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记》是我国古典小说中的瑰宝。“大闹天宫”是其中最精彩的章节,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因此,当我们提起这个故事时,不管在认识和评论上有多大分歧,总是习惯地把著作权及其中体现的思想意义,归附到吴承恩身上。最具权威性的说法,即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卷四所定:“吴承恩创作《西游记》的功绩之一就是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提到卷首来开宗明义”,“因之《西游记》的主题思想早在前七回就已经奠定。” 这个论断可信吗?笔者校读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发现通过版本考察,可以证明“大闹天宫”部分基本没有吴承恩创作的情节成份,而是朱鼎臣在民间评话本《西游记》基础上编辑定型的。就“大闹天宫”而言,吴承恩所作工作主要是语言上的润饰提高,在润饰中还增加了一些对孙悟空形象不利的细节穿插,它说明吴承恩主观上对“大闹天宫”的故事并非充分肯定。准此,若笔者考察能够成立,我们就必须在新的基础上重新认识《西游记》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主题思想,作出实事求是的评论,而不能再迷陷在简单的赞扬之中了。言或无当,敬请专家学者不吝赐教,以期促进《西游记》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朱本并非世德堂删节本说 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是我国现存刊印年代最早的小说之一(以下简称朱本),三十年代发现于日本,八十年代方排印、影印问世。发现之始,郑振铎、孙楷第等学者即认定该书“就其版式及纸张看来,当是明代嘉隆间闽南书肆的刻本,其时代最迟似不能后于万历初元”。但是,现存百回本《西游记》的最早刊印年代是万历二十年,由金陵世德堂刊行问世(以下简称世本)。朱本与世本的异同概而言之:朱本分卷分则,它的前七卷基本上与世本的前十五回相等,不过朱本略少铺叙性的诗词和描写,却多一卷唐僧出世故事;后三卷却与世本大异,只有简略粗疏的取经故事概述,世本中大量的调侃穿插生动描写均不见踪影。郑振铎先生考察朱本后,根据劣抄袭优、不全删于全这样一条现代版本官司评判的通则,认定朱本是世本的删节本“当无可疑”,但无法解释朱本刊印早于世本的事实,便假设百回本《西游记》还应有更早的印本,所以产生了朱本这样的“删节本”。笔者认为,在长篇小说刚刚起步的时候,我们不能用现代眼光去看待它的发展过程,仅凭“吴承恩是优秀作家,优秀作家怎能去抄袭无名作者的作品呢”这样的推断去考虑问题,必然会导致偏差。事实上朱本与世本的文字差异,足以证明朱本并非世本的删节本,而是恰恰相反,吴承恩正是在朱本已经发展完成了评话本《西游记》“大闹天宫”部分的基础上,再次润饰修改扩充取经故事内容,最终完成百回巨著《西游记》的。 郑先生删节说的论点,是从永乐大典本《西游记》推测出来的。永本保存下来的“梦斩泾河龙”,只有故事梗概,没有诗词插话等内容,反映了《西游记》早期风貌。朱世两本在与永本相当处做了同样加工,改两个渔翁为贤人,增加姓名穿插诗词,整体看朱本只略少几句联句诗。郑先生说:“朱本此文假如不是从吴氏书中删节而来,则世间果有此声音笑貌全同的二人的作品,实可谓为奇迹!这当是朱鼎臣本《释厄传》非永乐大典本和吴氏本《西游记》的中间物的一个铁证吧〔(1)〕。”其潜台词即:朱吴这相似说明他们必有抄袭关系,而吴承恩是优秀作家不会抄袭,那么必是朱鼎臣删节吴氏书,充作自己“编辑”了! 其实,铁证不铁。郑先生不仅没有解释何以从分则而不分回的形式看,朱本更接近永本,而且在介绍引述朱本时无意遗露了重要的文字内证--朱本本则回后诗,致使多年来只能根据郑文进行再研究的人盲目相信郑说。 朱本《老龙王拙计犯天条》则有回后诗:“黄河催(摧)两岸,华岳镇三峰。威雄惊万里,风雨振长空”(人民文学出版社《唐三藏西游释厄传》92页)。该诗直接录自永本,永本叙述老龙王私减雨量后进城找袁守诚要罚银,有段文字:“老龙当时大怒,对先生变出真相,霎时间:‘黄河摧两岸,华岳振三峰。