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有如下一段描写: 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 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对于这段文字,胡适认为“是一个旗人作者颂扬满洲帝室的威德”。[①],而俞平伯承认这是明显的民族主义,但怀疑是有正书局老板在印刷时加进去的。 最近,冯其庸先生在《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六期发表了“《红楼梦》六十三回与中国西部的平定”一文。认为“《石头记》的这一小段情节和文字,极有可能是乾隆二十年扫平准噶尔,彻底解决了清朝定鼎以来顺、康、雍三朝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而增写进去的。” 冯其庸先生写道:“曹雪芹在《石头记》里,忽然出现了变调,变讽刺抨击为热烈的歌颂,如说匈奴、犬戎‘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这是讲边患已是历经各朝,国家和人民深受其害。接着说:‘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这一段完全是正面对朝廷的热烈歌颂,而且歌颂到‘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这确是异乎寻常的歌功颂德,一点也不含别的杂意杂音。下面说:‘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这里所说的‘历朝中’,实际上着重点是康、雍、乾三朝。说‘拱手俛头,缘远来降’,历史事实如上面所述,确是有不少西部的部族首领,因不堪达瓦齐的蹂躏,都先后来降,以上这些话,都符合当时的历史真实。……最后贾宝玉说:‘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这段话,正是反映了百年边患,给边地人民造成了死亡相继,朝不保夕的痛苦,一旦和平突然降临,从此人民的生命财产得到了保障,所以,人们从心底里产生了幸福感和感恩的心情。这段话,也完全可能是曹雪芹发自内心的对西部平定的歌颂。” 笔者认为,冯其庸先生的这一观点大可商榷。 首先,准噶尔是蒙古的一个部落。从汉人立场来看,准噶尔固然与契丹、匈奴一样属于“犬戎”,但是,女真同样属于“犬戎”。 在古代,夷、胡、戎、狄都是相通的。范文澜《中国通史》写道: “戎狄族散布地域很广,陕西西部北部,山西河北极大部分都是戎狄族居住地。商周人称他们为戎狄,又称为鬼方、混夷、犬戎、犬夷、獯鬻、玁狁(音险允xiǎn yǔn),表示对他们的憎恶(战国以后称胡,又称匈奴)。”[②] 而岳飞的诗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把女真人称作“匈奴”。满人是女真人的后裔,当然也属于匈奴一类。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中“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的诗句就把女真称作“戎”。因此,戎、匈奴都可以指满人。 因此,“犬戎”一词在清朝也是犯禁的。潘重规先生指出:“雍正十一年,清廷为此重申禁令,凡刊写书籍,一律避胡虏夷狄等字,再犯者照‘大不敬’律治罪”[③]。陈垣先生在《旧五代史辑本发覆》中,详细地揭示了清朝的忌字,其中“忌犬戎第五”[④]。明人著作《松筹堂集》因内有“犬戎”、“夷狄”等字眼,犯了清朝禁忌,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被禁毁[⑤]。 其次,骂契丹也是犯禁的。因为把辽、元看作敌国,金、清自然也是敌国。清统治者对此是十分清楚的。所以一切诋毁北魏、辽、金、元的思想都受到禁止。清朝规定: “凡宋明人著作中称辽、金、元为敌国者,俱应酌量改正。如有议论偏谬者,仍行签出拟销。”[⑥] 明人著作《八编类纂》因“其边类中有干碍,所载辽、金二代体例,大为狂谬”[⑦]而遭全毁。 因此,作者大骂犬戎、契丹、匈奴是中华之患,实质是骂满洲也是中华之患。 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写道:“黄帝族与炎帝族,又与夷族、黎族、苗族的一部分逐步融合,形成了春秋时期称为华族、汉以后称为汉族的初步基础。”[⑧]华夏民族建立的国家就叫中国。 历史上的“四夷”,指中国四境的民族,是华夏族族对非华夏族民族的统称,是与中国相对的概念。《春秋》曰:“内诸夏而外夷狄。”“不以中国从夷狄,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 华夏民族与“四夷”的斗争,贯穿中国历史的始终。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一编第三章中写道: “西周各族间战争,主要是华夏族(华族亦称诸夏,也合称为华夏)抵抗西戎北狄的侵入,其次是对东夷南蛮的攻伐。” “西周最紧急的外患是西北方戎狄族的入侵。戎狄族散布地域很广,陕西西部北部,山西河北极大部分都是戎狄族居住地。商周人称他们为戎狄,又称为鬼方、混夷、犬戎、犬夷、獯鬻、 狁(音险允xiǎn yǔn),表示对他们的憎恶(战国以后称胡,又称匈奴)。周都镐京,接近戎狄,汧渭两水中间,是西戎入侵的路线。