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或神女)降真,与书生遇合故事,在唐人小说中占有较大数量,更是裴铏《传奇》中的重要题材内容,而《封陟传》堪称代表之作。小说写封陟在少室山读书,谪仙上元夫人因其为青牛道士封君达苗裔,就之求为妻室,且欲度其登入仙籍。但封陟性格贞廉孤介,不近女色,屡次坚拒,上元夫人叹息留诗而去。三年后封陟病死,魂魄被拘送泰山。来此游山的上元夫人念及旧情,判其重回阳间,延寿一纪。封陟此时方知昔日仙姝乃是上元夫人,追悔恸哭不已。 《封陟传》虽写人仙相遇,但双方遇而未合,这一结果与同类小说完全不同。究其主因,则是上元夫人热切的情感表达,没有得到封陟的正面响应。 封陟是一位很单纯老实的读书人,他“探义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兀兀孜孜,俾夜作昼。无非搜索隐奥,未尝暂纵愒时日”。时间安排得很紧,生活得十分充实。因此清澈的泉水、雅淡的兰桂、庭戏的猿猱、松间的鸣鹤,都不能影响他的注意力。上元夫人的登门求爱,也没有改变其生活与人生目标。面对远远超过良辰美景的仙姝诱惑,封陟仍然心如止水,从容应对。当上元夫人初次登门表明自己仙人身份,从敬重赞赏封陟的方面,表示“慕其真朴,爱以孤标,特谒光容,愿持箕箒”时,封陟却是“正色”言道:自己习惯于“编柳苦辛,燃糠幽暗,布被粝食,烧蒿茹藜”的读书生活,决心做自持操守的“固穷”君子,不会像小人那样疏于检点、胡作非为。上元夫人第二次是从自身“盼嫁”的角度入手,说明情思萌发,难以自持,“所以激切前时,布露丹恳,幸垂采纳,无阻精诚”。 封陟“又正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薮,志已颛蒙。不识铅华,岂知女色。’”责令对方“幸垂速去,无相见尤。”第三次上元夫人以人生短促、青春易逝,而自己可帮助长寿成仙相劝,但封陟不喜反怒:“我居书斋,不欺暗室。下惠为证,叔子为师。是何妖精,苦相凌逼,心如铁石,无更多言。傥若迟回,必当窘辱。”言既如此,事则无望,上元夫人只好在“此子大是忍人”的叹惋中黯然而退。 在唐代小说的文士书生中,封陟可说是个“另类”,常见的则是风流之士。例如:沈亚之《感异记》中的沈警“途过张女郎庙。旅行多以酒肴祈祷,警独酌水具祝词曰:‘酌彼寒泉水,红芳掇岩谷。虽致之非遥,而荐之随俗。丹诚在此,神其感录。’”夜晚张氏二女果来相邀。他“遂携手出门,共登一辎车,驾六马,驰空而行。俄至一处,朱楼飞阁,备极焕丽。”沈警与二女饮酒作乐,又与小女郎同寝,使他“欣喜如不自得”。韦瓘《周秦行记》写落第后的牛僧孺,路遇汉文帝母薄太后,得见戚夫人、杨贵妃等美妇,并由王昭君伴宿。薛渔思《河东记·申屠澄》中的申屠澄,见到茅舍村女,公然自为自媒:“小娘子明慧若此,某幸未昏,敢请自媒如何?”得女父同意后,“澄遂修子婿之礼,祛囊以遗之”。 张《游仙窟》的男主人公为了赢得十娘的芳心,赠诗献赋,无所不用其极。裴铏《传奇》中也多有这方面的显例。《裴航传》中的裴航在船上见到了“国色”樊夫人,便百般接近讨好。后在蓝桥驿见到“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羞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的云英,更是“惊怛植足而不能去”,马上向这家老太太提出“纳厚礼而娶之”的请求。《郑德璘传》叙述湘潭尉郑德璘在洞庭遇见韦氏女,悦而投以红绡诗。韦氏女因船沉落入洞庭湖,郑作诗投水吊之。洞庭府君受其感动,遂活女命使之出水与郑成婚。上述例子,男主人皆为文士,女主人公则有鬼、仙、人、妓、兽(按:《游仙窟》中的十娘、五嫂,学界有解之为妓者,此取其说;《申屠澄》中的女子乃虎所化),但所有的男主人无一例外地主动投向温柔乡里,没有任何犹豫,更不用说拒绝。吸引他们的主要因素,是女子的美色。孔夫子曾经感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诚哉斯言!本篇的主人公封陟之所以不受美色诱惑,缘于他“家本贞廉”的良好门风家教,“性唯孤介”的纯洁端正品格,以及“贪古人之糟粕,究前圣之指归”的研究学问的远大志向。他的表现,很有些儒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味道,这位被讥笑为“木偶人”的封陟无疑是位正人君子。 