威雄惊万里,风雨喷长空。’那时走尽众人,唯有袁守诚巍然不动……龙乃大惊悔过,复变为秀才跪下。”作为评话底本可以理解,艺人为了延长时间吸引听众,在表演中必用穿插动作噱头等来耸动听者,于是出现了龙变为秀才去找袁复变成龙威吓,再变回秀才求饶这样一个叠床架屋的细节。到了朱本世本,作为文学读物已没必要保留这种结合表演而来的细节,所以均删去了变龙一段。比较文字朱世相差不多难分先后,但朱鼎臣写作水平不高而又保有则后诗这一特殊形式,便把删掉细节中的龙赞诗拿来充作则后诗,仅三字与永本有异且属同音致误,明显是刊印所致。世本变则为回,便将这则后诗彻底删除了。一首小诗说明问题:删节只能删多作少改有为无,若果朱本“删节”世本,它怎能删出世本没有的诗句而又恰与公认的西游祖本相同呢?说这是巧合不现实,在相当文段内出现同样诗句,不能是朱鼎臣误撞而与前人相合吧?因为朱世两本“声音笑貌全同”,互相间必有继承关系,而朱本更多保存永本原貌,因此,我们只能说整体上少于世本的朱本,恰恰是永本到世本的“中间物”!朱本最先修改永本文字,删去细节但留存诗句充作则后诗,世本再分回定型,继承了朱本文字但删去毫无意义的回后诗。如果这一解释顺理成章,我们自然可以得出《西游记》的演变经历永本--朱本--世本这样一个过程的结论来。 以上是沿《西游记》文字发展顺向考察,由于永本保存太少我们仅能举此一例。若采用逆推方式,我们还可以找出与此相同的配合例证来。朱本“悟空炼兵偷器械”则回后诗:“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枝枝抽片纸,叶叶卷芳丛”(《释厄传》38页),现在世本三十八回,为五言二十六句芭蕉诗的首四句;朱本“玉皇遣将征悟空”则回后诗;“全身炉中造,神工百炼熬。狁刃依三略,刚强按六韬,”现在世本七十五回,为狮王大刀赞的首四句,仅“全身”做“金火”,“工”为“功”,余均同。于是问题又来了,若朱鼎臣据世本删节,只要他不是存心破坏,岂有刚刚开头就跨越万水千山,把后头完整诗赞割到前边来充当毫无意义的回后诗之理,那真是无法理喻的恶作剧!同时朱本乌鸡国故事不存在,狮驼国异常简略,根本不存在产生现世本两首诗的环境,朱鼎臣又焉能从虚空删出两诗! 考虑到朱鼎臣编写《释厄传》时面对的必然是整本评话《西游记》,不可能像我们今日只是通过《永乐大典》去略窥一斑;证以前一例考察山的朱本回后诗产生办法,笔者认为这两首同样是朱鼎臣修改永本情节后把多出的诗凑作了回后诗。在“炼器械”则中还可以看到悟空从幽冥界出来“忽然一个纥繨,跌了一交”之句,则后诗应即形容此“纥繨”的;“遣将”则回后诗则可能是形容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按嘉靖年间的民间说法,悟空原本是直接被二郎神收伏的〔(2)〕,现在情节变动,二郎不在“遣将”之列,朱本将诗抽出,充作了则后诗。世本再一次调整,在后文分别为其派上用场。如此解说,不为牵强吧? 至此,我们利用三首小诗为朱本世本关系指出路标。也可能会有人问:朱鼎臣会不会研究永本残文插入自己的删节本?笔者以为当时人绝无版权意识,不会故意作伪,何况《永乐大典》宫廷藏书也非常人所能见。因此三首小诗虽无艺术价值,却证实了朱本“编辑”的底本即永乐大典本,在发展过程中它要先于世本问世。朱鼎臣本不经意的改动遗留,犹如孙猴子变土地庙,留下尾巴做旗杆,无意中为我们留下了鉴定朱世版本先后的原始凭证,帮助我们从根本上推翻了朱本系世德堂删节本的误说。 世本修改增饰朱本的内证 朱本世本先后之争历六十年未能定谳,原因是争论者据以立论的是双柄论据,只是理论上推测,这就不可能结清官司。上文所举例证,是永本--朱本--世本发展过程的硬证,不可能作双向解释。在此路标指引下,我们再看朱世两本差异的产生,自然就容易揭示现象背后的原因,找出答案结清官司了。 一、世本修改增饰了朱本的开头部分 朱本世本均以七言古诗开头:“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复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诗中明确嵌进了朱本《西游释厄传》的名字,当不会是吴承恩预先为自己的“删节本”起好名字,请大家别看原书先读节本吧?也许会有人说:朱鼎臣不会在删节时依据诗句起书名吗?