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人在劳动或交往中产生的心态与感情直接导致了原始歌谣的产生,其后又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的变化而逐步走向丰富多彩。因此,各个民族的民歌在其文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它是民族历史的一面镜子,折射着一个民族不同时代的社会形态。 历代的毛南族民歌是历代毛南族劳动人民的心声,它较全面地反映了毛南族历史发展的全过程。与其他民族的民歌一样,在原始社会时期产生的民歌是没有阶级性的,它仅仅是反映了劳动者在生产劳动中(古时人们的敬神祭祀、男女之间的性爱活动是作为生产劳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的幻想和意愿;在人类进入到阶级社会后,民歌就深深地打下了阶级的烙印。复杂的社会生活使民歌的内容包罗万象。因此,要研究一个民族,尤其是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的历史,必须先要研究这个民族的民间文学,而民歌则是民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对研究这一民族的历史有着重要的价值。 神格化的形象 母系氏族社会时期,由于群婚制,人们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妇女的生育功能使人们感到神秘,在人们简单的头脑中,母亲是孕育一切的造物主,于是,女性崇拜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但是,由于原始人的智力还处于蒙昧阶段,不可能象后世人那样对某个英雄女性的思想、品质、能力和惊天动地的行为或伟大创举赋予赞颂,这种崇拜也就仅限于对妇女生理特征方面,如阴部、乳房、小腹、臀部及面貌等外形形象的赞美。这种情况在毛南族民歌中表现十分突出。如对创始女神以及古妹、太阳神、月亮神的描写,对地主灵娘、花林仙官、谭三娘等这些代表吉祥、生育、爱与美诸女神的描写的歌谣中都得到反映,充分显示了民歌的社会功能,即不仅作为抒发情感,交流经验的手段,而且也是一种审美形式。如《怀胎歌》: 洪洲卢七下楼亭,貌相好比菩萨形; 脸白云发两奶大,眉清目秀好动人。 八月中秋月光明,身高肚大不出门; 九月怀胎已足月,福气降来在房中。 又如《雷王夫人》中对太阳神、月亮神的赞美:“美貌风流如玉女,聪明伶俐女神仙,红妆打扮挂珍珠,好象菩萨观世音。” 在《花林仙官》的赞歌中,对花神的描绘也十分动人:“花神啊,你像月亮一样美,像丹桂一样芬芳,像银色的月光一样逗人喜爱,嘴唇鲜红脸又白,梳妆打扮去耍风流……” 这些神实是妇女的化身。 母权制使妇女受到人们的崇拜和敬仰,她们的地位和权力也很大:“古来就有九溪峒,花仙敕封五蛮王”(还愿《种花歌》),连当时国家组织的首领也得由这些神格化了的女性来任命。 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审美观念,这些观念强烈地反映到历代的诗歌作品中。在封建文人和历代的一些作家包括一些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中,对于那些三寸金莲黄蜂腰的忸怩小姐佳人赞美备至,而在毛南族民歌中,无论是幻想中的女神还是现实生活中的妇女,歌颂的对象却是那些勤劳健美的劳动妇女形象。 从民族历史发展的情况来看,毛南族是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封建社会的,这一独特的社会形态使毛南族妇女的社会地位比起处于漫长的奴隶社会中的其他一些少数民族妇女要好得多。我们从原始社会的采集、渔猎、农耕这三个历史阶段产生的歌谣中可看出,毛南族妇女是作为部落或家庭的主要成员而存在的。她们除了直接参加生产劳动外,还负责生育,教育后代的工作,如在《什么老虎都不怕》等一系列童谣中,她们的这些职能就得到了反映。这些歌谣中所塑造的妇女形象朴实,鲜明而又美丽。 某些有关性爱方面的歌,对于当代人来说,是比较难以理解的。我们知道,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的审美观念是不同的,我们现在认为丑陋的事在原始人看来却是美好的。以男女间的性爱为例,它是生殖崇拜的一种形式,当时的人们是把性行为视作生产种植一样,如《唱花歌》中叙唱夜间男女交欢的情况: 鸡啼初更正子癸,才郎美女结姻缘。 二更鸡啼正丑寅,情火交融暖烘烘。 三更鸡叫定甲子,雷电交加雨淋淋。 四更同排到卯乙,小儿戏闹梦里醒。 在还愿歌谣中还使用了“柳朗哩,哩朗柳,柳柳朗哩哩朗柳,右累朵柳达朵哩呀哩”这种形象隐语来赞美性器官和性行为。 真善美的象征 毛南族人从原始社会进入到文明社会后,人们对两性问题有了新的认识,加上封建伦理道德的约束,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性教育,男女青年在热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族法,村规和民约对非婚生育都采取严厉的惩罚手段,所以贞操观念比较强烈。民歌中的性情趣、性意识均采用象征、暗喻的手法来表达,这使民歌语言更有艺术性,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多彩。如《可恨天翻地不转》: 昆仑云雾飞满天,立春雨水下绵绵; 河中涨水流到渠,勤劳开沟好插田。 谷雨春分雨连绵,布谷声声催种田; 赶紧犁耙早播种,莫要错过二月天。 情歌中涉及两性趣俗时,没有象其他一些文学作品使用庸俗下流的语言来描写,而是用比喻手法来描写,既使别人体会其中的奥妙,而又感觉到鲜明的形象。 