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诗人大江匡房在评论平安朝(794-1192)汉文学时说:“我朝起于弘仁、承和,盛于贞观、延喜,中兴于承平、天历,再昌于长保、宽弘。”[1]日本敕撰三集《凌云集》、《文华秀丽集》和《经国集》,即诞生于弘仁、承和年间(810-848)。敕撰三集的出现,具有划时代意义。据此,日本汉文学以高雅的形态稳居于庙堂之上,作为官方的正统文学,一直发展、延续到明治中期。贞观、延喜(859-923)年间出现了许多著名诗人,都良香(834-879)、岛田忠臣(828-892)、三善清行(847-918)以及被誉为日本“文神”的菅原道真(845-903)等都是活跃于那个时代的硕学大家。正是他们把平安朝汉文学推向了巅峰,而菅原道真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同时也是日本汉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诗人。 菅原道真出生于儒学世家。祖父清公、父亲是善都是文章博士(翰林)。道真也继承了父祖之业,经文章博士,历任遣唐大使(未成行)、权大纳言、右大将等,累官至右丞相。继吉备真备之后,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二位文人出身的从二品重臣,并为后人留下了许多著述。 菅原道真的著作,主要有诗文集《菅家文草》(诗486首、文170篇)、《菅家后集》(又名《西府新诗》,诗46首)[2]、《类聚国史》、《菅氏家训》,他还参与编修了日本国史《三代实录》等。同时,道真做过侍读,曾任国子监祭酒。在日本教育史上,他率先提出了“和魂汉才”的育人主张,认为“凡国学所要,虽欲论涉古今究天人,其自非和魂汉才,不能阚其阃奥矣”(《菅氏家训》卷一)。因此,日本后人景仰菅原道真的功业,将其尊为亚圣、文神、教育之祖,并立庙祭祀,奉之为“天满天神”。 道真文学具有鲜明的个性和时代印记。他的诗大多源自自己的生活体验和真实感受,尤其是两次左迁时期敢于面对现实,袒露心迹,竭力为穷苦百姓代言,或泣血倾诉或慷慨悲歌,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的讽谕诗等现实主义作品。此外,其悲愤诗、感伤诗、宫苑诗、咏物诗等等,也都能穷形尽意,挥洒自如,表现出作者深厚的汉文学素养和不同寻常的笔力。不言而喻,道真取得的这些成就,主要依靠自身的努力,同时也与其家学传统以及所处的时代密不可分。 道真生活的时代,正是白居易的诗歌风靡日本的时代。据传,嵯峨天皇(公元809-823年在位)曾得《白氏文集》一部,私好诵之。日本史书《三代实录》(卷三)载:承和五年(838),太宰少贰藤原岳守检唐船,得《元白诗集》献于朝廷,获爵位。日本儒学家林鹅峰认为“嵯峨帝御宇,《白氏文集》全部始传来本朝。诗人无不效《文选》、白氏者”[3]。道真的恩师岛田忠臣《吟白舍人诗》云:“坐吟卧咏玩诗媒,除却白家余不能。应是戊申年有子(唐大和戊申年白舍人始有男子甲子与余同),付与文集海东来。”道真对策及第时的主考——都良香称白诗“卷七十集,尽是黄金”[4]。对白诗的热爱,有些人已经到了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程度:“二公身化早为尘,家集相传属后人。清句已看同是玉,高情不识又何??神。风闻在昔红颜日,鹤望如今白首辰。容鬓宛然具入梦,汉都月下水烟滨。”(高阶积善《梦中谒白太保元相公》)似如此,日本“词人才子,以《白氏文集》为规摹,故承和以来言诗者,皆不失体裁矣”[5]。在这样的文学风潮中,道真文学深受白诗的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 关于道真文学与白诗的关系,早在日元庆七年(883),渤海大使裴 以下,笔者试从道真的讽谕诗、感伤诗入手,就其诗的内容、意境、句式以及语言表现等问题,探讨它与白氏诗歌的关系。 一、道真文学与白氏的讽谕诗 白居易生前曾把自己的诗分为讽谕诗、感伤诗、闲适诗、杂律诗四类,他最看重的是自己的讽谕诗。“综观日本人摄取白诗的全过程,主要集中在他的感伤诗、闲适诗方面,这是日本文学传统的唯美主义倾向所决定的。而作为硕儒的菅原道真却不然,他吸收、借鉴最多的是白氏的讽谕诗。”[9] 道真的讽谕诗集中创作于两次贬谪时期,也就是他的中年与晚年。