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的时间从过去流向现在,从现在流向未来。为了与时间的一维性保持一致,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处理方式一般是标明时间刻度,制作填充物。比如,《红楼梦》第二十四回中讲述一个小人物唤贾芸的,家境窘苦,向邻居醉金刚倪二借钱,准备买些东西,打通凤姐的关节,之后在贾府谋个差使。谋划已毕: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一夜无话。 虽然文字不多,不过二十余字,但是时间刻度与填充物却一件不少。“那天”,是时间刻度,“掌灯时候”,也是时间刻度,表述一天之中的一个时间段落,属于二级时间刻度。“一夜无话”,属于填充物,既然夜间没有发生事情,有什么必要说呢?但是在中国传统小说中依然要说,因为如果没有这个填充物,便不能结束这个过程。所以要保留这样的填充物,无非是表示一种线性叙述的努力。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时间的表述上,有事无事,都要提及,不省略任何环节。这是中西小说在时间叙述上的显著区别。 但是,无论显示着怎样的差异,中西小说表现在时间的刻度上,基本均是以“天”为单位,通过顺时叙述而演绎故事。比如,海明威的著名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主人公“我”与女友巴克莱的故事便是在“天”中进行的。小说中频繁出现:“一天”、“第二天”,“那一天”等等,时间的刻度丝毫不乱。而他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 ,则是在两天的时间范围里进行的。第一次的时间刻度,是从太阳落山之前,那个孩子帮助桑提阿果把渔船从海里拖向沙滩,直到夜晚,“现在每个夜晚他都回到海岸”;第二次的时间刻度,是从第二天的清晨,“清晨的寒气冻得他发抖”,桑提阿果再次出海,直到夜里,他返回来,把船栓在岩石上;第三次的时间刻度,是“上午,孩子从门口张望的时候,他在熟睡”,直到下午: 那天下午,餐馆有一群旅游的客人。有个女客望着下面的水,在一些空的啤酒罐头和死的魣鱼当中,看见很长一道白的鱼脊梁,后面带个特大的尾巴。东风在港湾入口外面一直掀起大浪,这东西也随着起落摇摆。 在“天” (二十四小时)的大刻度里,小的时间刻度是“清晨”、“上午”、“下午”、“夜晚”,十分清晰。 经验告诉我们,当着时间从过去流向未来的时候,时间便具有一种向度,时间的刻度不是减少而是增加。普希金说青年人总是谈论未来,而老年人则不断回忆过去。在一定的范围里,过去时,往往赋予文本一种感伤色彩。比如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便是以回忆形式表达伤感与迷惘的情绪。当卡夫卡笔下的人物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甲虫的时候,则尴尬异常,因为这样的处境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种真实的时间性切断了任何的同情与怜悯。而在时间向度名存实亡的时候,又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在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明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向度,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刻度,它既不包含过去也不包含未来,故而蕴涵一种无奈的荒谬与虚无。聪明的作家往往利用不同的时态与刻度,制造叙述模式。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 这样开端: 许多年之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 小说中的时间是预述:“许多年之后” ;故事中的时间是过去时:“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 ;而在叙述的过程中,依然采取了顺时叙述。这样,三种时间,集中在一块出现了。至少,小说时间与故事时间出现了分层,从而产生了时差感、历史感,而使叙述厚重。20世纪法国最著名的作家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在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也经常采取这样的叙述方法:“我们直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年夏天我们之所以吃那么多芦笋,是因为芦笋的气味能诱发负责削皮的帮厨女工的哮喘病,而且发作起来十分厉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辞职不干了。”也是把将要发生的事情提前交代。将历史、现在、过去衔接,表现出叙述者对时间的把握与叙述上的伸缩自如,从而强化了叙述话语的历史感。我们之所以能够选择这样的叙述方式,关键在于对我们来说,无论是未来、现在,还是过去,在小说中都是伪时间。 原载:《文艺报》2007-11-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