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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集《〈西游记〉序》考证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石钟扬 参加讨论
虞集《西游记序》,就现存文献而言,最早见诸清初汪象旭评本《西游证道书》。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说:“自象旭此书始冠以虞集序”。《西游证道书》,孙楷第先生于三十年代尚称:“极不多见”,现存少数珍本都被束之高阁,凡人是难睹其芳颜的。而国内解放前后所出版的诸种小说史料选本,亦均未收录此序。今则先将虞序全貌披露,再作考辩。
西游记序
    余浮湛史馆,鹿鹿丹铅。一日有衡岳紫琼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札来谒,余于流连浃月。道人将归,乃出一帙示余曰:“此国初邱长春所纂《西游记》也,乞公一序以传。”余而读之,见书中所载,乃唐玄奘取经事迹。夫取经不始于唐也,自汉迄梁咸有之,而唐之玄奘为尤著。其所跋涉险远,经历艰难,太宗《圣教》一序,言之已悉,无俟后人赘陈。
    而余窃窥真君之旨,所言在玄奘,而意实不在玄奘;所纪在取经,而志实不在取经:特此以喻大道耳。猿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阴阳;魑魅妖邪,亦人世应有之魔障。虽其书离奇浩瀚数十万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盖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则为妄心,妄心一起,则能作魔,如心猿之称王称圣而闹天宫是也。此心收,则为真心,真心一见,则能灭魔,如心猿之降妖缚怪而证佛果是也。然则同一心也,放心则其害如彼,收之则其功如此,其神妙非有加于前,而魔与神则异也。故学者但患放心之难收,不患正果之难就。真君之谆谆觉世,其大旨宁能外此哉?
    按真君在太祖时,曾遣侍臣刘仲禄万里访迎,以野服承圣问,促膝论道,一时大被宠眷,有《玄风庆会录》,载之详矣。历朝以来,屡加封号。其所著诗词甚富,无一非见道之言,然亦有如是书之鸿肆而灵幻者,宜紫琼道人之宝为枕秘也。乃俗儒不察,或等之“齐谐”稗乘之流。井蛙夏虫,何足深论?夫《大易》皆取象之文,《南华》多寓言之蕴,所由来尚矣。昔之善读书者,聆周兴嗣“性静心动”之句,而获长生;诵陆士衡“山晖泽媚”之词,而悟大道,又何况是书之深切著明者哉?
    天历已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 [1]
    一、虞集《西游记序》真伪考
    关于“虞序”,实则自清代之吴玉搢(《山阳志遗》)、阮葵生(《茶余客话》),到近世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傅惜华(《内阁文库访书记》)都众口一词地肯定这篇序言的存在,而无人谓之为伪。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学界对虞序的真伪才有争议。准确的说,关于这个问题,大陆学界在拙作之前尚无人涉及,倒是日本与港台时有人讨论。日本学者太田辰夫认为虞序为真,并据此推断元代有一本伪托邱长春所作且富道教色彩的《西游记》(《西游证道书考》,《神户外大论丛》第21卷5号)。新加坡学者柳存仁认为虞序虽有种种“疑窦”,却“含有一部分真实的材料”(《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香港《明报月刊》1985年5━9期)。而台湾学者郑明利在其《西游记探原》(台北文开出版事业公司1982年出版)中,则力证其伪。其论点转见容镕《台湾学者郑明利对〈西游记〉的探讨》(《中外文学研究参考》1985/1)。容文介绍:
    郑明利举出六条理由证明最早出现于《西游证道书》的所谓元虞集的序(该序声称《西游记》作者是丘处机),乃出于汪象旭的伪造:(1)此序不见于今虞集的任何文集中。(2)序中虞集自署“天历己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然而虞集并未任职翰林学士,作序年应官翰林直学士,此外自称临川人,仅见于此序。(3)从序中可以看出虞集对丘处机所知不多,这与虞集对丘处机知之甚深的实际情况正好相反。(4)序中说“一日有衡岳紫琼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札来谒”,然今存虞集未见危敬夫与紫琼道人,二人显系臆造。(5)虞序仅见于《西游证道书》,对其出处未作交代,且象汪象旭曾伪造《吕祖全传》,因此再伪造虞序,自亦可能。(6)虞序不见收于汪本以外的《西游记》及其他载籍。因此郑明利肯定虞序既属伪作,丘作之说自可销声匿迹。
    郑氏所举六条理由,乍看似颇充分。若作认真考察,则发现其殊难成立。恕我分解如次。其一、此序虽“不见于今虞集的任何文集中”,却不见得不是虞集所作。因为“今虞集的任何文集”,并不等于“虞集的任何文集”,更不等于虞集实写的全部文章。虞集著述甚丰,欧阳玄《雍虞公文序》有云:“一时宗庙朝廷之典册,公卿大夫之碑板,咸出公手,粹然自称一家之言。山林之人,逢掖之人,得所赠言,如获拱璧。”而其文集即使是集大成的《道园学古录》(四部丛刊、四部备要本),也远非全璧。其门人李本对此有“识”云:“在朝稿二十卷,应制录六卷,归田稿十八卷,方外稿六卷。盖先生在朝时为文多不存稿,固已十遗六七,归田之稿间亦放轶,今特就其所有者而录之,所谓泰山一豪芒也。” 于今虽不能在仅存的“一豪芒”中寻得《西游记序》,孰谓此序不在那隐没的“泰山”之中呢?