其中,又以第一次左迁时期居多。当时的日本社会正值律令制体制行将崩溃,以藤原家族为代表的“摄关政治”正在形成的转折时期。天皇欲依靠律令制体制下的旧官僚以及新拔擢的文官巩固皇权,藤原家族则大肆鼓吹“诗人无用”论,借此排除异己。道真作为学界领袖,既有治国能力,又有报效朝廷的愿望。两种势力的激烈角逐,必然把他卷进政争的漩涡中去。 日仁和二年(886)正月,关白藤原基经的长子、16岁的时平在仁寿殿举行了隆重的元服仪式,光孝天皇亲自为其加冠。半月后,朝中28名高官易职,道真被免去式部少辅、文章博士、加贺权守三官,改任边州——赞州太守。面对毫无缘由的贬黜,道真愤懑不已。在离京前的皇宫内宴上,见宫伎舞唐舞“柳花怨”,道真心荡神驰之余,自思就要离开繁华的京城,不禁“心神迷乱,才发一声,泪流呜咽。宴罢归来,通宵不睡。默然而止,如病胸塞”(《菅家文草》卷三)。赴赞州时,道真也没有忘记带去《白氏文集》、《文选》、《史记》、《汉书》等汉籍。 抵达赞州后,但见盗匪横行,田野荒芜,百姓苦不堪言。道真在赈济难民、兴修水利、改善民生的同时,不忘为生活在社会最下层的穷苦百姓代言,先后创作了《寒早十首》、《舟行五事》等作品。其中,《寒早十首》记述的是为躲避苛捐杂税而背井离乡的难民、葛衣蔽体饥寒交迫的“夙孤人”、风雨飘摇生计艰难的船夫、胼手胝足夜以继日地种药却难疗自身贫病的“药圃人”以及不惜攀岩涉险仍然难以维持家计的樵夫,等等。以下是其中的三首: 何人寒气早,寒早浪来人。欲避逋租客,还为招债身。鹿裘三尺弊,蜗舍一间贫。负子兼提妇,行行乞与贫。 何人寒气早,寒早药圃人。辨种君臣性,充徭赋役身。虽知时至采,不疗病来贫。一草分铢欠,难胜箠决频。 何人寒气早,寒早采樵人。未得闲居计,常为重担身。云岩行处险,瓮牖入时贫。贱卖家难给,妻孥饿病贫。[10] 道真笔下的流浪者、樵夫等都是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赤贫百姓。阅读这些诗,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白氏的《采地黄者》:“麦死春不雨,禾损秋早霜。岁晏无口食,田中采地黄。采之将何用?持以易糇粮。凌晨荷锄去,薄暮不盈筐。携来朱门家,卖与白面郎:‘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道真诗中的“充徭赋役身”、“不疗病来贫”的“药圃人”与“采地黄者”的境遇何其相似!同样,“贱卖家难给,妻孥饿病贫”的“采樵人”与白诗“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形象也是一致的。两位诗人都在为嗷嗷待哺者说话,为他们所受到的煎熬、苦难而鸣不平。显然,道真在实践着白氏的“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创作主张,以收“美刺比兴”之功[11]。 道真在《舟行五事》中关注的也是吏治与民生。他在第一首中,首先痛斥那些“贪吏”与“豪家”,揭露他们滥伐林木、祸害百姓的丑行:“赤木东南岛,黄杨西北峰。豪家常爱用,贪吏适相逢。刀割又斧伤,春生不涉冬。”第二首描写的是一名钓翁凄凉的老境:“白头一钓翁,涕泪满舟中。昨夜随身在,今朝见手空。寻求欲凌浪,衰老不胜风。此钓相传久,哀哉痛不穷。子孙何物遗,衣食何价充?荷锸忏农父,驱羊愧牧童。”看得出,道真的这类作品与白氏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也是一脉相承的。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白氏认为诗歌应该反映时代的治乱与民生疾苦,“不欲使下之病苦闻于上”,“何有志于诗者?”其《伤唐衢》云:“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在随诗寄给元稹的信中,白氏不无自豪地说:“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诚然,道真的作品尚不具备那种让“执政柄者扼腕”、使“握军要者切齿”的凌厉气势,但是,正是由于他成功地实践了白氏的现实主义诗学原则,所以才摆脱了日本传统的贵族式的缠绵悱恻,以“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的勇气,切入社会现实,真实地反映民情民意,从而为自己的诗注入了生命和灵魂。 