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后半叶的文学是一个已经研究得非常深入的领域,人们密切关注的几大语种里似乎不太可能还有什么杰作有待人们去发现了。然而,大约十年前,我偶然之中看到一本名为《巴登夏日》的书,却正是一部杰作,我愿意视之为一个世纪以来有价值的小说和超小说中写得最漂亮、最令人兴奋,同时也是最具独创性的创作成果之一。 这本书不为人知,其原因不难找到。首先,作者并非职业作家。列昂尼德·茨普金(1926——1982)是一名医生,事实上,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医学研究人员,曾在苏联国内外科学杂志上发表过百余篇学术论文。但是——让我们还是别去把他与契诃夫或布尔加科夫作什么比较——这位俄罗斯医生作家在世时没能亲眼看到自己任何文学作品发表。 审查制度及其种种威胁只是茨普金未能发表作品的部分原因。他的小说显然不足以成为官方出版物的候选书目,但是,它甚至都没有以地下形式出版。出于自尊和难以消除的忧郁,以及不愿去冒为非官方文学机构所拒绝的风险,茨普金根本不愿意去跻身于六七十年代莫斯科颇为盛行的独立的地下文学圈子,六七十年代正是他“为抽屉”而写作的年代,这是为文学本身而写作。 真的,《巴登夏日》最终得以问世,不啻是个奇迹。 解释这个奇迹产生的原因,解释小说出现其间的世界,讲述一下作者的生平,想来是必要的。 列昂尼德·茨普金1926年生于明斯克一个俄罗斯犹太人家庭,父母亲均为医生。母亲韦拉·布丽娅克主治肺结核,父亲鲍里斯·茨普金则是整形外科医生。1934年,当局以当时司空见惯的莫须有的罪名逮捕了鲍里斯·茨普金。狱中,他跳下楼梯井,企图自杀。后来在一位有影响的朋友的干预下,他才获释。他摔断了脊柱,躺在担架上,被抬回家。但他没有因此就成为一个废人,而是继续行医,直到1961年64岁时去世。鲍里斯·茨普金的两个姐姐、一个兄弟均死于那个时期。 1941年德国入侵后一周,明斯克沦陷,鲍里斯·茨普金的母亲、另一个姐姐和两个小侄儿在明斯克犹太人居住区被杀害。多亏了附近一家集体农场场长,鲍里斯·茨普金夫妇和15岁的列昂尼德才侥幸从城里逃脱。鲍里斯·茨普金以前给场长看过病,所以,场长对医生心存感激。他叫人从一辆卡车上搬下几桶咸菜,腾出地方,安顿了令人敬重的整形外科医生及其家人。 一年后,列昂尼德开始学医。战争结束后,他和父母回到明斯克,1947年从当地的医学院毕业。1948年,他和经济学家娜塔尔娅·米奇妮科娃结婚。他们的独子米哈伊尔1950年降生。1957年,他获准和妻儿定居莫斯科。在这里,他在著名的脊髓灰质炎和病毒性脑炎研究所取得了一个病理学家职位,成为将萨宾脊髓灰质炎口服疫苗引进前苏联的小组成员之一。 茨普金酷爱文学,一直都要为自己写点东西,作品既有小说,也有诗歌。他二十出头、即将完成学业的时候,曾考虑过弃医从文,专事文学创作。为19世纪俄罗斯灵魂拷问(诸如:没有信仰如何生活?没有上帝又如何生活?)所困,他便视托尔斯泰为偶像。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取代托尔斯泰而成为他的偶像。在电影方面茨普金也有偶像,如安东尼奥尼,但不是塔尔科夫斯基。60年代初,他考虑过到电影学院报名上夜校,然后当导演,但是,他后来说,因为有家庭负担,他被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茨普金才思泉涌,更加投身诗歌创作。据他儿子说,这些诗深受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诗风的影响,这两位诗人的画像就挂在他的小工作台前面。1965年9月,茨普金决定把一些抒情诗拿给安德雷·西尼亚夫斯基看看,碰碰运气。不幸的是,就在他们约好见面的前几天,西尼亚夫斯基被捕。就这样,茨普金和长他一岁的西尼亚夫斯基始终未能见上一面。此后,茨普金变得更加小心谨慎。(米哈伊尔说:“父亲不喜欢谈论什么政治,甚至连想都不怎么想。”)发表诗作的希望数次破灭后,茨普金搁笔了一阵儿。他的时间主要用来完成为获得博士学位。1969年,他的博士论文答辩通过,茨普金立即获得加薪。这样,他就不用再去小医院做兼职病理学家赚外快了。这时候,他已经是40多岁的人了,于是赶紧重新拾起笔。不过,这次不是作诗,而是写小说。 茨普金在他生命的最后11年里,创作了一批题材越来越多样、思想越来越深刻的小说。写完一组短文,又创作篇幅更长、情节也更丰富的短篇小说,然后是两部自传体的中篇小说《横跨尼罗奇之桥》和《诺拉尔塔吉尔》,接着便是长篇小说《巴登夏日》——他的最后一部书。 《巴登夏日》是怎样的一部作品呢?从开篇起,小说就采用了双重叙事的手法。时间是冬天,12月下旬,没有提供具体日期:一种“现在时”。叙述者在开往列宁格勒(曾经是、后来也是圣彼得堡)的火车上。同时,时间又是1867年4月中旬。新婚燕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费奥多尔(“费佳”)和他年轻的妻子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离开圣彼得堡,正在去德累斯顿的途中。