    其二、关于虞序文末之署名问题。虞集祖籍四川,先祖允文在南宋以丞相被封于雍,宋亡虞家侨居江西临川,虞集晚年亦“病归临川”,死后被赠封为江西行中书省参知政事、护军,因而虞集“自称临川人”,毫不奇怪;其:“平生为文万篇,稿存者十二三”(《元史》),难说“自称临川人仅见与此序”。虞氏“早岁与弟槃同辟书舍为二室,左室书陶渊明诗于壁题曰陶庵,右室书邵尧夫诗题曰邵庵,故世称邵庵先生”(《元史》),故有临川邵庵云云。唯天历己巳(1329),虞氏为“翰林直学士”,而非“翰林学士”料是转辗反复或手民误植所造的失误。大凡作伪之难在文章之风格,而不在文末之署名。文章之风格是作者个性之流露,作者有其个性,做伪者亦有其个性,两者殊难融洽。而署名是死板的,有据可查的,不能设想伪造虞序者连《元史》都不会翻阅。因而以署名之小误来证作品之伪,总是乏力的。
    其三、丘处机(1148—1227)与虞集(1272—1348)间距几半个世纪,到天历己巳(1329)作《西游记序》时,已逾百年。丘处机本是个富有神秘色彩的人物,虞集对他自然谈不上“知之甚深”。即使虞集对丘处机“知之甚深”,也未必就对《长春真人西游记》“知之甚深”。书与人有联系却毕竟不能等同,更何况《长春真人西游记》又是部富有神秘色彩的书,其载之《道臧》,秘藏于宫、观,局外人不能轻易见到。清代史学大家钱大昕有《跋长春真人西游记》云:
    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其弟子李志常所述,于西域道里风俗,颇足资考证,而世鲜传本。予始于《道藏》钞得之。村俗小说有《唐三藏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萧山毛大可据《辍耕录》以为出丘处机之手,真郢书燕说矣。
     清代尚且如此,元代更可想而知。虞序指斥“俗儒不察,(将《长春真人西游记》)或等之‘齐谐’稗乘之流”,殊不知正是自己将“‘齐谐’稗乘之流”的古本《西游记》(平话)误认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并张冠李戴地为之作序了(关于《西游记》平话容后讨论)。
    其四、对衡阳紫琼道人,日本学者太田辰夫在《西游证道书考》中早具有考索,指出他就是元代道士张模。据《上阳子金丹大要·列仙志》(《道臧 》738)记载,张模属全真道士体系中人;宋有道(即黄房公)传李珏(太虚真人),李传张模(紫琼真人),张传赵友钦(缘督真人)。《列仙志》又记赵友钦“己巳之秋寓衡阳,以金丹妙道悉付上阳子”。据柳存仁先生考证,这“己巳之秋”,正是虞序所署之年份。从赵友钦寓衡阳知,紫琼道人此时尚健在,虞集此年也有五十八岁,两人相见不是不可能的。至于危敬夫是否是虞集之友人危素(太朴,1303—1372)之别号或误植,尚无定考。无定考只当继续探考,却不可因此断为“显系臆造”。
    其五,关于《吕祖全传》,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数目》卷三有著录,云:“讬吕祖传。卷首题云‘奉道弟子汪象旭重订’。象旭字澹漪,原名淇,字右子,里居未详。此传口气为吕仙自述,然实是小说。”这里至少有两种情况:一是有某氏托吕祖之名撰写在先,汪象旭为之“重订”在后;一是象旭托名撰写之,又不忍失己名,于是再署“重订”字样以志。不管是那种情况,汪氏并没彻底掩饰自己的身份。从“此传口气为吕仙自述,然实是小说”云云,则知这部小说以第一人称(吕仙自述)为之;以第一人称为之,在作者是“自神其教”——增强作品的真实性,在小说史上却是个创举。如果《吕祖全传》果为汪氏所作,那他之托名吕祖,则是其创举的必然产物。今天我们陈述此事,只能与孙先生心平气和地说:“托吕祖撰”,而不可感情用事地以“伪”冠之其首。因今人视托名故事主人公而写作,为文人惯用“伎俩”,不足为奇。如鲁迅托名“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病中日记而作《狂人日记》,茅盾托名“得之与某公共防空洞”谁氏日记而作《腐蚀》,孰谓二公为伪托呢?《吕氏全传》既不算“伪造”,就不可指控汪氏有作伪之癖,更不能以《吕祖全传》之例去推断《西游记序》属汪氏之“伪造”。自元至清,与《西游记》干系较深且有迹可寻者,大有人在,汪氏既要伪造一序,则大有选择余地,何必一定要伪托虞集呢?