不过,由于受到文化背景和个人生活体验的制约,道真的讽谕诗所表现的内容以及观察、揭示问题的深度远不如白诗。道真的青少年时代是在京城度过的,生活十分优裕,交往的都是士子、贵族,极少接触平民百姓。白居易则不同,11岁就遇上叛军作乱,不得不远离父母避难。以后数年颠沛流离,四处漂泊。“孤舟三适楚,羸马四经秦。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东西不暂住,来往若浮云。离乱失故乡,骨肉多散分。”[12]16岁北返长安后,家中依然贫寒困顿。尤其是父亲死后,生活更无着落。28岁时,他在《将之饶州江浦夜泊》中写道:“明月满深浦,愁人卧孤舟;烦冤寝不得,夏夜长于秋。苦乏衣食资,远为江海游。光阴坐迟暮,乡国行阻修。身病向鄱阳,家贫寄徐州。前事与后事,岂堪心并忧;忧来起长望,但见江水流。云树霭苍苍,烟波淡悠悠;故园迷处所,一念堪白头。”正是得益于这些痛苦体验以及对社会、民生的长期观察与思考,白氏的讽谕诗才写得如此犀利生动、真切感人。与白居易不同,道真仅在赞州生活了四年,而且作为太守,多半是以统治者的目光审视社会。二次左迁谪居在太宰府里,几乎与外界隔绝。因此,在唯美思潮始终主导日本文坛的大背景下,道真能够利用这么短的生活体验,创作出这么多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还是足以令人称道的。 二、道真文学与白氏的感伤诗 菅原道真是一位处下能治郡、处上能治国的政治家,也是一位感觉敏锐、情感丰富的诗人,所以一生创作了许多悼亡、赠别等感人至深的抒情诗。其中,尤以鄙视恶小、痛斥奸佞、倾诉胸中忧怨的感伤诗最为出色。道真的感伤诗主要创作于两个时期:一是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之后;一是遭谗言陷害后谪居太宰府时期。 尽管白居易与道真生活在不同的国度,文化背景与个人的成长环境很不相同,但是他们都怀有兼济天下、赤诚为民的志向,都是疾恶如仇、直言敢谏的诤臣。加之两人入仕后所处的人文环境以及谪居期间的痛苦心境大体相似,所以白居易在《太行路》、《初入太行》、《天可度》等诗中表现出的“人情反复”、“人心不可防”等涉及“世路难”类的主题与意境,以及在谪居江州时创作的《东南行一百韵》中所倾吐的忧怨与感伤,都在道真的感伤诗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道真26岁对策及第后,进入仕途,初授“少内记”。33岁晋为礼部少辅兼文章博士,司职科考、文官评议与宫廷仪式等。其时,“文人相轻”之风盛行,学界不乏醉舞狂歌、放荡不羁者。辱骂凌轹、癫狂撒泼者有之;每当大考,因自身学力不足而落第,反诬考官有眼无珠者,也大有人在。作为主考,道真难免受到才疏量小者的诽谤与攻击。对此,他曾以《博士难》为题,叹道:“博士官非贱,博士禄非轻。吾先经此职,慎之畏人情。始自闻慈悔,履冰不安行。四年有朝议,令我授诸生。南面才三日,耳闻诽谤声。今年修举牒,取舍甚分明。无才先舍者,谗口诉虚名。教授我无失,选举我有平……。”[13] 日元庆六年(882),有人作匿名诗讽刺大纳言藤原冬绪。由于诗作得出色,冬绪怀疑出自道真之手。值得庆幸的是,事情很快得到澄清,原来是别有用心的人企图嫁祸于道真。道真悲愤不已,遂赋七言长诗《有所思》:“君子何恶处嫌疑,须恶嫌疑涉不欺。世多小人少君子,宜哉天下有所思。……虽云内顾我不病,不知我者谓我痴。何人口上将销骨,何处路隅欲僵尸。悠悠万事甚狂急,荡荡一生常险巇。焦原此时谷如浅,孟门今日山更夷。狂暴之人难指我,文章之士定为谁。三寸舌端驷不及,不患颜疵患名疵。功名未立人未老,每愿名高年又耆。况名不洁徒忧死,取证天神与地祇……。”[14] 道真的前一首诗题《博士难》与白诗《太行路》、《初入太行路》中的“行路难”、“世路难”等语句似有联系。《太行路》云:“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少年时代的颠沛之苦,以及读书求仕的艰辛、宦海的沉浮等等,都使白居易对“世路”、人生产生了极为清醒的认识:“天冷日不光,太行峰苍莽。尝闻此中险,今我方独往。马蹄冻且滑,羊肠不可上。若比世路难,犹自平于掌。”(《初入太行路》)[15] “世路”之难,难在何处呢?