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红楼梦魇·自序》中谈到自己读《红楼梦》和《金瓶梅》的一些感想,进而写道:“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红楼梦》。”如果我们把这里的“一切”限定在文学创作,特别是题材和风格的范围,那么应当承认,这样的自白是真实和准确的。因为事实上,我们不仅可以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咀嚼出《红楼梦》和《金瓶梅》的味道,而且还能够从她的散文和学术著作中,直接发现“红”“金”二书对其创作的影响和浸透过程。关于后一方面,已有若干学者和作家撰文加以探讨和总结,只是这些文章大都集中于被作家冠以“尤其”的《红楼梦》,而对于作家笔下的《金瓶梅》,却一向鲜有涉及,更缺乏必要的梳理和评价。其实,张爱玲谈“金”的文字,虽然远没有论“红”那么多,也未曾像论“红”那样形成系统见解和专门著作——它们只是穿插于作家的文章和话题之中,但就是这些断鸿零雁、吉光片羽式的文字,却同样不乏卓识和洞见,且同样闪烁着作家特有的智慧、素养和性情,因此,它们依旧值得我们留心和关注。 鼎盛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英美新批评,曾有“细读”一说,意在特别强调对文本的精细阅读。而张爱玲对于《金瓶梅》的阅读,显然称得上精细认真。这从她那信手拈来而又恰到好处地引用上可见一斑。譬如,散文《童言无忌》,不过是作家“说说自己的事罢了”,但其中在谈到“我”对衣着和色彩的看法时,便很自然地拿来了《金瓶梅》的细节:“家人媳妇宋蕙莲穿着大红袄,借了条紫裙子穿着;西门庆看着不顺眼,开箱子找了一匹蓝绸与她做裙子。”应当承认,这样的细节是很容易被一般读者所忽略的,但它在张爱玲笔下,却凸现出色调对比与和谐的意义。这说明作家的阅读是别具慧眼与慧心的。同样的情况还转见于胡兰成的《民国女子》。该文写道:有一回,作者想要形容一下张爱玲的行坐走路,总是找不到好句。这时,张爱玲代他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这几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语,虽然包含着张爱玲式的自恋与自矜,但在客观上确实写活了富贵女子的风神气度,可谓灵妙之极的移花接木。由此可见,对于张爱玲来说,《金瓶梅》早已因为反复把玩而烂熟于心,所以应用起来得心应手,每臻化境。 张爱玲非常看重《金瓶梅》的美学和文学含量,但却并不把它仅仅当作文学写作的摹本与借鉴,而是在此同时,以自由且自然的态度,于经意或不经意之间,深入发掘和评价着其多方面的文化价值。如她的《中国人的宗教》一文,在谈到中国文学每见的整体悲哀和细节欢悦时,笔锋一转,引入了这样的话:“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它把《金瓶梅》的某种场面和意趣,一下子拉入了中华民族从悲怨情结到乐感文化的精神长河,使其生出丰富的内涵与张力。《“嗄”?》是一篇语言随笔。它抓住《金瓶梅》里常见的“嗄饭”一词,在方言的范围内,进行语意、语音及其流变的考察,其结论虽然未必完全正确,但其过程却充满文化意味,同时也有助于读者了解方言俗语。此外,作家在《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里,认为《金瓶梅》中仆人的有名无姓,可能是受胡人影响,因为“辽、金、元都是歧视汉人,当然不要汉人仆人用他们的姓氏”。这庶几亦可作为民俗史研究的一家之言。 同学者研读《金瓶梅》主要依靠学理分析有所不同,张爱玲的读“金”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心灵的悟性,换句更直接也更具体的话说,是借助一个作家面对文学作品所特有的敏感和直觉。这使得她对《金瓶梅》的判断,常常能够别具只眼,举重若轻。如《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写道: “《金瓶梅》采用《水浒传》的武松杀嫂故事,而延迟报复,把奸夫淫妇移植到一个多妻的家庭里,让他们多活了几年。这本来是个巧招,否则原有的六妻故事照当时的标准不成故事。不幸作者一旦离开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浒》的构架里,就机械化起来。事实是西门庆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楼,就连潘金莲的个性都是与他相互激发行动才有戏剧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说过后部还不如前。” 毫无疑问,这段表述十分精彩,质之以“金”书文本,亦可谓一矢中的,而内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正是作家建立在创作实践基础上的艺术直感。 还有,作家在《红楼梦魇·自序》里也曾明言: “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僮,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 熟悉“金学”者,一般都知道韩南的说法,但在此之前,仅通过阅读就有所觉察者却不会太多,因为这当中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关键条件,就是艺术感官和审美直觉的高度发达。而张爱玲恰恰凭借这一点,发现了《金瓶梅》的异样。她的这种发现不仅为韩南的观点提供了旁证,而且等于向世人宣告:就文学研究而言,直觉有时比学理更可靠。 在中国文学史上,《金瓶梅》是伟大的,但又是有缺陷的,这种缺陷主要表现为那些少了节制而又缺乏美感的性描写。关于这点,一向深爱着《金瓶梅》的张爱玲,分明有着清醒的认识和自觉的把握。大约是囿于贵族式的文化教养,她读“金”书,保持着足够的心理距离,目光行进仿佛意识不到那些性描写的存在,更没有任何刺激的感觉。用胡兰成《民国女子》里的话说:“无论她在看什么,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与书中人同哀乐,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而一旦立论需要,她并不回避对《金瓶梅》缺陷的批评。譬如,她的《论写作》在谈到当时文坛存在的一味迎合读者的现象时,就尖锐地指出:“大家愿意听些什么呢?越软性越好——换言之,越秽亵越好么?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错误观念。我们拿《红楼梦》与《金瓶梅》来打比吧。抛开二者的文学价值不讲——大众的取舍并不是完全基于文学价值的——何以《红楼梦》比较通俗得多,只听见有熟读《红楼梦》的,而不大有熟读《金瓶梅》的?……所以秽亵不秽亵这一层倒是不成问题的。”显然,如此客观辩证的审美态度,委实难能可贵,它迄今不失为看待名著的有益镜鉴。 当然,张爱玲读《金瓶梅》也有不足之处。其中比较突出的一点,是她基本放弃了从思想和社会层面解读作品。同时,她的某些见解和结论,似乎也有草率或武断之嫌,譬如,她说《金瓶梅》里不吃鹅,就明显不符合作品的实际。至于她把书中用一根柴禾就能燉烂猪头的宋蕙莲,错说成潘金莲,似属偶然的记忆失误,这里就不再枝蔓了。 原载:《文汇报》2007/06/1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