    其六,虞序之全文虽首见诸汪本《西游记》,然他的片段或精神,却如幽灵般早就跟踪着吴承恩的《西游记》。金陵世德堂本《西游记》卷首有陈元之序,云:
     旧有序,余读一过,亦不著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与?其序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八戒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藏也;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
    世德堂本是吴承恩《西游记》现存的最早版本,陈序作于万历二十年(1592),是吴氏谢世后十年之物,它之前的“抄本”面目不清,无法证明其有“旧序”。以其言辞稍异而精神酷似推断,这“旧序”当是那流浪的“虞序”。这以“旧序”面目出现的“虞序”,在世德堂本后不久,又被窜入谢肇淛的笔记著作《五杂俎》之中,谢云:
     《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
    “旧序”、谢说虽追踪着吴本《西游记》,而实与之精神不合(详见另文),这就反证“虞序”是同一部与之精神相符的《西游记》共存。
    从容文介绍看,郑氏之证“虞序”之伪的目的在破百回本《西游记》“丘作之说”,用心可谓良苦。应当说,刊于《西游证道书》卷首之“虞序”,对张扬 “丘作之说”影响极大,然“丘作之说”并不首创于 西游证道书 。历来学者只说《西游证道书》是“清初刊本”,未指确年;窃以为,其与《吕祖全传》都为汪刊本,若以《吕祖全传》之刊年——“康熙元年”限之,大概不大离谱。在这之前伍守阳就在《天仙正理·炼已直论五》中说:“丘真人西游雪山而作《西游记》以明心,曰心猿;按其最有神通。禅宗言‘猕猴跳六牕’,状其轮转不住,其劣性难驯,惟炼可制”,显然,这伍某已将写“心猿”——孙悟空的《西游记》的著作权,廉价送给了那位丘真人。此则文字作于崇祯十二年(1639),较《西游证道书》大概要早二十余年。
    凡此种种,足见郑说不仅不能证明“虞序”为伪造,而且无补于破除“丘作之说”。好在“丘作之说”早在鲁迅、胡适的考证锋芒前“销声匿迹”,无待今日劳作。
    二、虞集所序者当为《西游记》平话
    其实“虞序”所序者,既非《长春真人西游记》,也非吴承恩的《西游记》。《长春真人西游记》是记丘处机西行历程的“报告书”,与唐僧取经故事无涉,而“虞序”则明显提及唐僧取经故事。虞集是元代中叶学者,他自然不可能先知先觉地为明代中叶的吴承恩(1504-1582)的《西游记》作序,况且虞序中宗教唯心主义的说教,与吴承恩旨在“纪人间变异”(《禹鼎志序》)的创作倾向亦无共同处。那么,“虞序”所序者到底是部什么样的书呢?
    众所周知,在宋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与吴承恩《西游记》之间,除《西游记杂剧》之类戏曲外,至少还有一部作为吴承恩《西游记》祖本的小说,即朝鲜《朴通事谚解》所收片段与《永乐大典》第13139卷所收《魏征梦斩泾河龙》一节的古本《西游记》。
    应当指出,《永乐大典》与《朴通事谚解》所收古本《西游记》片段,在语言形态上差异相当大。《永乐大典》的修撰开始于明成祖(朱棣)永乐元年(1403),定稿于永乐五年(1407),其“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事”的编辑方法,“上自古初,迄于当世,旁搜博采,汇聚群书,著为奥典”。 [2]所谓“汇聚群书”,即对所收典籍基本上是整段、整篇,乃至整部地抄入。因而有理由说,《永乐大典》所收“梦斩泾河龙”,基本保存了古本《西游记》文字的本来面貌。从现存片段看,古本《西游记》文白夹杂,远胜《三国志平话》,而近似《三国志通俗演义》。前段写泾河龙故意“错了时辰,少下些雨”以刁难神相表守成,结果弄巧成拙遭到天谴的情节,这里从略;仅录魏征梦斩泾河龙一节:
