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与学术著作重要的是有观点、有内容,但好的内容也需要好的形式来表现,形式能够反作用于内容。文采属于形式的范畴,文采有力量。《共产党宣言》开卷之“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是哲理与形象的生动组合,是思想和文采的绝妙搭配。刘勰说:“若气无奇类,文无异采,碌碌丽辞,则昏聩在目“。张义春先生的《红学那些人》是一部有文采的作品,可以给读者真切的审美享受。这里提取若干片段以飨读者。 1 王利器读书过目不忘,写作文不加点,“议论证据古今,出入经史百子”;因为有如此的道行,行为作态免不了跋扈气盛、踔厉风发——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天高两三寸,地厚一鱼鳞,抬头天外觑,天我一般人。解放后红学家中,他是周汝昌的克星,也是让周汝昌望而生畏、甚至闻风丧胆的人物。王利器大周汝昌七岁,开始时,对周汝昌的成就,王利器也予以肯定,曾经说过周汝昌那小子还有些出息,其关于曹雪芹卒年的考证,表现出新一代学者的虎虎生气。 但后来,因为不识高低,周汝昌就让王利器感到不快,于是,王利器就被窝里磨牙——怀恨在心,倚着有些道行,就专门拿他消遣。那刺耳甚至残酷的批评,特别是抖开文献、引经据典的英雄气,直让作贼心虚的周汝昌老爷子色若死灰,双目茫然无见。要说周汝昌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有乾坤大挪移的手段,多彩多姿,惊才绝艳,飘如浮云,矫若惊龙,六十年来,在风波诡谲的红学江湖中得心应手,履险如夷,也曾欣欣然不知所以,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谁料到有王利器这秤杆的准星,周汝昌顿时就现出了“裘千丈”斤两,活生生的一条“龙”竟然蜷曲成小蚯蚓,恶鬼见钟馗——不得不老实。 以上是描写王利器批评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的开头部分。这段文字铺张扬厉,有汉大赋的风范,非常到位地表现了王利器王利器学究天人,确乎不拔的神采。更是一段让萎靡者抖擞的妙文。张义春写王利器的这一篇,曾经在网络发布,有人跟贴说:“王利器是我的太老师,我自豪。” 2 周汝昌、吴世昌彼此互为一形击,俗人口顺,曰:红学“二昌”。 周汝昌生一九一八,吴世昌生一九0八,周汝昌小吴世昌十岁。吴世昌一九八六已作古,享年七十有八,周汝昌现今仍龙精虎健,安度九十三个春秋。 ------------- 故而,吴世昌的战士之勇毕竟不敌周汝昌的道家手段。别看周汝昌不动声色,内里他却成竹在胸,胜算在握;表面软绵绵的,那是以柔克刚,太极工夫可以化尽你的千钧之力;站着不动,那是相时而动,只等你上来后,才迅即一躲,觑得你吴世昌真切,因势利导、借力打力,轻轻一拍,半两拨千斤,你可不就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以上两段是描写周汝昌、吴世昌的。该文题目是《觅知音故难得兮,惟天地作合》,整个文章以曹雪芹佚诗为主线,对比描写了周汝昌、吴世昌的人风、文风与学风。从“故而”开始属于对二人论争曹雪芹佚诗的总结。这段文字的特色是形象而生动,使吴世昌的老实与周汝昌跃然纸上。关于周汝昌、吴世昌的文章在网络公布后,有人认为这两个的趣味胜过金庸《射雕》中的黑风双煞。 3 欧阳健秉斯文气象——骨骼清癯、形容瘦弱。但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千年的铜钟——经得起打击。落难时少戚戚之态,不忧不惧,更不作兴讨饶,潦倒而不减壮怀。文革中,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他被关押在江苏淮阴王营看守所,谁知他浑身是胆雄赳赳,千难万险自应酬,兴奋处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在他的博客上,我曾见过他那时的几首诗词,艺术估计那个,但内容绝对精神: 这段文字是描写欧阳健性格的引文,其特色在形象而幽默,读者一见必然会心一笑。同时,用文革语言写文革遭遇是作者独具匠心处。在当代学人中,欧阳健是很有个性的一个,这里表现的欧阳健的英雄气,足以令他不朽。 