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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蓝翎先生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金锦 参加讨论

    知悉蓝翎去世的消息,是在甲申春节前。那天晚上刚看罢电视播放的书法大师刘炳森追悼会的新闻,正为人命危浅天不假年而怅然叹惜,便接到了北京一位军旅作家朋友的电话,告诉了我蓝翎先生病逝的噩耗。尽管他轻声地说是“走了”,但我的心头却不啻重重的一击。
    两天后蓝翎的追悼会在北京举行,远隔千里,匆促间我只是发了一份唁函,遥祝他魂归天国,永久安息。当时追昔忆往,虽然心有所感,却没有急于诉诸文字。不是不想,而是觉得像蓝翎先生这样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和李希凡一起,因毛泽东那封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而名震朝野的人物,即便写悼念文章,一时也轮不到我的份儿。光阴荏苒,时过半载,我一直留意凡能见到的报章杂志,竟没有发现追悼的辞章,这让我很有些失望和不安。也许痛定思痛的追忆是一个反复咀嚼回味的过程,可能需要酝酿更长的时间,我却有点沉不住气了,慌急间把几十年来对蓝翎先生零零碎碎的记忆连缀一起,觉得吐出来对他对我都是个安慰。
    我对蓝翎先生的仰慕,是在认识他之前,这首先要追溯到山东大学的因缘。当年,两个小人物一夜走红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到上中学时,就从语文课堂上知道了这两位山大中文系毕业生在母校校刊《文史哲》抨击权威一炮打响的重要事件,并由此萌生了对山东大学中文系的向往。及至1975年秋天我终于跨进这座高等学府的时候,那种如愿以偿的感觉里,既包含对历史名校的景仰,也包含终与两位“小人物”同校为学的欣慰和自豪。上古典文学课时,从事红楼梦研究素有造诣的袁世硕教授,讲述起红学史上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对他的那两位同班同学自然就多了几分了解和评说。这就使蓝翎这个名字伴随着“两个小人物”的概念,在我脑子里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第一次与蓝翎先生认识,是在1980年春天那次中文系主办的全国文艺理论研讨会上。当时我已留校任教,从事古典文学的教研工作。这是拨乱反正后学校组织的首次纯粹的学术会议,一批全国知名的学界耆宿高校精英应邀而至,荟萃一堂,给乍暖还寒的校园带来了缕缕春风。一看到蓝翎与会,我便迫不及待地到住处造访。当那个清瘦单薄温文尔雅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却怎么也不敢与当年敢于挑战权威的青年学者相联系,特别是那早生的华发和多皱的面庞,似乎盛名之下隐藏着诸多隐秘及沧桑。
    简单的寒暄之后,便开始了漫无边际的交谈。当我言及家乡是水浒故事发源地郓城时,他眼睛突然一亮,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告诉我他的老家就是同属于菏泽地区的单县。要不是他亲口说出,我还真不敢相信,仰慕已久的两个“小人物”,其中一个原来是从鲁西南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走出来的。乡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瞬间打破了陌生人之间的怯生和戒备,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接下来的交谈就成了那种一见如故或久别重逢似的推心置腹。我怀着好奇,询问了他的生活历程,尽管这是初识比较忌讳的纯私人话题,他却十分坦诚地向我直陈了“轰动效应”之后的传奇经历。
    蓝翎原名杨建中,1932年出生在苏鲁豫边界黄河故道区一个贫穷的乡村。他少年聪颖,不满18岁就从高中一年级考入华东大学,1950年并入山东大学中文系。1953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工农速成中学当语文教师。就是这个时候,他与同在北京的大学同学李希凡一起,共同撰写了那两篇驳俞平伯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初衷本来只是为了表明和俞平伯不同的学术见解,但却因此而被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旋涡。恩宠加身的蓝翎,在懵懵懂懂中,几乎像金榜题名英雄凯旋般地调进了《人民日报》文艺部,两个刚刚踏进社会的大学生,不经意间成了当时主流意识形态一个方面最年轻的权威发言人。一时好评如潮,各种光环和荣誉纷至沓来,声名显赫如邓拓者亦不敢等闲视之。
    岂奈天有不测风云,志满意得青云直上的蓝翎在党报立足未稳,那场突如其来的“三、五反”运动即席卷全国,他竟因右派言论而获罪,强行发配到河南一个偏远农场劳动改造,一下从天堂跌进了地狱,度过了十多年炼狱般的生活,尝够了失去自由的精神折磨,经历了孤独无靠的感情煎熬,遭受了筋疲力尽的体力惩罚。1961年摘帽后做过商业干部和文学编辑,但仍然是受人歧视的另类人物,特别是十年浩劫中饱尝了被人管制任人凌辱的滋味,直到1979年正式平反后,才被选调到郑州大学中文系从事教学和研究。
    初获解放的蓝翎先生,就像涸辙之鱼回归大海,抑制不住重获新生的亢奋和激动,毫无顾忌地向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小老乡袒露心迹。时而感叹文学界的野蛮荒芜,时而痛惜学术界的单调苍凉,时而庆幸学人的觉醒和人文精神的回归,却丝毫没有流露对自己不公正遭遇的怨怼和愤懑。这让我第一次接触就感受到了他的朴实、直爽和宽厚。也许第一印象容易融入记忆,这次面谈以及以后几天的相处,蓝翎先生那种历经风霜雨露一路走来的精神,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气度,那种忧文人命运之多艰的人文情怀,那种珍惜余生发奋作为的意志,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次相识分别后,不久我便调回原籍从政,天各一方,以至于十多年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但最初给我的印象却弥久难忘。