    玉帝差魏征斩龙。天色已晚,唐皇宫中睡思半酣,神游出殿,步月闲行。只见西南上有一片黑云落地,降下一个老龙,当前跪拜。唐王惊怖曰:“为何?”龙曰:“只因夜来错降甘雨,违了天条,臣该死也。我王是真龙,臣是假龙,真龙必可救假龙。”唐王曰:“吾怎救你?”龙曰:“臣罪正该丞相魏征来日午时断罪。”唐王曰:“事若干魏征,须教你无事。”龙拜谢去了。天子觉来,却是一梦。次日,设朝,宣尉迟敬德总管上殿曰:“夜来朕得一梦,梦见泾河龙来告寡人道:‘因错行了雨,违了天条,该丞相魏征断罪。’朕许救之。朕欲今日于后宫宣丞相与朕下棋一日,须直到晚乃出,此龙必可免灾。”敬德曰:“所言是矣。”乃宣魏征至。帝曰:“召卿无事,朕欲与卿下棋一日。”唐王故迟延下着,将近午,忽然魏相闭目笼睛,寂然不动。至未时,却醒。帝曰:“卿为何?”魏征曰:“臣暗风疾发,陛下恕臣不敬之罪。”又对帝下棋。未至三着,听得长安市上百姓喧闹异常。帝问:“何为?”近臣所奏:“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吊下一只龙来,因此百姓喧闹。”帝问魏征曰:“怎生来?”魏征曰:“陛下不问,臣不敢言。泾河龙违天获罪,奉玉帝圣旨令臣斩之。臣若不从,臣罪与龙无异矣。臣适来合眼一霎,斩了此龙。”正唤作魏征斩了泾河龙。唐皇曰:“本欲救之,岂期有此!”遂罢棋。” [3]
    而《朴通事谚解》作为朝鲜人学习汉语的教科书 [4],其间所叙《西游记》故事,是以对话加注释的方式出现的,对话叙述情节,注释说明背景。对话与注释所引皆非古本《西游记》原文,相对而言,对话中的语言可能更接近古本《西游记》原文风格。其中叙述得较完整的唯“车迟国斗圣”的故事。先叙道人伯眼大仙,被车迟国王拜为国师,并煽惑国王毁佛崇道。唐僧到达时,伯眼大仙们正在做罗天大醮,被孙行者夺吃了祭星茶果还打了两铁棒。于是伯眼要唐僧与他当着国王的面斗圣,一决输赢,拜强者为师。于是有下面“斗圣”场面:
    伯眼道:“起头坐静,第二柜中猜物,第三滚油洗澡,第四割头再接。“说罢,打一声钟响,各上禅床坐定,分毫不动,但动的便算输。大仙徒弟名鹿皮,拔下一根头发,变作狗蚤,唐僧耳门后咬,要动禅。孙行者是个胡孙,见那狗蚤,便拿下来嗑了。他却拔下一根毛衣,变做假行者,靠师傅立着,他走到金水河里,和将一块青泥来,大仙鼻凹里放了,变做青母蝎,脊背上咬一口,大仙叫一声,跳下床来。王道:“唐僧得胜了。”又叫两个宫娥,抬过一个红漆柜子来,前面放下,两个猜里面有甚么。皇后暗使一个宫娥,说与先生柜中有一颗桃。孙行者变做个焦苗虫儿,飞入柜中,把桃肉都吃了,只留下桃核,出来说与师傅。王说:“今番着唐僧先猜。”三藏说:“是一个桃核。”皇后大笑:“猜不着了!”大仙说:“是一颗桃。”着将军开柜看,却是桃核,先生又输了。鹿皮对大仙说:“咱如今烧起油锅,人去洗澡。”鹿皮先脱下衣服,入锅里。王喝采的其间,孙行者念一声“唵”字,山神土地鬼神都来了。行者教千里眼、顺风耳等两个鬼,油锅两边看着,先生待要出来,拿着肩膀日侯在里面。鹿皮热当不的,脚踏锅边待要出来,被鬼们当住出不来,就油锅里死了。王见多时不出时:“莫不死了么?”教将军看。将军使金钩子,搭出个乱骨头的先生。孙行者说:“我如今入去洗澡。”脱下衣裳,打一个跟头,跳入油中,才待洗澡,却早不见了。王说:“将军你搭去,行者敢死了也!”将军用钩子搭去。行者变做五寸来大的胡孙,左边搭右边躲,右边搭左边去,百般搭不着。将军奏道:“行者油煎的肉都没了。”唐僧见了啼哭。行者听了跳出来,叫:“大王有肥枣么?与我洗头。”众人喝采:“佛家赢了也!”孙行者把他的头,先割下来。血沥沥的腔子立地,头落在地上,行者用手把头提起,接在脖项上依旧了。伯眼大仙也割下头来,待要接,行者念金头揭地、银头揭地、波罗僧揭地之后变做大黑狗,把先生的头拖将去,先生变做老虎赶,行者直拖的王面前日侯了,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虎,只落下一个虎头。国王道:“元来是一个虎精,不是师傅。怎生拿出他本像?”说罢,越敬佛门,赐唐僧金钱三百贯,金钵盂一个,赐行者金钱三百贯打发了。这孙行者正是了的。那伯眼大仙那里想胡孙手里死了。古人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5]
    不难看出,这段文字,近似《三国志平话》,而远逊于《三国志通俗演义》,亦远逊于上文所引《永乐大典》本《西游记》。但其叙述故事详略程度,又与“梦斩泾河龙”相当。不过,即使如此,将其二者置于一处,同作为古本《西游记》来考察,实嫌勉强,其间可能有许多环节被省略。然而,在尚无文献去填充从《朴通事谚解》本《西游记》到《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中间环节时,也只能勉强将它们扭结在一起,视之为古本《西游记》的基本形态。
