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五、六年来,我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到了《中国散文学史》的写作上,该书直到现在也没有最后完成。早在一年前,我就为这本书写好了一份“后记”。在这份假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本书惭愧的地方固然太多,在大的材料与观念上也没有什么突破,然而这并不是说本书就毫无价值。写作过程中聊以自慰、自以为是的地方也不时或有。……不过,由于这个课题的霸权,几年来只能偷偷摸摸地去幽会更钟情的《红楼梦》,而且总是稍作停顿就不得不返身出来,想倾听的来不及倾听,想诉说的来不及诉说,没有一次能够尽情尽兴,这是不能不心生幽怨的。庆幸的是,现在终于可以全身心赴约了。” 这段话可以说是我五、六年来生活与心境的真实写照。这些年来,我的业内研究课题是“中国散文学史”,因为时限的原因必须赶着做,而且,随着研究的进展自己也越来越沉醉在这里面。可是,《红楼梦》毕竟是自己几十年的老相好。而且,几十年过去了,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么青春、新鲜、神秘,那么让人激动,那么让人捉摸不透。所以,不管《中国散文学史》研究有多么紧张,每周总不免要偷偷地跑一趟红楼。有时候我甚至情不自主地盼望“中国散文学史”的研究遇上困难,这样自己躲到红楼里就有更为充足的理由。 当然,对待这样一位几十年来的相好,偷偷摸摸地约会,总是不能解渴。所以,我又寻找到一个弥补的办法。这就是,自己主要的研究时间用在了《中国散文学史》上,那么,在课程开设上则全部重心倾向《红楼梦》。这五、六年来,除在国外的时间外,我在复旦开设的中心课程就是“红楼梦讲谈”,连续几年来几乎每个学期都要开设一次。这样,与《红楼梦》的约会就不仅仅是出自内心的爱慕,同时也有了制度的约束与时间的保证。不过,也许是由于约会的时间仍然有限,也许是时时担心制度化将会改变自己对《红楼梦》的情感性质,就象结婚将可能改变爱情那样,我的备课与授课采取了与通常的课程完全不同的形式。备课主要是读几回《红楼梦》,授课则根本不成“授课”,而只是与年青的红友们就《红楼梦》的某一回或者某一个问题海阔天空地聊天。 这本《红楼细细读》,正如题目所显示的那样,只不过是我读红楼时随手记录下来的一些文字。我读书有一个癖好,这就是边读边批,无读不批,不批不读。读理论书是这样,读小说是这样,读《红楼梦》更是这样。凡是认真读过的书,天头地角、内缝外缘、字里行间总会留下或多或少、或疏或密、或整或乱的各式文字。我的所谓学术研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一些文字的纠合。这本《红楼细细读》当然也不免是这样。我最早接触《红楼梦》,是上大学时候的事情,大学毕业论文做的也是《论薛宝钗》。不过,手里拿起笔来读红,则应该是在1988年上研究生以后。这个读书习惯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禀性,一方面则是老师教育的结果。我记得很清楚,入学后不久,我的老师李灵年先生与张中先生,召韩石与我两名学生谈学习方法,就特别强调做笔记与卡片,并举例说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篇》与《谈艺录》其实就是卡片的连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时候我喜欢上了金圣叹。当时从图书馆借来一套《金圣叹全集》,我就活学活用地从头到尾,包括他的《沉吟楼诗选》好生批了一通。虽说那时自己的道德观还不健全,但毕竟多少有一定的善恶感,批读的时候不免有几分顾忌,用的当然是铅笔,着笔的时候也多半会自觉不自觉地控制力度。这样批读当然不怎么过瘾,而且,还书的时候,自己又不得不将那些文字一一擦去,即使有些舍不得擦去的文字,也连书一并还给图书馆去了。那几年里,除了批读过《金圣叹全集》之外,还读过两种小说,一是《聊斋志异》,一就是《红楼梦》。可惜的是,这两本书现在再难找到了,虽然她们并非是图书馆的书籍。 硕士毕业以后,我回到江西师大任教,当年从图书馆的退役书中淘到一大批廉价货。其中就包括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竖排本。从那时起,我开始了《红楼梦》新一阶段的随意翻读与涂鸦。之后又得到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整理本。也许因为是横排,并且边空较多吧,我的批读又换成这本为主。1998年到北京师范大学上学后,用的也仍然是这个本子。不过,由于兴致越来越浓,边边角角的地方已经不再够用,就只好另外再用一些信笺纸在旁边候用。二年以后一看,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知不觉之间稿纸已用了七、八本之多。我在1998年出版的《红楼梦:悠远的生命叙述》(再版时名为《正说红楼梦》)就是由这些书里书外的批读组织而成。