他在贾母面前的优越地位,又表现了他的顽皮撒娇的神态;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恰切地刻画了她此时欢乐的心情和对于宝玉的溺爱;薛姨妈笑得“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王夫人因是一个当家人物,不可能笑得那样放肆,以致有失她的辈分和地位,她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这一细节是传神之笔,她想笑,但长辈的身分使她不能笑得手舞足蹈,她“指着凤姐儿”的这个动作,意思是这场喜剧是凤姐导演的,因此她嗔怪凤姐;实际上也是夸赞凤姐。作家在这里写活了有名有姓的八个人的笑,就是那些下人们,也通过细节把她们写活了。如有的“躲出去蹲着笑”,说明她们的身分与主子有别,连与主子一起同堂欢笑的权利都没有。而这些婢女在主人笑过以后还要“忍着笑来替他们姐妹换衣裳”。这个“忍着笑”的细节,对于表现婢女的身分和处境是多么的确切传神啊!
    她们为什么这么笑?这里有演员,也有导演。我们所说的演员就是那心甘情愿被人愚弄,因而故意做出怪相的地位低下的刘老老,她的目的是想讨得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的欢心,以便打打秋丰,讨几个施舍的银钱回去勉强过那艰难的日子;导演就是凤姐和鸳鸯。鸳鸯虽说也是个婢女,由于她在贾母身边的优越地位,特别是她存心想讨好贾母,在捉弄刘老老这个问题上,充当了凤姐的副手。刘老老在乡下何曾用过那“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因此她说,“这个叉把子,比我们那里的铁掀还沉”。她不仅说自己:“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而且“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一副怪相不由人不发笑。而且她还把鸽子蛋当鸡蛋,鸽子蛋掉到地下去了,还要去拣,还说:“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这一切都是引人发笑的话题。因此凤姐导演的这场喜剧算是取得了预期的效果。
    但是刘老老的讲话,在引人发笑的背后,也隐含着酸辛和悲苦。读者合下书来一想,就会对刘老老产生同情之心,而对凤姐等的恶作剧产生厌恶之情,同时刘老老的某些话也很有风趣,含意深刻,她说:“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这些“风儿都吹的倒”的人,难道不是靠成日家在地里累死累活的穷人养活的吗?
    《红楼梦》这本书不像《水浒传》那样直接写农民的阶级斗争,它写的是贵族家庭内部的日常生活,但是作家通过刘老老在荣国府的所见所闻所感,反映了城乡之间、贫富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请看第四十一回:
    凤姐笑道:“老老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夹了喂你。”刘老老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把茄鲞夹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夹些茄鲞,送入刘老老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这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老老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老老咤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
    刘老老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象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鑤子,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漕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刘老老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子。凤姐笑道:“还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老老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儿好看,亏他怎么做来着!”鸳鸯笑道:“酒喝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头的?”刘老老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里,那里认的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嘴儿里天天说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么体沉,这再不是杨木,一定是黄松做的。”
    贾府吃的茄鲞,不知要多少只鸡来配它,由此可以想见他们生活的奢华了。刘老老对于“木头”的一番话,说出了劳动人民成日家的辛苦劳累,特别是“荒年间饿了还吃他”,更反映了农民们那种饥饿的困境,与贾府那种奢华的生活,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照。作家在这里并没有正面描写阶级斗争,但是刘老老的讲话,不是隐隐地道出了被压在生活底层的农民要求改变现状的呼声吗?