    这本古本《西游记》长期隐匿在历史的帷幕之中。即使是上述两个不怎合辙的片断,也是晚近才被重新发现的。《永乐大典》中的“梦斩泾河龙”的被重新发现,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郑振铎发表于1933年的《西游记的演化》说:
    原来,在北平图书馆所收藏的许多传抄本永乐大典中,有一本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的,是送字韵的一部分,在许多“梦”的条文中,有一条是
    魏征梦斩泾河龙。
    引书标题作“西游记”,文字全是白话,其为小说无疑。谁能猜想到,残存的永乐大典一册之中,竟会有西游记小说的残文存在呢?在吴承恩之前,果有一部古本的西游记小说!鲁迅先生的论点是很强固的被证实了。这一条,虽不过一千二百余字,却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足令中国小说研究者雀跃不已! [6]
    至于《朴通事谚解》中的古本《西游记》的残文,直到1961年赵景深发表《谈西游记平话残文》,才第一次被较全面介绍。赵文说:
    明代吴承恩所著的《西游记》究竟是创作还是改编,这个问题是过去还不曾解决得比较圆满的。我们在《永乐大典》第13139卷里看到《魏征梦斩泾河龙》的一条,与《西游记》内容骨干几乎完全相同,虽然可以由此证明《西游记》是有祖本的,可惜只有这一条,未免是一个孤证。……最近我看到《朴通事谚解》里引用了《魏征梦斩泾河龙》以外的八条古本西游记残文,让我们可以更加确定“吴承恩《西游记》不完全是创作,而是有祖本的”这个观点。
    这部《朴通事谚解》是一部朝鲜人学习汉语的教科书,约刊于元代。我国在解放后曾影印过这部《朴通事谚解》,最近北京大学还为此书作了索引。但此书中所引的《西游记平话》在我国却还不曾有人正式介绍过,我就写这篇短文,对于《朴通事谚解》中所引的《西游记》八条略加探索,以代介绍。 [7]
    郑、赵先行介绍之功不可没,但他们的介绍也有两点明显失误。其一,《永乐大典》所收古本《西游记》片断标题为“梦斩泾河龙”,而非“魏征梦斩泾河龙”,因其收在“梦”字类,标题只能是“梦”字开头。而不是“魏”字开头。尽管其内容确为魏征梦斩泾河龙。其二、古本“西游记”收于《永乐大典》的“引书标题作《西游记》”;收于《朴通事谚解》其引书标题亦作《西游记》,对话中也称之为《唐三藏西游记》。两则原始文献中都没有赵文所谓《西游记平话》的名称。尽管古本《西游记》的性质确属于平话,却不宜径呼《西游记平话》,充其量只能称之为《西游记》平话。郑、赵这两点失误,却长期被后来的研究者沿袭着,而无人出来纠谬。
    至于这部《西游记》平话的成书年代,郑振铎认为:“古本西游记的文字古拙粗率,大类元刊全相平话五种和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其喜用‘之、乎、者、也’的文言的习气,也正相同。当是元代中叶(或迟至元末)的作品。” [8]赵景深则认为约刊于元代 [9],此后的学者虽未论证,却多以为其为元末明初的作品。 [10]而我则认为这部古本《西游记》(或曰《唐三藏西游记》,或曰《西游记》平话)很可能是元初的作品(较通行观点提前近百年),而“虞序”所序者也可能就是这部书。至于证据,且听我分解如次。
    其一、古本《西游记》是出自瓦舍艺人之手的“平话”。《朴通事谚解》中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两个部前买文书去来。”
     “买什么文书去?”
    “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西游记》:三藏法师往西域取经六百卷而来,记其往年始末为书,名曰《西游记》。详见上)。”
    “买时买《四书》、《六经》也好。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理。要怎么那一等平话?”