1998年来到复旦做博士后之后,因为导师黄霖先生送给我一套先生校理的齐鲁书社出版的脂砚斋评批《红楼梦》,我又移情别恋,主要以这套版本为读本和写本了。平时出差在外,也往往带在身边,随时翻读,随时记录。虽说这几年翻读批读的时间并不多,但这套书也已经是破烂不堪了。 现在摆在大家面前的这本《红楼细细读》,就是从这些批读之中辑录整理而出的部分成果,同时也是最近几年来在复旦与红友们一起谈红常常用到的材料(不称教材)。大家可以分明感觉到这只是一部还没有全部完成的著作,它的完成状态应是《红楼梦》全部一百二十回的批读。之所以会将这部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的批读先行拿出来,有这样几方面的原因:首先,因为《中国散文学史》的缘故,最近确实没有时间将全部文稿整理与完成;其次,现在已经整理的回目可以说是《红楼梦》最重要的回目,《红楼梦》的精神以及我对《红楼梦》的理解,基本上已经体现在这些回目中;而最重要的则是,这些回目得到历届复旦“红楼梦讲谈”课程讨论班的大多数同学的喜爱,如果能早点印出那怕一部分来,对他们也是一个报答。说实话,在复旦的这么多年,除了自己老师的栽培之外,我最难忘的就是这群红友,最难忘的就是在光华楼与红友们的海阔天空。每次看到他们对这门课程的热情评价与鼓励,我都既惭愧又兴奋。而在他们的种种评价当中,最让我会心得意的便是“罗老师是真正的《红楼梦》爱好者”的封号。是啊,我不是什么红学家,我只是一个爱好者;我不是什么红学爱好者,而是《红楼梦》爱好者。既然是《红楼梦》爱好者,及时地将自己的心得拿出来与大家交流,岂不是一件乐事? 当然,这本小书现在能够出版,不能不感谢复旦大学学术著作出版基金委员会,骆玉明先生与朱刚先生的热情推荐,文科科研处葛宏波、左昌柱先生,以及诸位评审专家。这里需要特别提及的是,学校两位令人敬重的文史专家在不知道作者的情况下,对这部书稿分别评价说: “《红楼梦》是一部千古名著,历来对它的阐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书作者提出‘双凤护珠’为其核心与线索,将全书分为七个结构单元,令人耳目一新,具有充分的根据。尽管它有可能引起争论,但完全可以成为红学史上的一说。……评点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一种传统方式,富有民族特点。本书借鉴了前人的经验,又吸取了当代的理论观点,有拓展,有创新,运用自如,对于当今的文学研究,特别是文本研究方法的革新,富有启示。” 说实话,尽管明知这份评价包含有提携后进的因素,尽管我心里看重读者的阅读感觉更甚于权威专家的评价,在看到这个评价的刹那间以至现在,我还是不免真心欢喜与虚荣,不免油然而生深深的感谢,并且情不自禁地引录在这里以为本书增辉添彩(按规定,作者要根据评审意见进行修改,所以有机会看到。因为原本是匿名评审,这里不便公布专家姓名)。虽说是否“完全可以成为红学史上的一说”,还需要经过读者的同意与历史的检验。 这本小书能够及时出版来与各位红友交流,也应该感谢复旦出版社的邵丹编辑,她的细致工作使得本书有机会减少不少错误。由于出版期间,我正在首尔的韩国外大工作,许多校核工作都是由内子廖永梅,侄女小玫、外甥女小娟、小微代做的。女儿闻乐经常赖着要我念《红楼梦》为她催眠,也是我细细评读《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理由。“红楼梦讲谈”课程班的历届同学在课堂上不时提出一些非常好的想法与意见,本书有些地方吸收了他们的意见。其中,吴水兰同学在插图方面做了较多工作。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兄韩石在十分繁忙的情况下,对本书初稿细读一通,提出意见,指出错漏,硕士导师李灵年先生在百忙之中审读并赐序,更是永远的纪念和鞭笞。博士导师张俊先生、博士后导师黄霖先生一直关注本人学业的进展与本书的写作与出版,常使我感铭在心。 我常想,有幸而能生活在当今的时代,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读点《红楼梦》,有幸而能在大学校园里工作,与年轻的朋友坐而论道、站而谈红,实在是三生有幸,五世积德。就在上个星期五,我还在与韩国外大同声翻译学院的同学们同读《红楼梦》第八回“识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同学们虽然对《红楼梦》不太熟悉,可是,略一接触,便心领神会,很快就进入《红楼梦》之中,很快就被《红楼梦》的魅力所感染。曾经听论者说过,外国读者很难读懂《红楼梦》,通过这次讲谈,我发现,读不懂《红楼梦》的不是外国人,也许恰恰是中国人自己。中国人能读懂《红楼梦》,外国人就能读懂《红楼梦》。《红楼梦》没有国界,只有人界。中国有《红楼》,中国真骄傲;世界有《红楼》,世界真有福。愿更多的朋友能细细读读《红楼梦》,愿更多的朋友能慢慢走进《红楼梦》,也愿自己快快收结《中国散文学史》,全身赴约红楼,早早完成全部《红楼梦读》。 默墨斋丁亥雪日写于首尔里门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