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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年日本年轻作家的作品在国内被频频引进,青山七惠、金原瞳、绵矢莉莎等名字也陆续进入了读者的阅读视野。这些作家均出生于80年代,都曾获得过日本最重要的文学奖——芥川奖,获奖时分别是二十三、二十和十九岁。与国内的年轻作家相比,日本新生代作家在创作上有何不同?“轻小说”因何流行?人们对青年作家
的获奖有何看法?本版特邀几位关注日本文学的评论家、作家以及青山七惠作品的译者,来共同探讨这些话题。
观点一:“失重”文学的流行不是出于个人原因
罗岗(评论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裂舌》、《窗灯》这类作品在日本之所以被称为“轻文学”或“轻小说”,不仅指的是这些小说篇幅轻薄,作者年轻,更重要的是如“轻”的字面意义所表达的,这是一种失去了“重量”的写作。这类小说可以情节各异、故事不同、风格迥然,但作品的主人公——往往也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却具有某种“家族相似性”,这是一个孤单、敏感且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是男是女无所谓,性取向也不重要,最关键的是这个年轻人要背景模糊,诸如家庭、经历、社会关系……都无需交代,或者一笔带过,至于靠什么养活自己,有怎样的责任需要担负,更是不在话下。总之,作为主人公,他或她是以一种“去社会”和“去历史”的方式存在的。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种生存状态,这类小说完全卸去了原来文学所要背负的“历史”和“社会”的“重量”,可以“轻装”上阵。也许可以比附的是,当年“后现代”宣称所有的“宏大叙事”都已经崩溃,各类失去深度模式的“琐碎论述”粉墨登场,似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实际上面临的却是生命无法承受之“轻”。没有了“历史”和“社会”的重量,这类小说中关注自我的主体只能回归到“自身”,而且这个“自身”由于“去社会”和“去历史”,失去了和外在任何重大意义的联系,只能是一种高度“身体化”的“自身”了。这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在这类“轻小说”中,如果要表达主人公对“主体性”的寻求,大多通过对“身体”操纵来体现。2008年获芥川奖的《乳与卵》不过是一个较新的例子,看起来颇有些惊世骇俗的《裂舌》也只是更极致、更彻底些吧。 这类“失重”文学的流行,当然不是出于个人的原因,或者简单地归咎于年轻一代的败坏。有日本评论家称之为“零年代的想象力”,譬如雨宫处凛就指出:“00年代的年轻人事先预定‘失去’。但不知道自己何时失去何物。觉察到的时候,只是切实感受到会有的选择无疑减少了。也就是说,不知为什么活下去如此困难的皮肤感觉。”“失去”的感觉固然可以停留在“皮肤”的表面上,但“失去感”的根源却深深植根于战后日本社会普遍的“去历史化”的过程中,在这样的社会中一切都是被固定、被分配、被定型。早在那个日裔美国人福山喊出“历史终结了”的多少年前,对于日本人来说,“历史”就已经终结,他们可以做的就是“拥抱战败”。试想,成长在这样环境中的年轻人又怎么可能懂得如何去重新获取“重量”呢?
观点二:小人物的细小感受引起共鸣 竺家荣(文学翻译,译作有《一个人的好天气》、《窗灯》、《水边的摇篮》、《君空》、《在自己的树下》、《美丽的白骨》等) 日本新生代年轻女作家对现实和心理的细腻而真实的描写,恐怕是她们赢得读者的主要因素。 《一个人的好天气》等作品的构成和写作手法,很有日本传统文学的特色。平铺直叙,细腻自然,就像唠家常一般娓娓道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所经历的生活中细小事件的小小感受构成的小说,奏出了一首和谐的旋律,读来自然亲切,没有做作的说教,没有哗众取宠的噱头,也没有顾影自怜的悲悯。生活如同四季交替一样不断变换着,体现了日本人独特的季节感,自然与人事交融在一起,暗喻了世事无常的哲理。 青山七惠通过一个女孩子,透视我们的社会,可谓一滴水见大海。一个被置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小人物,没有幸福的家庭,没有可以炫耀的学历,没有像样的工作,没有持久的爱情,没有漂亮的容貌。就连空间的设置,也是个小站。过往列车象征着主流的社会,渺小的她,只有像旁观者似的看着列车载着人们驶向前方。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她自己也努力迈上了列车。作品从边缘人这一群体出发审视我们的社会,更增强了其震撼力。主人公将自己置于主流之外(因为她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大概意在表明,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无论哪种生活方式,都应该在社会中获得其立足之地。 另一方面,日本文学自身的魅力也不容忽视。尽管经历了沧海桑田,战争磨难,以及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冲击,但日本传统文学脉络在当代文学中依然清晰可见。到了近代,由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将日本文学推到了一个不可忽视的高度。日本文学的历史就是一个在传统文学与外来文化激烈碰撞中不断充实和完善自己,走向成熟和辉煌的。尽管它没有中国和印度文学的古老文明背景,没有欧美文学那样的绚烂色彩,却以浓郁的民族性,独特的细腻含蓄成为世界文学之林的一朵奇葩。