     “《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
     由此可见,这《西游记》是“热闹”的“平话”。从《朴通事谚解》引文还可知,古本《西游记》文字相当粗糙,而且别字较多,如将“猢狲”写成“胡孙”,“悟空”写成“吾空”,“肥皂”写成“肥枣”等,以此判断它当属《全相三国志平话》一类民间通俗读物。胡士莹先生在其“研究话本的百科书”《话本小说概论》中,有考证云:“平话的名称,不见于宋代文献,以现有资料来看,‘平话’大概是元人称讲史的一种习语,但由于平话一词在元代广泛运用,逐渐也用到其他内容的话本上。”古本《西游记》既是“平话”,则当为元代瓦舍艺人的作品。
    其二、玄奘(600━664)西域取经,本是中国佛教史上最富传奇色彩且迅速被“神话化”的壮举,唐僧取经故事,得此宗教风气之先,自唐开始一直非常发达。唐沙门慧立等所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长达十卷,“为中国传记中第一部大书”(胡适《西游记考证》)。宋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长达十七节,据李时人等考其实为唐、五代寺院“俗讲底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成书时代考辨》,《徐州师院学报》1982/3),即以张锦池“北宋中后期”说(《漫说西游》第2节),它也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本大书。《西游记杂剧》六本二十三齣,也是元杂剧中篇幅最大的作品(元杂剧之固定体制为一本四折,突破此例的仅《西厢记》〔五本二十折〕等极少数剧本,其中无有超过《西游记》杂剧者)。以此发展趋势看,古本《西游记》如果是“元末明初”的作品,其理当能于出现于元末明初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媲美,至少不应比《西游记杂剧》艺术水平低。然我们从《朴通事谚解》中所见的古本《西游记》片段,较《西游记杂剧》幼稚得多,更不用说《三国志通俗演义》了。因而我们有理由说,古本《西游记》当出现在《西游记杂剧》之前。关于《西游记杂剧》,我同意朱彤先生的意见,它是元代前期吴昌皊的作品(《论孙悟空》,《安徽师大学报》1978/1)。据孙楷第先生《元曲家考略》,吴昌皊生活在延祐(1314━1320)前后。由此推断,古本西游记是延祐以前的产物,而正与至治(1321━1323)建安虞氏所刊的《全相三国志平话》相近。从《朴通事谚解》所存片段看,古本《西游记》有近十几二十个故事。且看他所叙述唐僧经理的灾难一节:“往常唐三藏师傅,西天取经去时节,十万八千里途程,正是瘦禽也飞不到,壮马也实劳蹄。这般远田地里,经多少风寒暑湿,受多少日炙风吹,过多少恶山险水难路,见多少怪物妖精侵他,撞多少猛虎毒虫定害,逢多少恶物刁蹶。(今按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又过棘沟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此所谓刁蹶也。详见《西游记》)正是好人魔障多。行六年受多少千辛万苦,到西天取将经来,度脱众生各得成佛。”须顺便说明的是,以往有的学者将元抄本《销释真空宝卷》径作为《西游记》平话文本组成部分来研究,其实有违史实。元抄本《销释真空宝卷》系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与宋元刻西夏文藏经同在宁夏发现。《销释真空宝卷》行文格式,与元初重刻金崇庆元年(1212年)本《佛说杨氏鬼绣红罗化仙哥宝卷》类似。在卷内有“大成至圣文宣王,亘古亘今论文章”语。据《元史·祭祀志》载,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秋七月封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清人孙星衍辑《寰宇访碑录》中收《加封孔子制诰碑》载孔子此封号始于大德十一年(1307年)七月。一般情况此封号不会一经公布,便流入民间,需要有一段时间才能见之于释门通俗性文学中,故推测此宝卷不可能产生于大德十一年以前,当在元代中晚期 [11],而非胡适所云“是晚明的本子” [12]此宝卷中有一则讲唐僧西天取经故事,兹录于斯:
     唐僧西天去取经,一去十万八千程。
     昔日如来真口眼,致今拈起又重新。
     正观殿上说唐僧,发愿西天去取经。
     唐圣主,烧宝香,三参九转。祝香停,排鸾驾,送离金门。
     将领定,孙行者,齐天大圣,猪八戒,沙和尚,四圣随根。
     正遇着,火焰山,黑松林过,见妖精,和鬼怪,魍魉成群。
     罗刹女,铁扇子,降下甘露。流沙河,红孩儿,地勇夫人;
     牛魔王,蜘蛛精,设入洞去,南海里,观世音,救出唐僧。
     说师父,好佛法,神通广大,谁敢去,佛国里,去取真经?
     灭法国,显神通,僧道斗圣;勇师力,降邪魔,披剃为僧。
     兜率天,弥勒佛,愿听法旨。极乐国,火龙驹,白马驼经。
     从东土,到西天,十万余里。戏世洞,女儿国,匿了唐僧。
     到西天,望圣人,殷勤礼拜,告我佛,发慈悲,开大沙门,
     开宝藏,取真经,三乘教典。暂时间,一刹那,离了雷音,
     取真经,回东土,得见玉帝。告我佛,求忏悔,放大光明。
     到东土,献真经,唐王大喜,金佛会,开宝藏,字字分明。 [13]
    至于《销释真空宝卷》与《西游记》平话的关系,我同意赵景深的观点。他说:“《朴通事谚解》中的《西游记》平话与《销释真空宝卷》“二者相同之处竟有八处之多”,“可以说,凡是《销释真空宝卷》中所提到的,差不多都可以在《西游记平话》里找到,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销释真空宝卷》是出于《西游记平话》的么? [14]《销释真空宝卷》既出自于《西游记》平话,则可见平话故事的纷繁复杂与影响深远。