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的一系列旅行——说“一系列”,是因为在茨普金的小说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而不仅仅在巴登——的叙述,茨普金下功夫作了细致的研究。叙述者,即茨普金,描写他自己生活中的种种经历的段落是自传性的。由于虚构与事实不难区别开来,我们会从小说中学会如何区分不同文字,将虚构的故事(小说)与对真实生活的叙述(纪实和自传)加以区分。这是一个惯例——我们的惯例。在日本文学中,所谓的“私小说”基本上是自传性的,但也包含了虚构成分,这种叙事是小说的主要叙事形式之一。 《巴登夏日》里,几个“真实的”世界在一种幻觉涌动中被描绘、被创造出来。茨普金小说的独创性在于它推进的方式,即从始终没有命名的叙述者的位移(始于他目睹当代苏联荒凉景象的旅行),到对浪迹天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的审判。在文化的废墟上,狂乱的过去如在眼前。茨普金去列宁格勒途中,也在费佳和安娜的灵魂和躯体中穿行。这其中有奇妙的、非同寻常的移情行为。 茨普金要在列宁格勒逗留几天。他是在朝拜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然不是第一次),这又是一次孤独的朝圣(无疑与往常一样),最后一站是参观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馆。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刚刚开始他们拮据的旅行,他们要在西欧呆四年时间。(值得回味的是,《巴登夏日》的作者从未获准离开过苏联。)德累斯顿、巴登、巴塞尔、法兰克福、巴黎——他们在这些城市的命运将会不断受到搅扰而令他们焦虑不安。他们几乎一文不名,同时又要与一帮傲慢的外国人(挑夫、马夫、女房东、招待、商店服务员、当铺老板、赌台管理员)周旋。这些事情让他们感到迷惑、觉得蒙羞;此外,尚有种种变化无常的情感折磨着他们,比如对赌博的狂热、道德困惑、生病、情欲、嫉妒、悔罪、害怕……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茨普金笔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激情主要不是来自赌博,不是来自写作,也不是成为基督徒,而在于夫妻之爱的那种灼痛感,以及慷慨给予的确定性(这不是要去对所谓的满意度打分)。谁又会忘记他们夫妇之间的两情缱绻、颠鸾倒凤呢?安娜表现出的对费佳的无比宽厚,又始终不失尊严的爱,与文学信徒茨普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爱可谓异曲同工。 一切都不是虚构的,一切又都是虚构的。一册薄薄的小说,其框架情节是叙述者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及其小说中不同场景所作的旅行。我们逐渐意识到,这是为创作我们现在拿在手里的这本书所做的一些准备。《巴登夏日》属于那种难得一见的、代表了作者勃勃雄心的亚小说。这一文体通过复述另一个时代事业有成的真实人物的生活,糅进作者本人现在的生平故事;作者在仔细琢磨并试图更加深入某个人的内在生活,这个人的命运就变得不仅是历史的,而且还是纪念碑式的了。 茨普金的小说是一次异乎寻常的精神历险,它刻画了无可比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人们在其中又有什么找不到呢?苏联时期(从1934年——1937年的大恐怖到叙述者在探索的现在)的苦难假如可以看作是理所当然(如果这样讲不是太奇怪),那么,小说与它们的脉搏是跳动在一起的。《巴登夏日》也是对俄罗斯文学的整个天地所作的一次充满激情的描述。普希金、屠格涅夫(小说里有一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屠格涅夫争吵得非常激烈的场面的描写),还有20世纪俄罗斯文学和道德挣扎中的杰出人物,如茨维塔耶娃、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和博涅尔等,也都一一出场了,一起融入了茨普金的叙述中。如果想读一本书就能体验到俄罗斯文学的深刻与力量,就读这本书吧;如果想读一部小说灵魂就能变得更坚强、对感情的理解就能更博大,那也就读这本书吧。(姚君伟/译,有删节) (《巴登夏日》[俄]列昂尼德·茨普金/著万丽娜/译南海出版公司2007年5月第1版定价:18.00元) 原载:《文学报》2007-06-1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