如果说古歌中对女性的赞美只停留在外形,未有一个典型性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的话,后来的民歌关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已经是外表和内心的统一: 真正相爱做夫妻,讲穿讲吃太冷淡。 要是哥家无粒米,妹来帮你出钱粮。 栽树要对三月三,开花结果满山岗。 只要我俩同相爱,吃尽了苦定有甜。 地理环境和民族特性铸造了毛南族妇女勤劳勇敢真诚和热情的品德。由于她们积极参加劳动生产和社会活动,在社会上和家庭中都有一定的地位,这些因素使她们在爱情的追求上似乎比男方更加热情、主动、大胆和富有反抗精神。 三月播种在一块田中, 四月插秧各蔸分在一边。 八月收割谷子扎成一把, 九月舂米过筛永不相连。 男女之间的恋情如“彩云一样飞走了,看不见哥苦愁难当”。这种缠绵悱恻的痴情女子令人心醉。 一条小船在河头,等待大水好飘流; 以为竹排好顺水,又被搁浅在滩头。 急水下滩不要紧,同心协力不用愁; 只因水弯浪打转,缆绳崩断去悠悠。 这首情歌同样反映了相恋而不能相依自己意中人的女子对自由幸福生活的热切渴望。 在封建社会里,妇女们失去了母系社会中享有的特权,从神人变成供男人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因此,大量诗歌中反映的女性形象是可悲的,是生活及爱情的牺牲品。而在毛南族民歌中,除了描写她们生活的悲苦外,更多的是反映了妇女们对生活、爱情的热恋和追求,她们的形象是美丽健康、向上的。《妹若恋哥恋死了》是一首值得提及的情歌: 妹若恋哥恋死了,变成月亮挂天空; 一年三百六十夜,夜夜映照哥房中。 妹若恋哥恋死了,变成一棵金梧桐; 哥砍梧桐做家俱,早晚相见又相逢。 她还要变成画眉鸟、金桃树、金竹子等等各种植物、动物、家俱,让她的恋人在日常生活中处处都见到她的影子永世相随,这种执着的真诚的爱情是当代青年难以想象的。 毛南族妇女具有艰苦耐劳、敢于抗争的品格,她们在人生观念上更注重到人的价值与尊严,这似乎与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完全相逆悖。当代诗人未凡的名作《月,只在梦里圆》这样写道:“一把无情的剪刀将圆月剪断/你一半我一半/只在梦里圆。”而二百多年前就流传下来的一首毛南族情歌更令人感动。 把一枚嘉庆铜钱来砍断, 哥你一半妹我一半, 无论分离多久再相见, 合起来仍然照样儿圆。 未凡的诗“只在梦里圆”,而毛南族民歌中的这位女子却坚信不管分离多久,将来必定能团圆。不少民歌表现毛南族妇女在爱情上的坚贞不渝的美好心灵,她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是光彩夺目的。有一首民歌很耐人寻味: 妹妹你在桥上看月亮, 我们在墙头上看你。 你看月亮是为了什么? 我们看你是为了做甜蜜的梦。 这首短歌将一位美丽婀娜引人喜爱的姑娘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使你仿佛身临其境,使你不得不惊叹毛南民歌在表现手法上和语言运用方面已达到纯美的程度。 勇敢的叛逆者 人类两性间的关系由最初的母系社会转向父系社会,由群婚制演变到一夫一妻制,从历史发展的角度上来看,这确是一个进步,但从妇女本身的权益来说,由于母权的丧失,使她们从神的地位上沦落到封建社会里受压迫受奴役的地位,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可言,婚姻已成为套在她们身上的枷锁。可喜的是毛南族妇女由于社会环境和民族特性赋予她们的有利条件,并非个个都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 最能体现这种叛逆精神的是《修香歌》和《逃婚歌》。所谓“修香”就是男女在热恋中受到父母的干涉,就用“出家”皈依道门,修身养性,接受香火,不再染红尘的方式来抗争。但在毛南山乡的现实生活中,却并没有人因爱情受挫折而出门当和尚或尼姑,这只不过是一种斗争策略而已。《逃婚歌》叙唱一个女子敢于同封建包办婚姻作斗争的事迹。当她被强迫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时,她决定用逃婚来反抗,唱道: 爹妈只听媒婆言,不看人来只看钱; 丈夫是个流氓仔,一世夫妻怎过天? 卷起包袱把婚逃,好比凤凰飞过天; 凭着一双勤快手,不愁柴米和油盐。 意中的男子对女子的逃婚行为表示支持,并愿意携手同行: 好花不怕霜雪打,山鹰不怕大风浪; 爹娘不愿我俩愿,自己婚事自主张。 妹今好比笼中鸟,望妹破笼任飞翔; 情妹有心跟哥走,千里迢迢不嫌长。 只要获得自由幸福的爱情,什么封建伦理钱财都不放在眼里,再苦也心甘,难关也敢闯。在这里,女子是积极主动的,一反其他文学作品中女子依附男子存在的可怜形象。 在封建社会里,一个女子敢于抗婚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但《逃婚歌》中的女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者,为了理想和爱情,在县官刀枪前面表现出既聪明伶俐又大胆无畏的精神。 挨捆一起捆,挨捉同坐牢。 同生得说笑,同死得同胞。 拿去衙门打,正好去玩耍。 十条锁链九把刀,不给情哥独自背一条。 捆两人同排,血泪一起流。 棍子打来由他打,我俩不低头。 骨断情不断,肉分心不分。 要死一块死,要生一块生。 看,这个封建婚姻的叛逆者何等的痴情,何等的坚贞又是何等的勇敢。由此可看出毛南族民歌区别于其他民族民歌的一个显著特点就在于歌中反映出的女性不是一个哭哭啼啼令人怜悯的形象,而是一个敢于反抗又善于斗争的艺术典型。 附注:文中所有歌例均摘自“三套集成”环江县歌谣集及谭亚洲保存的民间手抄本。限于篇幅,原歌用方块土俗字抄写没有录出。 原载:河池师专学报19940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