那么请看下文:朱本以“盖闻”二字提起“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论,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文字与诗中“盘古破鸿蒙”、“复载群生”、“发明万物”(三皇五帝)是紧紧联贯的。而世本“盖闻”二字提起的竟是另一种“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的说法,完全脱离了诗的具体规定。由于离诗远了,世本又以“感”字提起,拉回到“盘古开辟”的开头,很明显,一个作者自己创作不会用两种不同的矛盾的“理论”来创造两个开头,只能是因为他要在原有框架中塞进自己崇信的“开辟理论”,才造成这种内容矛盾文字生硬的重叠开头。而这“理论”又关系到第七回如来佛为玉皇大帝撑腰的论点:“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此段话恰为朱本所无。所以,世本开头增加“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的大言,增加意图明显。因此百回本的开头明确显示了吴承恩是在《西游释厄传》的基础上添补增加,展开自己创作的。 二、世本比朱本多了方言土语的润饰 比较朱世两本文字相同部分,世本特有的江淮系统方言土语在朱本中无一例存在,而有些例语可以说明是世本有意润饰了朱本。如朱本写悟空得龙王金甲后“就拜辞分别,四海龙王甚是不平,一边商议进表”(《释厄传》28页),世本改“拜辞分别”为“对众龙道聒噪聒噪”;相应地朱本龙王表奏玉帝为“大闹海中惊伤水族”,世本改作“但云聒噪聒噪”,此外衔接的上下文两本无异。“聒噪”据胡适说音如“姑噪”,为安徽绩溪县一带方言,表示感谢之意〔(3)〕。我们说吴承恩有意把“拜辞”改为方言“聒噪”,因为它含有悟空的也是吴承恩的个人语言色彩--后来九十四回悟空在天竺国王赠金时也只是“朝上唱个喏道:聒噪聒噪”--同时在关连文字中有意复复得意之笔,恐怕不会太差。若翻转来说羊城朱鼎臣能把安徽土语译成对应普通语词,同时注意前后吻合抹灭痕迹,就难以令人置信了。 如果我们眼界宽一点,世本十五回后江淮方言触目皆是,十五回前与朱本大致相同部分则只是夹缝中塞进一点:如“不当人子”、“了帐”、“打跌”、“斤节”、“急”、“邷么儿”(定为方言据《西游记》黄肃秋注)、“木木樗樗”、“倒碴门”、“眼色”、“犯对”(定为方言据刘修业《西游记中的淮安方言》,载《明清小说研究》第三辑)等。这些或在诗赞中,或在某一细节,或在相同上下文中只多了一词,但在朱本中一概没有。包含方言的诗赞细节全无踪影,能说是朱鼎臣厌恶方言便删去这些诗赞细节吗?即便他厌恶,删起来能做到一干二净,片词不留吗?因之,只要不含成见,我们只能客观地承认世本前十五回与朱本不同的包含江淮方言的诗赞细节乃至附加上去的一些词,均是吴承恩在朱本基础上增加润饰而成的,它确实丰富了百回本的文学色彩,是吴承恩的一个贡献。 三、世本修改利用了朱本回后诗 前文已举过世本借用朱本回后诗发展成新诗赞的例证,更多情况下则是继承或修改利用,包括将回后诗改成回目、回后联语或补充修改完整等。节只举一个较为明显的例证。 朱本“唐三藏逐去孙行者”则回后诗:“垂头(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一头拭迸坡前草,两脚登(蹬)翻地上腾(藤)。上天下地如轮转,跨海飞山第一能。顷刻之间不见影,须臾回去水洞边。”(《释厄传》163页)世本除修改错字和将位置上移外,均同朱本,仅最后一句做“霎时疾返旧途程。”为何有此不同,原来朱本下则紧接即“却说行者离了唐僧,回到水帘洞口”,诗与文是衔接的。世本从悟空到东海再回花果山消灭猎户,中间竟多了两千多字六首诗,而六首诗中有三首是从《封神演义》中搬来的(详情另文专析),并且这段文字开头悟空说:“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从情节上讲是错的,悟空早到东海龙王处吃过茶,岂能健忘若此?由此观之,朱本不会因世本本段有抄袭有错误而动手删节“改误”吧?何况设若世本在前朱本照抄也能连接,怎会修改最后一句结果反而失了韵呢?相反朱本在前则世本必须修改,否则中间文字就无法安插。因此我们断定是世本修改朱本回后诗,以与自己增添的大段文字谐调。 