    (吴本《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有四十多个故事),以一个故事为三千字之例衡之,其篇幅也不下于五六万言。这样,古本西游记与仅有四万余字的《全相三国志平话》相比,乃占优势,而是与其发展趋势相吻合。这样,古本《西游记》之出现,到虞集作序的天历已巳(1329),也有二十余年时间。
    其三、从现存片段看,古本《西游记》已有“大闹天空”、“取经缘起”、“西天取经”这些基本骨架。其中“西天取经”的艰难历程上文已述。关于“大闹天宫”故事《朴通事谚解》有注云:
    孙行者:行者,僧未经关给度牒者,谓之僧行,亦曰行者。《西游记》云:“西域有花果山,山下有水帘洞,洞前有铁板桥,桥下有万丈涧,涧边有万个小洞,洞里多猴,有老猴精,号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入天宫蟠桃园偷蟠桃,又偷老君灵丹药,又去王母宫偷王母绣仙衣一套,来设庆仙衣会。老君、王母俱奏了玉帝,传宣李天王引领天兵十万及诸神将,至花果山与大圣相战,失利。巡天大力鬼上告天王,举灌州江口神曰小圣二郎,可使拿获。天王谴太子木叉与大力鬼往请二郎神,领神兵围花果山,众猴出战,皆败。大圣被执当死,观音上请于玉帝,免死,令巨灵神押大圣前往下方去,乃于花果山石缝内纳身,下截画如来押字封着;使山神土地镇守,饥食铁丸,渴饮铜汁,待我往东土寻取经之人,经过此山,观大圣肯随往西天,则此时可放。其后唐太宗敕玄奘法师往西天取经,路经此山,见此猴精压在石缝,去其佛押出之,以为徒弟,赐法名吾宗,改号为孙行者,与沙和尚及黑猪精朱八戒偕往,在路降妖去怪,救师脱难,皆是孙行者神通之力也。法师到西天受经三藏东还。法师证果梅檀佛如来,孙行者证果大力王菩萨,朱八戒证果香华会上净坛使者。
    关于“取经缘起”及“唐僧出世”的故事,《朴通事谚解》有记载:
    《西游记》云:昔释迦牟尼佛,在西天灵山雷音寺,撰成经律论三藏金经,须送东土,解度群迷。问诸菩萨往东土寻取经人来。乃以西天去东土十万八千里之程,妖怪又多,诸众不敢轻诺。唯南海落迦山观世音菩萨,腾云驾雾,往东土去。遥见长安京兆府一道瑞气冲天,观世音化作老僧入城。此时唐太宗聚天下僧尼,设无遮大会,因众僧举一高僧为坛主说法,即玄奘法师也。老僧见法师曰:“西天释迦造经三藏,以待取经人。”法师曰:“既有程途,须有到时。西天虽远,我发大愿,当往取来。”老僧言讫,腾空而去。帝知观音化身,即敕法师往西天取经。法师奉敕,六年东还。
    未来的吴本《西游记》中的“取经缘起”与之已相当相似,尽管有极详极略之大落差。至于“唐僧出世”,以世德堂本为代表的明刊本小说《西游记》都没有习见的第九回即陈光蕊的故事,今第九回是清初汪象旭《西游证道书》补刻了此回。吴承恩原作中到底有无唐僧出世故事?至今仍为未决之公案。但《朴通事谚解》中已有“唐僧出世”故事,却是事实,尽管它极其简略:
    往常唐三藏师傅(三藏,俗姓陈,名伟,洛州缑氏县人也,号玄奘法师。贞观三年,奉敕往西域取经六百卷而来。仍[乃]呼为三藏法师。三藏:经一藏,律一藏,论一藏。……藏即包含摄持之义。非藏无以积钱财,非藏无以蕴文义,谓摄一切所应知义,无令分散,故名为藏也。)……
    众所周知,宋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除唐僧,又创造了猴行者,还出现了沙僧的前身深沙神,却尚无猪八戒形象。而至《西游记》平话,唐僧取经队伍已由玄奘、孙行者、朱八戒、沙和尚组成最佳搭档。这一固定组织结构,首创于《西游记》平话,并为以后所有写唐僧西天取经故事的作品所接受。今藏广东省博物院的元代初年的瓷枕,上面画着唐僧取经图。图中孙悟空手执金箍棒,矫捷威武,走在最前面;猪八戒长嘴大耳,肩扛九齿钉耙,迈步跟随;唐僧骑马扬鞭,沙和尚手举杖伞护卫。 [15]
    这画面与前述《销释真空宝卷》一样,是受《西游记》平话影响的产物,而不能是相反的情况。这也说明《西游记》平话在元代初年颇有覆盖力。而且在《西游记》平话,孙行者(吾空)已成为取经队伍的主角,如《朴通事谚解》片断所言:“在路妖降去怪,救师脱难,皆是孙行者神通之力也”。这个孙行者,也象在他前后出现于《取经诗话》中的猴行者、《西游记杂剧》中的孙行者一样,经历了一个改邪归正的转化过程:孙行者因“闹乱天宫”(偷蟠桃、灵丹、仙衣),“玉帝传宣李天王引领天兵十万及诸将至花果山,与大圣相战,失利”,“二郎神领神兵围花果山,众猴出战皆败,大圣被执当死。观音上请玉帝,免死,令巨灵神押大圣前往下方去,乃于花果山石缝内纳身,下截画如来押字封着,使山神土地镇守,饥食铁丸,渴饮铜汁,待我往东寻取经之人,经过此山,观大圣肯随往西天,则此时可放。”这里孙大圣之所以“免死”,不是玉帝无可奈何,而是应观音求情;大圣自“出战皆败”后,再不见冒犯玉帝、神佛的行为;最后“证果大力王菩萨”。将孙行者的“改邪归正”过程,按之以“虞序”,也就是从放心到收心,从作魔到灭魔,从“心猿之称王称圣而闹天宫”到“心猿之降妖缚怪而证佛果”的过程,一言以蔽之曰:收放心而已。可见“虞序”所序者,当是这部古本《西游记》。
    虞集虽未正统士子,于小说之道亦不隔膜。如对唐人传奇,宋元学者多无准确概念,虞之前的宋人或裴铏小说之专称(《后山诗话》),或以为爱情故事之代称(《醉翁谈录》)。虞稍后的陶宗仪将传奇与戏曲混为一谈:“稗官废而传奇作,传奇作而戏曲连”(《辍耕录》)。唯虞集能准确地将传奇作为小说之通称,他有《写韵轩记》云:
    盖唐之人才,于经艺道学有见者少,徒知好为文辞,闲暇无所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盍簪之次,各出新卷,一般相娱玩,非必真有是事,谓之传奇。元稹、白居易犹或为之,而况他乎!