观点三:她们在凝视女性的存在 于是(青年作家,文学翻译。著有《事后》,《六翼天使》,《一只黑猫的自闭症》等作品;翻译过《三岛由纪夫传记》、《黑暗塔之第七卷黑暗塔》、《乐透彩》等) 近年来的日本文学奖得奖作品陆续翻译到国内,除了《裂舌》这本会被冠以“惊世骇俗”、“异类”式的标签,别的作品大都清淡宜人,回味无穷。很多人会质疑两点:日本当代年轻人的小说都是这样短小的篇幅?都倾向于无骨干的情节?但在阅读后的阐释中,评论者会发现:很容易陷入“过度阐释”的嫌疑中,亦即,对平淡故事和小人物的诠释可以越来越深,经济衰落的背景、年轻人的困境、几代人的心理鸿沟、日本文化的传统……都能成为切入点。这种简短、近乎袖珍的文学模式,绝非是浅薄。 《一个人的好天气》和《夕子的近道》有神似之处,主人公都是慵懒的年轻人,没有远大抱负,在世俗生活中黯然蹉跎,但好在生活本身会提供巧妙的点拨,而作者就着眼于这类细节化的领悟。但相比之下,青山七惠更是内心敏感的高手,行文更自由,她总能从最乏味的场景中得出令人惊叹的喟叹,在这一点上,完全堪比另一位芥川奖得主:川上未映子。《窗灯》中犀利和坦然的平民气息,不禁令人想到《乳与卵》中对澡堂、超市和鸡蛋的描写,她们都有一种自觉的意识,凝视女性的存在,窥视他人生活,室内剧一般的描写极富张力。 川上的短篇小说《你们的恋爱正濒于死亡》,讲述性幻想的彻底沦陷,都市男女都在逼迫自己模拟另一种活法。字里行间有一种绝望、继而豁出去的强烈情绪,是密度很高的文字,又和《裂舌》有隐隐的相似。这都是当代都市女性的典型精神绝症,必须在幸福到达之前做好被毁灭的准备。 小说到了这个时代,仿佛无法再讴歌理想的伟大,这些日本年轻作家的得奖作品就是最好的证明:没有历史事件,没有高潮迭起的人生,疏淡的文字中不乏悠远精致的日本文学传统,都市背景和人物本身又具备了饱满的精神冲突,这种写作打骨子里就烙上时代印迹。阅读这类作品的门槛很低,常常让读者不知不觉读进去,流畅,省时,甚至将自我带入,耐得住反复回味。也似乎是对国内年轻作者的反问:在这样的时代,个人化写作的出路不该是煽情、华丽或一味沉陷青春期忧伤。终究是要返璞归真,不要惧怕题材的乏味,更诚实地面对人性的主题。
观点四:日本“80后”带来了新生活经验
夏烈(评论家,盛大文学研究所所长) 出版社对日本“80后”芥川奖的小说译介,如今成了我们最先看到的世界范畴内的“80后”文学参照系,从时间上来说,究竟是一场迟到的约会。这么说的原因是,中国“80后”文学现象几乎已经有十年的历史了,固然我们一直没有停止对中国“80后”文学的议论,但从出版潮和新鲜度而言,中国“80后”的概念已经更多是在总结过去的文学现象的意义上出现了,那些在进入新世纪门槛时蓬勃而富有革命意义的“80后”群落已经分化,他们中能够赶上这一概念当红时期的作者现在都是将近30的成年人了。今天,这种通过文学释放的蓬勃感和革命意义完全地过渡到网络文学领域,并且由于它更广泛的读者群和资本因素的推动,生命力和生产力会更为强健。 但即便是迟到的约会,我认为也足够我们再一次检视世界意义上的“80后”文学这一现象,因为即使在日本,“80后”作者也是作为被传统文坛议论甚多的因素存在的,当这些东亚邻国的青年作家的作品进入我们视野的时候,我们至少有以下的感慨:一、世界范围内的“80后”实际上都是带有新生活经验、新世界观的一代,他们的作品提供了“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的有效地标。青山七惠的《窗灯》、金原瞳的《裂舌》、绵矢莉莎的《梦之国》,包括“70后”的川上未映子的《乳与卵》,都有比较奇特的人物心理世界,也就是说,一代新人看待世界和自我的独特感受和维度。在青山七惠另一部小说《一个人的好天气》里,她试图探索全新的一代和传统的一代的理解和影响,一种生活流里的生命领悟,或者说一种生命焦躁里的生活领悟,这对全球化、都市社会的“80后”群体而言,是比较共同的遭遇和成长程序。二、日本“80后”无论怎样被议论,但还是比较顺利地进入了主流文坛,19岁、21岁、23岁这样的年纪就得到日本最高的纯文学奖项之一芥川奖,可见日本的当代文坛和以中生代名家如村上龙、川上弘美、山田咏美、池泽夏树等为评委的上一代,大胆而出色地履行了他们对于文坛生生不息、容纳新文学群体及其观念世界的职责,也就是说,日本文坛管事儿的一代显得挺有宽容度和魄力,这令我们对照和反思起我们的文坛,也许是谨慎的群体作风和工作风格,但更可能是我们文坛管事儿的一代太注重权力的交割问题,以及我们的文学观对异己的文学经验缺乏理解力和引导力所致。当然,我一点儿不怀疑中国“80后”作家自身的写作潜力,我觉得至少像笛安、张悦然、周嘉宁、张惠雯等,在写作层次上不亚于日本得芥川奖的“80后”女作家群。三、日本“80后”女作家们,还是能看到不错的与本国文学传统,以及现实生活的内在联系。青山七惠的作品与日本私小说传统,《梦之国》与《乳与卵》关于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运命,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文学传统中的个性魅力,以及文学照进人生的能力。而离经叛道的《裂舌》更加是一部很棒的残酷青春物语小说,日本当代电影名家都曾表现过类似的主题,小说非常世界性的后现代青年亚文化中仍然有日本民族独特的仪式和生命领悟。这一点,我觉得值得中国作家(不仅仅是“80后”)好好思考和学习。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9-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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