    为了塑造刘老老的丰满的形象,反映她的内在的性格,作家又描写了下面的几个情节:
    那刘老老因喝了些酒,他的脾气和黄酒不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吹,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眼花头晕,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都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一路去的了,只得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及至到了房子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老老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来,得了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一带水池,有七八尺宽,石头镶岸,里面碧波清水,上面有块白石横架。
    刘老老便踱过石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个房门,于是进了房门,——便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的迎出来。刘老老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叫我蹦头蹦到这里来了。”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老老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却撞到板壁上,把头蹦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老老自忖道:“怎么画儿有这样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
    刘老老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跴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个门,只见一个老婆子也从外面迎着进来。刘老老咤异,心中恍惚:莫非是他亲家母?因问道:“你也来了!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位姑娘带进来的?”又见她戴着满头花,便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没活戴了一头!”说着,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刘老老便伸手去羞他的脸,他也拿手来挡,两个对闹着。刘老老一下子却摸着了,但觉那老婆子的脸冰凉挺硬的,倒把刘老老唬了一跳。猛想起:“常听见富贵人家有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想毕,又伸手一摸,再仔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的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的!不觉也笑了。
    这一段,通过刘老老的所见,写出了怡红院布置的豪华,特别是那一幅画中的女孩子,表现得活灵活现,立体感又这么强,“怎么画儿有这样凸出来的?”刘老老并不是没有看见过画,但她过去看过的画,哪里有这么生气勃勃,立体感又这么强呢?因此刘老老“头蹦的生疼”,明知是一幅画了,还要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才相信真是一幅画了。
    至于她在镜子里的自我观察,则真实地反映了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刘老老批评她亲家母的话,“你好没见世面,见这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而实际上正是她自己的反常心理的写照,她为了讨得贾母的欢心,就任凭凤姐把她妆扮成“老妖精”模样;她自己也故意出尽洋相,好像戏中小丑一般。但她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点自尊心呢?这种难言的苦衷,作家巧妙地用她自己批评亲家母的话表现出来了。
    刘老老上厕所,半天没有回来,板儿不见了他老老,急得哭了。众人怕她掉在茅厕里去了,叫人去找,也没有找着。你道她到哪里去了?原来是她在怡红院内穿衣镜前边,正不知道怎样出去的时候,用手摸时,却“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
    刘老老又惊又喜,遂走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两眼,一歪身,就睡倒在床上。
    ……
    袭人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老老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忙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那刘老老惊醒,睁眼看见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该死了!好歹并没弄腌脏了床。”一面说,用手去掸。袭人恐惊动了宝玉,只向他摇手儿,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跟我出来罢。”刘老老答应着,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子们房中,命他坐下,因教他说道:“你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就完了。”刘老老答应“是”。又给了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么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宫里似的!”袭人微微的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房啊!”那刘老老吓的不敢做声。
    刘老老醉倒在怡红院,而且是扎手舞脚的仰卧在贾宝玉的床上,因此“袭人这一惊不小”,只好赶紧在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并教她只说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如果让贾宝玉知道了,那还了得?因此袭人吃惊,刘老老更吓的不敢做声了。但是读者可能要问,作家为什么要写出这些情节呢?我认为一则是为了突出刘老老的性格,她为了逢迎贾母和凤姐,就尽情的喝酒,甚至喝酒太过量了,以此来突出她的扭曲了的心理状态;二则是为了让刘老老体验一下“天宫里似的”生活,以使她自己平常的生活与这种暂时的享受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而不露声色地描写了剥削阶级的奢华腐化的生活,反映出封建社会阶级对立的实质。
    同时作家塑造刘老老这个形象,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即是让刘老老做一个亲自目睹贾府由盛转衰的见证人,反映历史的真实面貌。在第一百十三回,王熙凤临死之前,刘老老又来到了贾府。此时贾府已经败落,被抄了家,贾赦贾珍被充发到边疆海疆去效力赎罪,贾母已经死去,荣国府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的烈烈轰轰了:
    平儿恐刘老老话多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老老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老老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的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合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会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得了不是,撵出去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熟人,才得进来。不打量姑奶奶也是这么病!”说着,就掉下泪来。
    平儿着急,也不等他说完了,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也干了,咱们喝茶去罢。”拉着刘老老到下房坐着。青儿自在巧姐那边。刘老老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去了。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你别思量。”刘老老道:“阿弥陀佛!姑娘这是多心,我也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妨碍不妨碍?”刘老老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正说着,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及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
    刘老老此次来荣国府,一方面目睹了贾府衰败的景象,一方面目睹了王熙凤的重病,而且“瞧着不好”了。王熙凤这个“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人儿,在她临死之前竟然要求刘老老替她在什么菩萨庙宇面前祷告,许愿。而且迫不及待催着刘老老赶快回去替她办这件事,说:“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看到王熙凤这种病情,听到她这种说话,再回想过去她那样的威风,那样的狠毒,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总之,刘老老这个人物,第一次进荣国府时,只会见凤姐一个人,连太太都没有得见,因为她听周瑞家的介绍:“这凤姑娘年纪儿虽小,行事儿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儿似的,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第二次由于投了两个人的缘,刘老老在贾府一连住了好几天,贾母亲自带她游了大观园,开了眼界,见了天宫似的房子,“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醉卧怡红院”,这是刘老老亲自目睹的贾府的繁荣景象,以及刘老老所得的贾母的恩庞。但是刘老老第三次进贾府来,却是贾府没落衰败之时,这时贾母死了,王熙凤也危在旦夕。王熙凤还将巧姐托付了她。在王熙凤死后,刘老老最后一次来到贾府,此时刘老老不仅不能打到什么秋丰,相反的还要为巧姐儿的命运操劳:在贾琏护送贾母、王熙凤和林黛玉的灵柩回南边去的日子,贾环、贾芸和王仁竟然私自将巧姐卖了,却编造一些巧语花言哄骗邢夫人,邢夫人也不辨真伪,竟答应了。平儿和王夫人计议,只好由平儿陪着巧姐躲到刘老老家去了。此时的刘老老,竟又成了巧姐的恩人了。因此作家塑造刘老老这个人物,不仅有着深刻的社会意义,还在客观上起到了贾府由盛转衰的历史见证人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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