四、世本发展了朱本原有简陋情节 朱本原有情节除“闹天宫”与“唐僧出世”外,基本上可说是简陋的,这是它始终不能引起研究者重视的主要原因之一,但这简陋恰恰说明了它正处在西游故事发展之中,而不是已经集西游故事之大成的世本问世之后的删节本。如朱本的“稀屎洞”就是污秽坑土,不是腐败柿子化成的。倘若朱本删自世本,直接采用“稀柿洞”,而不采用“稀屎洞”(世本做“俗呼”处理)的说法,岂不更符合删节常规吗?实质上,“稀屎洞”在《朴通事谚解》中作“薄屎洞”,也就是朱本更接近评话《西游记》中的相沿说法。再从朱本它处简拙看,它所依据的也应是尚属毛胚的本子:荆棘山有六老二女子,六老包括杏仙郎,而不是世本中善赋的女性杏仙;南山大王要捉唐僧,却捉着假变唐僧的行者,与现在情节正好相反;牛魔王的家里人没名没姓,他与孙悟空也并未结拜;陷空洞中鼠精供奉的是李达天王,而不是李靖,与闹天宫部分矛盾……凡此种种都不是删节二字所能说明,相反说明朱本尚处于西游故事草创未及完善阶段。倘若删节,杏仙郎做杏仙娘,李达做李靖不就可以了吗?何必做出另有依据别开生面的样子呢? 从另一方面看,世本独自发展出的情节,多与全书内在联系有关:添出了悟空结拜七兄弟,后来遂有悟空与红孩儿牛魔王论亲;增出唐僧西行前交待“但看那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一句,后文便有“松树一棵棵头俱向东”的呼应……这些显然都是作者精心添补增加的,而不是“删节”时注意删掉前后相关部分的结果。 最后,还有一个证明朱本早于世本问世的有力证据,即《西游记》与《封神演义》的关系问题。据笔者考证,《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中共有相同诗赞44首,其中可以证明为封神沿袭西游的共8首,均抄自《西游释厄传》;而世本又沿袭了封神中的诗赞达36首之多。这是只有刊印时间先后有差才能造成的特殊文学现象,它既是朱本绝对早于世本问世的明证,同时也生动展现出百回本《西游记》创作时的艰巨性复杂性,笔者将另以专文介绍探讨。 总括以上各方面诸多证据,加上上节主证的指引,笔者以为我们应该为朱本世本关系下一新的结论,世本并非是完全由吴承恩个人创作完成的,它继承利用修改了朱鼎臣编辑的《西游释厄传》的许多情节文字,特别是在“大闹天宫”部分,几乎达到了“声音笑貌全同”的程度,没有多少吴承恩自己的独立创作可言。因之我们应该在新的版本考察基础上,重新探讨“大闹天宫”的思想意义,分别对朱鼎臣与吴承恩的创作功绩,做出实事求是的评判。 朱吴异同意义浅说 考证是一切意义研究的基础,没有确切的文本研究,则所有抽象的推论都流于空淡,只是空中楼阁。对于《西游记》研究来言,尤其如此。当我们发现世本前十五回基本是沿袭《释厄传》而成,以朱鼎臣为代表(他仅是“编辑”)的民间说书艺人是“大闹天宫”的第一创作者,吴承恩只是在前人基础上修改润饰的最后写定者时,显然我们就应该换个角度认识“大闹天宫”所表达的思想意义,而不能再简单地将其视为单纯的吴承恩个人的思想表达了。 过去关于“大闹天宫”的意义有多种认识和评价:如孙悟空大闹天宫是反映的“历史上风起云涌此起彼伏的农民战争、农民起义”;或说孙悟空是一个“穿着神话外衣的市民英雄形象”,再或说“前七回反映了人民的反正统的情绪”等等。笔者以为这些评论都是不错的,他们分别揭示了闹天宫中悟空形象的思想内核--人民不屈不挠英勇顽强的反抗封建统治的斗争精神和反抗道路。但是这些评论都面临着一个不易解答的问题:为什么一个理想主义的英雄形象,却出自于讴歌过“万历千年保天位”的封建文士之手?而且这样一个英雄人物,为何最终走了“皈依正道”的投降之路?前者引起了人们对吴承恩著作权的怀疑,后者则导致了一些极端看法,如批判孙悟空“从魔到神的转变,实质上就是从叛逆英雄蜕变为统治阶级的帮凶和打手”,“而《西游记》也就成为一部镇压和瓦解人民反抗之经〔(4)〕”。 现在,在切实的版本研究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回答:首先是朱本塑造出一个反抗束缚要求自由蔑视传统敢于斗争的代表正义的浪漫主义英雄形象,虽然他还包含在《西游释厄传》这个基本框架中,但无论从人物形象还是从故事比重来讲,“闹天宫”显然都不是“释厄”所能概括的,是一部独立的英雄篇章,反映了人民的反抗意志和斗争精神。