4 说起我的人生阅历也就两个字:失败。过去与自己有过交往的,最高贵者也就我单位的正处领导。土默热先生真让我感激呀。他提升了我的交际档次——大约是2009年冬天,他以特快专递的方式送我大作两册。一是《土默热红学新突破》,一是《三生石畔勘红楼》,其中还有“张义春友雅正”之类的让我高大的话。土默热先生好有一比——“肚量大如海”。也就是早年,我还说过一些让他不高兴的疯话,为此他的学生秦轩也曾经与我干过一回。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没有长处,我的封建意识很强,属于人类不够进步时候的情况,认朋友不认是非,江湖义气第一桩,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再不让土默热先生不快了。 土默热真实名姓及履历鲜有人知,约在本世纪初,土默热横空出世,其时人们无不吃惊,于是就猜测其底细。据出版方透露,其原名包秦,蒙古族,技术职务教授,曾在高校教授明清史多年,现为吉林省总工会主席。但另有人说,土默热不是教授,也不是吉林省总工会主席,而是长春市一个厅长。还有人说,土默热的名字是一个假托,取英文“tomorrow”(明天)的谐音,土默热红学就是明天的红学。香港梅节说,土默热,包姓,名秦,现任吉林省总工会主席、曾任省水利厅厅长等职,是副省级干部,不像“靠历史混饭吃”的明清史教授。 一番晕头晕脑后,借接受《内蒙古日报》记者采访的机会,土默热才开始细说根由。曰:包秦、土默热是一个人,在官方活动中,自己是包秦——吉林省总工会主席,但此外也“是个教书匠,五十年来,一直在大学教历史,重点是明清史”,“《土默热红学》问世后,红学界很多朋友感到这个土默热真是‘怪人怪名怪论’,纷纷猜测土默热其人其书底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土默热既不是化名,也不是网名,乃是作者的真实的蒙古语名字。” 土默热本来年纪不大,他1951年10月才出生, 1970年8月才参加工作,1973年8月,入吉林师范大学地理系学习, 2000年以后,他开始与洪升柏拉图,其时无非刚够50。估计是淡薄名利,不愿意让人知道他这个领导有文化,于是就安了捋白胡子,做了个新名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老朽模样。并自我介绍说说,自己“五十年来,一直在大学教历史,重点是明清史”,“我从来对什么‘老资格’、‘小字辈’之争不感兴趣,不过仅仅在大学教了五十多年的中国历史,带过不多的几个博士生,自然没什么了不起,又刚刚过古稀之年,头发尚未掉光,牙齿还咬得动牛肉,眼睛虽然时刻离不开老花镜,但距离全盲似乎还有一段时间”。土默热的实际不是这个样子,他根本没有这样的龙钟。我见过有他形象的报道。眼睛小而细长,属于成吉思汗的印记,而青壮之色,犹可挽弓射大雕。 这是描写土默热的开头部分。作者这里一自己卑微为视角,似乎对土默热感恩戴德。但我总以为有皮里阳秋的味道。幽默是非常突出的,但幽默的背后,作者真正的用心我实在不知道。红学问题非常复杂,这里的“说不得”正是一种机智的表现。 5 邓遂夫的人生见证了一句名言——有志者事竟成,他自信的气质近似《论语》中的子路,穿着破乱的衣裳站在富贵者之中也面无愧色。邓遂夫研究《红楼梦》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写了不少有模有样的文章,并寄《红楼梦学刊》。你应该是知道的,与所有刊物一样,《红楼梦学刊》它那个,所以邓遂夫文章泥牛入海。遇到这样的情况,要是一般人,也就知难而退了,或者还不好意思。但邓遂夫却不。他迂回找《红楼梦学刊》的错误。估计是那里编辑的基础教育差劲,加上编辑部在北京印刷在天津,《红楼梦学刊》的错字自然像穷汉的虱子无穷无尽。这邓遂夫就得心应手。每期都校,校则必录,录后就寄。这事要在别的刊物,他邓遂夫也白忙活。但《红楼梦学刊》主编冯其庸却在乎面子,所以就重视邓遂夫,既然冯其庸都重视,邓遂夫自然就那个了。 邓遂夫的童年与少年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邓遂夫作为红学家已经广为人知,不过早年的他却叫邓遂富,后见识增长审美境界提高,觉得“遂富”俗气,并灵机一动,改“富”作“夫”,遂作邓遂夫。邓遂夫书斋名“释梦斋”,就是解释《红楼梦》的意思,另有号“独行侠”等。