     虞集虽未必提倡写小说,却对小说(传奇)的特征、功能等都有精到的了解。说明他不仅熟悉小说,而且思索过这种文学形式。他不仅张冠李戴地为古本《西游记》作了序,而且将某些“西游文字”带进了自己地诗文中。如其诗《客有好仙者持唐人小游仙诗求余书之,恶其淫鄙,别为赋五首》,第三首结句即云:“六合情凝海天碧,木母金公坐优游”。这“木母”不就是朱八戒之代称,金公不就是孙行者的别号吗?
    这部冠以“虞序”的古本《西游记》,自元初至清末似一直在流行。上述古本《西游记》片段,见诸朝鲜汉语教材《朴通事谚解》。《朴通事谚解》是朝鲜肃宗三年(1677,清康熙十六年)边暹等根据《老·朴辑览》和崔世珍的《单字解》改编而成的。据韩国学者闵泳珪考证,其《朴通事》之元代原本为至元七年(1347)附近之物(《朴通事*著作年代》,《东国史学》九·十辑)。而崔世珍的生卒年为?---1542年。由此可知,古本《西游记》早在虞序之后十七、八年就传入了朝鲜,经明至清初经久不衰地被朝鲜人民视为学习汉语的范文之一。与之相应,古本《西游记》也可能一直在中国流行,以致吴承恩的《西游记》问世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它仍未退出历史舞台。以致先有陈元之在明万历二十年将“虞序”移来评论吴本《西游记》,不过他仅取其意,未用其辞,因而隐约其辞地说:“旧有序”,未露“旧序”作者名氏。然后谢肇淅则将“虞序”中的“收放心”云云,改为“求放心”,又取陈元之序中“心之神”的字样,摄为一体,干脆连“旧有序”之类的话都不提,就纳入他《五杂俎》中,作吴本《西游记》之评。至清则有汪象旭者从历史迷宫中觅得“虞序”原文,照搬而冠之于吴本《西游记》卷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张冠李戴,造成了诸多的历史误会。而澄清这些历史误会,则实有助于理顺《西游记》演变和发展的历史脉络。
    注释:
    [1] 虞集《西游记序》,原载清世德堂刊本《西游真传》卷首;又见朱一玄等编《西游记资料汇编》第64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12月版。按,朱一玄等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7月版未收虞序;朱一玄编《明清小说资料汇编》齐鲁书社1990年2月版始收虞序。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版也收了虞序。
    [2] 明成祖朱棣《永乐大典序》,转见张忱石《永乐大典史话》第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
    [3] 《梦斩泾河龙》,《永乐大典》卷1319送字韵梦字类,(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
    [4] [5] 《朴通事谚解》,《奎章阁丛书》第八种,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法文学部昭和十八年(1943)影印本;又朝鲜亚细亚文化社编《老乞大·朴通事谚解》1973年版朝汉文对照本。(朝鲜)李聃《朴通事谚解序》:“盖汉语之行于国中者,有《老乞大》,有《朴通事》,所谓《辑览》,即汇二册要语而注释者。自得是本,窒者通、疑者解,不啻若醒之呼寐,烛之遇幽。”可见其于朝鲜传授汉语之功。
    [6] [8] 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文学》一卷四号。又见刘荫伯编《西游记研究资料》第6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版。
    [7] [9] [14]赵景深《谈〈西游记平话〉残文》,《文汇报》1961年7月8日第3版。
    [10] 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4册第93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2月版;苏兴《西游记及明清小说研究》第1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12月版。
    [11] 参见刘荫柏《〈西游记〉与元明清宝卷》,《文献》1987年第4期。
    [12] [13]胡适跋《销释真空宝卷》,《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5卷第3号(民国20年5—6月)。
    [15] 郁博文《瓷枕与〈西游记〉》,《光明日报》1973年10月8日。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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