当吴承恩动手修改西游的取经部分时,不得不继承了人民创造的英雄故事中的形象核心--机智勇敢善于斗争等宝贵品质,并发展了悟空在取经中的作用,使他成为取经核心人物。但是吴承恩对“闹天宫”显然是不甚赞同的,这就体现在他在“闹天宫”部分通过自己增加的细节文字,做了对悟空形象的限制和篡改,使之披上稍许灰色的成份。这主要体现在四点,也是“闹天宫”部分朱吴主要的差异:(1)世本增加了如来佛数说孙悟空的一段话,间接地为玉帝应该稳坐天宫找到借口,驳斥了孙悟空凭本事坐天宫的要求;(2)增加了孙悟空结拜七兄弟的内容,其中除牛魔王外,狮驼王、鹏魔王即狮驼国的青狮和大鹏金翅鸟,猕猕王即六耳弥猴假悟空,均属西方路上的“毒魔狠怪”,这样就把被压五行山前的悟空和魔怪扯在一起,贬低了闹天宫的悟空的身份;(3)增加了孙悟空与二郎神赌赛时变土地庙与变花鸨的内容,前者讽剌悟空是妖精顾头顾不了尾,后者则作者直接注解,“二郎见他变得低贱--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是变相地贬低悟空身份;(4)增加了作者特意创作的一首七律;“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以及“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等诗句,无形中把人民创造的一个反抗封建统治的英雄典范,逐步引入到当时盛行的抽象的心学范畴,使悟空成为‘心魔’的代表,为取经故事中悟空的皈依正道修心炼性铺平了道路。从这几点看来,吴承恩对于闹天宫的悟空并不由衷敬佩,相反贬大于褒,只不过人民塑造出来并久已流传的悟空形象,迫使他不能不承继不来,否则就无法向读者交待。有趣的是,解放后拍摄的“大闹天宫”动画片与各种节本,基本上都把吴承恩的增添删除了,无意间恢复了类似朱本中描写的那个勇敢无畏的反抗者的纯洁形象,这说明古往今来人民的欣赏力与鉴定力--人民的心是息息相通的,他们不允许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沾上不洁的尘垢。 最后,需要申明的是以上所进行的只是朱吴相同部分的微小差异比较与评判。笔者无意整个否定吴承恩,他在《西游记》后八十五回中的创作功绩是巨大的,在前十五回中进行的形式加工、语言润饰也是卓有成效的。没有吴承恩,就没有这本举世闻名的神话小说中的瑰宝,但是,吴承恩不朽,人民同样不朽,没有他们率先创造出的那个活泼生动的反抗者孙悟空形象做为整部百回巨著的核心,《西游记》的产生是不可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民不仅创造了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而且在这种形式中倾注了自己的爱与恨,创造出影响古代优秀作家不能不跟随其前进的艺术典型来。人民的创造力与想象力,以及这两种力的结晶--不朽的孙悟空形象是值得我们永远歌颂与自豪的。 同样,客观地评价吴承恩也是必须的。他与人民之间有着时代、社会地位赋予他的不可避免的的差距。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种差距,因为他最终完成了《西游记》主题和人物的彻底转变,就把他一棍子打死,把他说成是“帮凶与打手”的塑造者。他虽有过对闹天宫的不满,但最终没有扭过时代与社会真实的教育,还是在后八十五回中完成了一个光明磊落无私无畏善于斗争敢于斗争的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这个形象正是前十五回的有机发展与自然延伸。 注: (1)引自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西谛书话》76页。 (2)(3)参见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242页。 (4)引文均见吴圣昔《关于西游记主题讨论的几种意见》,载《建国以来古代文学问题讨论举要》一书。 原载:《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学报》1995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