    说来也是缘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组织上安排我到单县担任领导职务,不期然成了蓝翎先生家乡的父母官。到任不几天,蓝翎先生突然从北京打电话向我问候,畅叙别情之余,恳切地希望我为他贫苦的家乡多做些实事好事,并热情邀请我抽机会到京晤谈。原来几年前他落实政策,又回到《人民日报》文艺部,并明确为负责人。重操旧业,志得意满,那种矜持的口气和声调里,自然便流露出安居乐业的欣喜和当家作主的豪放。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带领单县的同志在北京召开同乡联谊会,特地邀请蓝翎先生参加。记得那天通知开会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刚刚八点多,蓝先生便兴冲冲地来住处看我。日月如梭,一别就是十多年。此番重逢,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却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惊喜。在我下榻的房间里,清癯健朗的蓝翎依然精采秀发,侃侃而谈。他告诉我,与家乡阔别已经三十多年了,时常怀念那质朴淳厚的乡风乡情。他十分认真地询问了家乡的经济和社会事业发展情况,特别倾情地了解了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当听到改革开放后城乡发生了重大变化时,他抑制不住地呵呵大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当我告诉他,由于工业基础和自然条件的限制,农民还没有从根本上脱贫,他的脸色陡然严肃起来,深情地说:“自古来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最苦的是老百姓,最好的也是老百姓。父母官就要想方设法为老百姓谋福利啊。”老学长专注地望着我,并下意识地吟起唐人的诗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蓝翎先生的爱乡忧民之心,让我很受触动,顿感双肩增加了沉重的压力。
    接着,这位老学长又颇有兴致地同我聊起了家乡的人文风物,提及较多的就是牌坊和羊肉汤。他一本正经地提醒我,要充分利用单县丰厚的文化资源,开发旅游经济。单县羊肉汤固然是 美食一绝,全国闻名,但百寿坊、百狮坊的艺术价值也很高,他说走遍国内很多地方,见过各式各样的牌坊,还没碰到过如此精美绝伦的石雕精品。羊肉汤和牌坊是单县的绝代双骄,不能让牌坊淹没在羊肉汤里。
    开会时间快要到了,蓝先生谈兴犹浓。我拉他一起来到会议室,并向与会各位作了介绍。那次会上,他就欠发达地区的脱贫问题,谈了许多很有见地的意见,引起一阵阵赞赏的掌声。
    离京前夕,部队的那位文学朋友陪同我拜访了蓝翎先生。在人民日报社那座庄严的办公楼上,有一间是蓝先生的办公室。室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架和废旧报纸及文稿,显得比较拥挤。唯有办公桌上整洁有序,显示出主人的精细和勤勉。也许是置身人民日报社这个特殊环境里,触景生情,勾起了他对人生世事的诸多回忆,也许是神交已久并且相谈投机,故而愿意吐露心底的隐秘,反正,这一次涉及的话题比较沉重。一见面,他就煞有介事地问我:“你记得咱们家乡的龙卷风吗?就是那种顶天立地的大旋风。”这使我想起每当秋后初春,空旷无垠的田野里突然拔地而起纳尘柱,扶摇直上,升入云天,且旋且行,蔚为壮观。由于来无影去无踪,变化莫测,乡亲们往往认,为是鬼魂作祟,令人望而生畏。蓝翎先生见我若有所思,十分动情地说:“自然界的龙卷风尚可躲避,而政治上的龙卷风来势凛冽,让人躲之不及,一旦旋入,就是灭顶之灾哪!”说罢仰天长叹,似有无尽的曲衷深埋心底。我知道,他又记起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两场史无前例触及灵魂的政治运动,正是这接连而至的可怕的龙卷风,改变了他原本辉煌的人生轨迹,在他心中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痛。
    为了避开这痛,我及时岔开了话题,问起他近年的工作和生活,这下可触到了蓝先生的兴奋点,他喋喋不休地告诉我,不仅住上了宽敞舒适的楼房,衣食无忧,儿子和女儿也都各得其所,大学毕业后分在高校和科研部门工作。话到此处,他诡秘地一笑,悄悄地说,儿女们搞点学术和技术就很好,离政治远一点安全哪。接着,又蛮有兴致地谈起自己的写作和编辑生涯,话语里充满了自信和泰然。他说,自然界的龙卷风,是客观气候形成的。政治上的龙卷风,是特定环境造成的。改革开放,大地清明,那种政治龙卷风是不会再来了。故而这些年主持文艺部工作,上下信任、左右逢源,十分舒心。不仅掌握一定的行政和业务权力,还能驰骋想象,自由自在地写作,重返文坛后,终于有了说话写作的自由,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后来,我收到了蓝翎先生自京寄来的个人作品专集,书名就是《龙卷风》,并且加了副题:“小人物”沉浮自述。封面上赫然标明:“本书完整地展示了作者自一九五四年投身《红楼梦》研究起,个人数十年的真实经历,堪为那段特定历史之存照。”像这样直接将内容介绍印在封皮上的设计,当时还不多见。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翻开那本放旧了的《龙卷风》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扉页上蓝翎先生那幅照片,质朴慈祥,音容宛在,身后是绵绵青山,郁郁松柏。或许,这背景所在就是他灵魂安息的处所。照片下方印有几行细小的铅字,仿佛蓝翎先生轻声细语娓娓道来:“我自己是个极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但我经历的却是急风暴雨,时代使然。”
    是的,我所知道的蓝翎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从急风暴雨里一路走来的刚直清正的文化人,就是这样一个思维敏锐才华横溢锋芒毕露的普普通通的山大人,就是这样一个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却不失睿智乐观的平平凡凡的菏泽人。
    唯愿蓝翎先生一路走好。
    2005.6 于菏泽
    原载:《十月》
    
    原载:《十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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