尽管我们大可以对封陟的刻苦读书和正派作风表示欣赏,但小说的命意并不在此。你看,结尾述封陟于去泰山阴府路上再见上元夫人,他“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与当初的“君子”行为相去甚远。其实,唐代神仙之说广为流行,对许多士人产生影响,士人渴望遇仙成仙毫不奇怪。“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的李白就是一个典型。封陟错失仙缘,是因为他误以为仙姝是“妖精”,这表现出他的单纯和朴实。当他得知真情,自然也充满遗憾。所以作者裴铏的本意主要并不在于表达对封陟正人君子品格的赞赏,而是表露出对这位不解“风情”的“木偶人”的叹惋。裴铏信仰神仙道教,有很强烈的神仙情结,遇仙是他的梦想。他写这个故事,正是表达他的这种愿望。在他看来,封陟错过成仙机会不仅是读书人的迂腐和呆气所致,还因为封陟太不懂神仙。像这种有眼不识神仙的例子在其他小说中也有。郑权的《三女星精》写姚生三子甥所遇三女是天上星精,但姚生以为是“山鬼”勾引,牛僧孺《玄怪录·崔书生》写崔生母怀疑仙女媳妇玉卮娘子是“狐媚之辈”,而生生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也都是利用“肉眼不识神仙”来制造误解和遗憾。在作品中,封陟虽是书呆子,不解“风情”,但毕竟是正派人,上元夫人评定封陟“性虽执迷,操唯坚洁。实由朴,难责风情”以及“宜更延一纪”的恩赐,也是由此而来。作者对封陟这个老实书生毕竟不想过度嘲讽。 上界仙女主动到人间寻觅良偶,这是唐人小说人仙恋的通例。仙女降真求偶尽管有种种理由,比如谪降、宿缘、度人等等,但有一样是共同的,就是对爱情的渴望。上元夫人在女仙中地位极高,竟也自荐为妻,不单单是要度化封陟这个仙人苗裔,更因为她忍受不了长期的“旷居”,这样她反反复复对封陟说的那些诸如“恨起红茵,愁生翠被。难窥舞蝶于芳草,每妬流莺于绮丛。靡不双飞,俱能对跱。自矜孤寝,转懵空闺”之类的话语,就不是故作媚态来引诱封陟,而是内心的真实感受和迫切愿望。本来神仙道教就是贵生重欲的。所谓 “葛洪亦有妇,王母亦有夫”、“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云云,意在说明上界亦通情欲、“神仙尽灵匹”。道教尚且如此理解神仙的情感和欲望,至于世俗之人,则更喜欢仙女们十足的风情。仙女们的神圣被抹去,个个都成为人间怀春少女。——不过,不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经·召南·野有死麕》),而是“怀春”仙女诱“吉士”了。 《封陟传》采用骈文书写故事,骈四俪六,辞藻华丽,是唐代著名的骈体小说。晚唐作家喜用骈句,小说家亦然。受风气熏染,《传奇》中亦多用骈语,本篇则几及全文,在唐代小说中非常罕见,只有唐初张《游仙窟》相仿,可谓前后呼应。传文中有许多优美典雅的描写语句,但通篇骈四俪六,难免雕琢伤真,加上大量用典,显得失去自然之韵。 至于主人公封陟与女仙的“遇而未合”,虽不免令人叹惋,但恰是这种脱俗的构思,使其在内容上也表现出鲜明的独特之处。或许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故事情节,使得本篇小说颇得后人青睐。南宋皇都风月主人所编《绿窗新话》卷上《封陟拒上元夫人》,即节引自《传奇·封陟传》。《绿窗新话》是南宋说话的参考书,可知民间艺人对这个故事是十分注意的。与此同时,封陟的故事也进入了戏剧之中:《武林旧事》载宋官本杂剧中有《封陟中和乐》,宋末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己集卷二《封陟不从仙姝命》,《辍耕录》载金院本中有《封陟》,元人庾吉甫撰杂剧《骂上元》(《录鬼簿》卷上),明杨文奎撰杂剧《封陟遇上元》(《今乐考证·明朝杂剧》)。凡此种种,都说明封陟故事的流传之广远。 (作者单位:天津财经大学中文系)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2009/0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