邓遂夫三龄失母,幼年住大安进盐坝一简陋竹棚,靠父亲出售竹器和日用杂货为生,日子过得艰难。十三岁父亲撒手西去,独自一人挣扎着生活,风雨一肩挑,靠助学金和勤工俭学勉强初中毕业。后入自贡市文艺学校学声乐舞蹈,十六岁入自贡市歌舞剧团任演员和创作员。 这是写邓遂夫的开头,邓遂夫这个草跟的意趣扑面而来,其玩笑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但在玩笑的背后,则是深刻的沉重。做人难,做成功的人更难。不是邓遂夫的气质近乎子路,不知隐忍退让,而是如果想做点事,没有豁出去的精神是绝对不可以的。这样的文字让我感动,我为之一哭。 6 蒋和森形象很好,天生一块吃文化饭的料——年轻时喜穿中式对襟衫,围白围巾,如玉树临风,如园中竹亭亭玉立;老来高高瘦瘦,有遗世独立的飘逸。蒋和森具平实风范,和风细雨、温婉多情,善倾听而不是倾诉,善低首而不是扬眉。蒋和森属观察型人格——心智退缩,游弋在想法中,有极高层次的心灵境界,满足温饱的生活,不愿作出承诺,为人不自伐,不论人长短。重视人格、慎独、隐忍方面的修炼,崇尚俭朴、清洁、节制的生活方式。 蒋和森是红学的一面镜子,其人性迸发出的亮点,照亮了红学乏善可陈的历史天空。据何永康说,蒋和森到南京师范大学讲学,“拎着简单的行李,坐在站外的台阶上,跟普通的过往旅客一般无二。他住宿在我们学校的宾馆,离开时执意要结交宿费。” 据周汝昌说,蒋和森“为人极和厚”。 这是描写蒋和森的开头,蒋和森富有诗人气质,关于蒋和森的描写也接近诗的语言。蒋和森是红学的一道独特的风景,是《红楼梦》艺术美的挖掘者发现者传播者。“美”的本质是善,蒋和森性情如此,我相信其文章也不欺人。 7 胡文彬,名取论语义——“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身材长大魁伟,紫棠色面皮,文人武相、厚貌深情,一口东北口音;年近古稀亦凛凛然腰板挺直。许是秉赋仁厚、尊道贵德之故,胡文彬少时即兼几许呆滞气,年长尤好犯晕,寻常的事儿常常的很久才可以回过神来。胡文彬兼胆汁质和黏液质两种气质类型——遇到可气的事就怒不可遏,想把心里活全说出来才痛快;理解问题常比别人慢些,对传统与既存秩序多有敬畏之心。 胡文彬是武侠迷,曾主编过《中国武侠小说辞典》,尤喜金庸的小说,诸如《射雕》、《飞狐》等,读来或豪气干云、血脉喷涨,或泪光闪闪、伤心欲绝,金庸曾经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吃过饭。 这是描写胡文彬的开头。胡文彬是一个有贡献的红学家,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与周雷在《废艺斋集稿》等问题的讨论中脱颖而出,以至海外有人认为他们是继李希凡、蓝翎后的又一对小人物。自古成大事者必有些傻气,胡文彬性情的混沌,是他学术诚实的表现。 8 说起红学,吴恩裕好有一比——梁山好汉喝酒,大腕(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与周汝昌、吴世昌鼎足而三,号“两吴一周”。周汝昌以考证曹雪芹的家世著称,吴世昌以研究《红楼梦》的版本和成书过程见长,而吴恩裕则是搜求曹雪芹生平事迹的巨擘。他们三人,周汝昌几近失明,吴世昌仅余只眼,吴恩裕亦有眼疾,不过当时俱龙精虎健、叱咤风云,考证派红学因此八卦炉里睡觉,热气腾腾。一九八○年,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召开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因为英雄了得,吴恩裕属三位被邀请的大陆学者之一,惜临行去世,没能成行,最后由陈毓罴替补。现在人们都知道冯其庸英雄了得,其实冯其庸的英雄都与吴恩裕分不开,甚至是吴恩裕的余绪(见后)。 吴恩裕不仅红学业绩神奇,其余也出类拔萃、匪夷所思。他喜欢京剧,模仿余叔岩派须生,真正刻板无二;操一口纯正的不列颠英语发音,能滔滔不绝背诵英文版《资本论》里的某些段落;一笔行书毛笔字圆转自如、天真烂漫。解放初,吴恩裕与曾炳钧教授、戴克光教授、严景耀教授(雷洁琼先生丈夫),号称北京政法学院的“四大教授”。 这是描写吴恩裕的部分,吴恩裕在红学的特色是磅礴而杂,这里几个俗语的使用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