西周初期曾打一次大仗,俘获鬼方一万三千另八十一人,斩首馘(音国guó。杀敌人割取左耳)耳的人数,大概也不少。此后戎狄屡次寇周,懿王甚至被逼迁居犬丘(槐里,陕西兴平县南)。宣王时候,戎狄入侵更加严重,经过多次战争,互有胜败,筑城防御,仅能阻止深入。……宜臼的母亲是申侯的女儿,申侯勾结犬戎攻周,杀幽王于骊山下。西周积累的货物宝器,全被犬戎掳去,西周灭亡。平王靠诸侯的援助迁居洛邑,建立东周,王室衰弱,下降为中等国家。”到了幽王时候,西周就被犬戎灭亡了。 《汉书》卷九十四下匈奴传曰:“《书》戒‘蛮夷猾夏’,《诗》称‘戎狄是膺’,《春秋》‘有道守在四夷’,久矣,夷狄之为患也!” 以后的“五胡乱华”、“安史之乱”、宋、辽、金的战争直至蒙古灭宋,清灭明,都是历史上中原汉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斗争史。而古代的民族斗争是极其残酷的。如女真侵宋,“东及沂、密,西至曹、濮、兖、郓,南至陈、蔡、汝、颖,北至河朔,皆被其害,杀人如刈麻,臭闻数百里,淮泗之间亦荡然矣。”[⑨] 同样,清侵明,实行掠民为奴、屠城、圈地等暴行,也给汉民族造成巨大灾难。 这就是“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的历史含义。 第三,冯先生把‘历朝中’理解为康、雍、乾三朝毫无道理。作者说“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意思十分明白,即这两种人自古就是中华之患,“晋唐诸朝”不仅指晋唐朝,还包括自尧舜起的中华诸朝。因此“历朝”指的是自尧舜起的中华诸朝,而绝非康雍乾三朝。 第四、关于“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一段,潘重规做过很好的论述。潘重规写道: “清初一般不忘故国的文人,像孔东塘在《桃花扇传奇》初上场时,何尝不是大喊‘又到上元甲子,尧舜临轩,禹皋在位,处处四民安乐,年年五谷丰登,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见了祥瑞一十二种’这一类‘口是心非’的颂扬话。不过到了收场‘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的时候,他的真意便流露出来了。这正与俗话说的‘猪油拌狗屎’是一样的情况!……如果有人以为这样的一派恭维话,就算是诚心颂扬异族,那真是够天真的了!何况在清朝时,满蒙是主子,汉人才是奴才。我们试看乾隆二十年三月的上谕:……‘夫蒙古自我先世,即倾心归附,与满洲本属一体,乃目以胡儿,此与自加诋毁者何异?非忘本而何?’这话讲得透彻极了!满蒙本属一体,南人哪能高攀?饶你怎么颂扬满洲,亦抵不了毒骂蒙古匈奴的罪恶!清帝心里何尝不明白他和匈奴蒙古在汉人心目中都是‘夷狄’,都是‘一丘之貉’。你如毁谤他一个,即使毁谤他两个;你恭维他老大是圣贤,却骂他老二是猪狗,他还会领你颂扬的情吗?”[⑩] 红楼梦诞生于血血雨腥风、风声鹤唳的文字狱时代。时人记录道:“今人之文,一涉笔唯恐触碍天下国家……人情望风觇景,畏避太甚。见鳝鱼而以为蛇,遇鼠而以为虎,消刚正之气,长柔媚之风,此于世道人心,实有关系。”[11]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作者不是一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反清志士,怎么会连篇累牍地大骂“腥膻”、“匈奴”、“耶律”、“犬戎”、“夷狄”、“中华之患”?作品第一回脂批云: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武穆之二帝”指岳飞恢复中原的壮志未酬,意思很明白。“武侯之三分”则来自陆游的《书愤》。全诗如下: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鬃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前四句写杀敌报国收复失地的壮年之志,后四句写壮志难酬的暮年之悲。但诗人悲愤而不消极颓废,而是以坚持北伐、死而后已的诸葛亮自期,抒发了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和无比深沉的爱国之情。 李盘《挽先兄维曼大司农》悼南明隆武朝的李长倩,其二云: “不向青山正首丘,愿倾热血溅刀头。出师表上风雷动,转饷筹空日月愁。蝴蝶三更思汉鼎,子规万里怨吴钩。英魂到海流无尽,张陆应同把臂游。”[12] 亦以诸葛亮北伐比抗清。可见红楼梦是一部“大骂异族”的反清作品。既然如此,那么胡适关于作者曹雪芹的考证就是一个错误。这不是因为所谓的曹雪芹会不会有排满思想的问题,而是因为在那个“见鳝鱼而以为蛇,遇鼠而以为虎”的文字狱时代,没人会在一部反清小说里署上自己的名字。红学家继续这样罔顾历史,红学只能继续“糊涂”下去了。
[①]潘重规:《红楼血泪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出版,第69页。
[②]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一册,第101-102页。1978年6月第5版,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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