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1889-1966)一生多灾多难:她的第一任丈夫古米廖夫是阿克梅诗派的首领,1921年受诬陷,因参与“反革命集团”的罪名惨遭镇压,后来的伴侣普宁是个艺术批评家,曾两次被捕入狱,她的儿子列夫·古米廖夫三次坐牢,被判刑流放。1946年阿赫玛托娃遭遇了更大的劫难,苏共政治局书记日丹诺夫点名批判她是“反动文学的代表”,宣扬“贵族资产阶级的唯美主义和颓废主义”,甚至辱骂她是“奔跑在闺房与教堂之间发狂的贵夫人”,是“混合着淫声与祷告的荡妇和尼姑”。阿赫玛托娃随即被苏联作家协会开除,失去了创作权利,长达六七年四处漂泊,只能靠翻译外国诗歌挣点微薄的稿酬维持生活。 正是在这一时期,著名汉学家费德林跟她合作,把中国伟大诗人屈原的《离骚》译成了俄语。屈原的诗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想必会引起这位女诗人的心理共鸣。 女诗人看似柔弱,却敢于直面命运的打击,以其坚韧的意志承受重重苦难,她的精神非但没有崩溃,反而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顽强,用诗篇记录下这些辛酸经历!创作了俄罗斯史诗般的经典《安魂曲》,在个人崇拜的特殊时期,呼吁法制和人的尊严。当诗人被迫匍匐在地,如同置身坟墓的那些黑暗岁月,是谁给予她活下去的精神力量?是泥土,是草民,是缪斯,是但丁,是肖斯塔克维奇的音乐,是承受苦难的宗教信仰…… 泥土以及由泥土衍生出来的“土地”、“大地”、“地窖”、“坟墓”、“废墟”等一系列意象,构成了阿赫玛托娃抒发情感的载体。《祖国土》是其中最有影响的诗篇:我们不用护身香囊把它贴心佩戴,/也不用激情的诗为它放声痛哭,/它不给我们苦味的梦增添苦楚,/它也不像是上帝许给的天国乐土。/我们心中不知它的价值何在,/我们也没想拿它来进行买卖。/我们在它上面默默地受难遭灾,/我们甚至从不记起它的存在。/是的,对我们,这是套鞋上的污泥,/是的,对我们,这是牙齿间的砂砾,/我们把它践踏蹂躏,磨成齑粉,——/这多余的,哪儿都用不着的灰尘!/但我们都躺进它的怀里,和它化为一体,/因此才不拘礼节地称它:“自己的土地。” “套鞋上的污泥”,“牙齿间的砂砾”,被“践踏蹂躏”,“多余的,哪儿都用不着的灰尘”,这备受鄙视与漠视的泥土,最终却能默默地容纳与拥抱那些曾经鄙视与漠视它的人们,诗人在这里以前所未有的独特视角揭示了泥土的双重性:既卑微又博大,既渺小又深沉,既轻贱又厚重。忍辱负重的平民百姓不就具有这样的品格吗?在诗人阿赫玛托娃遭遇劫难的时候,给予她精神支持的正是“土地”。二十多年以后,当诗人终于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时候,她满怀激情歌唱果实累累的季节,对支撑她的土地表达了无尽的感激:这就是它,果实累累的秋季!/ 这么晚,才把它领到这里。/足足有十五个美妙的春天,/不许我从大地上爬起。/我那么近地将大地看个仔细,/贴在身上,搂在怀里,/而它,偷偷地把神秘的力量/灌输给一个命定死亡的躯体。 阿赫玛托娃的另一首诗描述了诗人怎样像种子一样在泥土里腐烂,然后获得重生,犹如凤凰在烈火中涅槃:会被人忘记?这可真让我惊奇。/我被人们忘记过一百次。/有一百次我躺进了坟墓,/说不定现在还躺在那里。/缪斯也曾失明,也曾失聪,/也曾像种子一般在地里腐烂,/ 为的是以后能像灰烬中的凤凰,/在蓝色的太空中再次出现。 阿赫玛托娃回忆自己被划为“异类”,被打入另册的苦难,曾这样描写其处境:“我是在怎样的废墟下讲话,/我是在怎样的塌方中呼号,/仿佛在臭气冲天的地窖里,/在一堆生石灰中燃烧。/冬季里我佯装死去,/永远关住了永恒的大门,/可我的声音总为他人所识,/他们仍然对它表示信任。” 能够识别诗人的声音,对诗人表示信任的,除了泥土一般的平民,还有杰出的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1906-1957)。诗人写了一首诗,题为《音乐》,献给这位音乐家,用瑰丽的诗句抒发真挚的情感:神奇的火在它的体内燃烧,/眼看着它的边缘在变化,/当别人不敢走近我的时候,惟独它敢来跟我谈话。/当最后一个朋友也把目光转移,/它却来到我的墓中为我做伴,/不它像第一声春雷放声歌唱,/又像所有的花朵同时开口攀谈。 中国诗人鲁藜,曾经写过一首影响深远的短诗《泥土》: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他的命运同样坎坷,与阿赫玛托娃一样,曾经遭遇劫难,备受屈辱,身处近乎绝望的逆境。幸运的是他也挺了过来,活到了平反昭雪的岁月,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正直与坚强。 这两位诗人都创作了以“泥土”为主体意象的诗歌,借以表达他们的情趣与志向。泥土既与痛苦相关,又与丰收的果实相连,他们似乎有一致的体验,但是,两位诗人有关泥土的作品也有不同之处。在阿赫玛托娃笔下,种子在泥土中腐烂重生,这情节源自《圣经》,隐含着诗人的宗教观念。阿赫玛托娃所创作的泥土诗篇,将铭刻在诗歌历史的丰碑上,熠熠生辉,供后人吟诵、咀嚼、品味、思考。 原载:中华读书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