白居易在《天可度》中说:“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劝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妇为参商;劝君掇蜂君莫掇,使君夫子成豺狼。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嗔。”[16] 白居易形容“世路”之难,难于登太行;道真认为人生如“履冰”,“险巇”难“安行”。至于“世路”难在何处,白居易显然道出了问题的根本,即“人心不可防”。道真则认为“世多小人少君子”,小人之口能“销骨”!他最憎恨、最惧怕的是恶人造谣中伤。孰料,道真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政敌以谗言玷污了他的清名,企图夺去他的性命! 日宽平三年(891),关白藤原基经去世。宇多天皇趁其子时平羽翼未丰之机,擢升了一批官员,道真被任用为“蔵人头”,随侍帝侧。此后在不到九年的时间里,累官至右丞相。道真的这种晋升势头,使左丞相藤原时平极度恐慌。几经策划,藤原时平向17岁的醍醐天皇奏称:菅原道真心怀二志,欲废陛下,另立齐世亲王(其妻为道真之女)为帝。醍醐天皇未加深思,立刻将道真贬黜出京。 道真于昌泰四年(901)二月仓促离京。转瞬间,“父子一时五处离。口不能言眼中血,俯仰天神与地祇。东行西行云眇眇,二月三月日迟迟”(《读乐天北窗三友诗》)。到了太宰府,屋漏墙塌,缺柴少米。及至秋风乍起,黄叶飘零,道真思妻忧子,夜不成寐,“黄萎颜色白霜头,况复千余里外投。昔被荣华簪组缚,今为贬谪草莱囚。月光似镜无明罪,风气如刀不破愁。随见随闻皆惨栗,此身独作我身秋”(《秋夜》)[17]。日延喜三(903)年初,道真自觉生命危殆,遂将在太宰府写的《叙意一百韵》、《不出门》等诗结为一卷,题名《菅家后集》,送与好友纪长谷雄。不久,凄然长逝。 《菅家后集》乃悲愤之作,秋思之声。它的这种基调颇似白居易谪居江州创作的《放旅雁》、《谪居》、《东南行一百韵》等作品。尤其是《叙意一百韵》与白氏的《东南行一百韵》,无论是诗中描写的内容,还是蕴涵的情感,两者都非常接近。 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 菅原道真《叙意一百韵》 (一) 仓促离京 即日辞双阙,明朝别九衢。 贬降轻自芥,驱放忽如弦。 秦岭驰三驿,商山上二邘。 邮亭余五十,程里半三千。 (二) 心境凄凉 黄昏钟寂寂,清晓角呜呜。 临歧肠易断,望关眼欲穿。 春色辞门柳,秋声到井梧。 落泪欺朝露,啼声乱杜鹃。 (三) 世路凶险 时情变寒暑,世利算锱铢。 牛涔皆陷阱,鸟路总鹰鹯。 大道全生棘,中丁尽执殳。 世路间弥隘,家书绝不传。 (四) 人生无常 日近恩虽重,云高势却孤。 光荣频照耀,组珮竞萦缠。 翻身落霄汉,失脚到泥涂。[18]国家恩未报,沟壑恐先填。[19]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贬谪江州只是仕途上的失意,并无生命之忧。而道真却已身陷绝境,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所以心情比白居易更加愤懑、痛苦与悲伤,只觉得“朝朝风气劲,夜夜雨声寒”(《风雨》);“人惭地狱幽冥理,我泣天涯放逐辜”(《南馆夜闻都府礼佛忏悔》);“欲织槌风报五更,三涂八难一时惊。太奇春夏秋冬尽,为我终无拔苦声”(《听钟声》)。而白氏在抒发愤懑、忧伤的同时,其诗与道真的诗相较,明显多出几分理性的思考:“面瘦头斑四十四,远谪江州为郡吏。逢时弃置从不才,未老衰羸为何事?”(《谪居》)也就是说,二人的谪居诗虽然基调相似,但各有侧重。道真的诗偏重情感的抒发与宣泄,而白诗则表现出深刻的反省和思考。或许,这正是促使白居易后半生转向“行在独善”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道真文学对于白诗的诗语诗形之受容 以上,笔者从主题与意境等方面,探讨了道真的讽谕诗、感伤诗与白诗的关系,下面再就两者在语言表现、句式结构上的特点,试作分析。 白诗之所以风靡日本,是因为它“诗语平易,文体清驶” [20]。及至苏轼提出“元轻白俗”之说后,附和者不少[21]。但是,白诗看似信笔而就,实际上每一首都是经过作者再三加工、精心提炼的。作者始终坚持“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 [22]、“见者易喻”、“闻者深诫”的创作宗旨,有意要把诗写得易读易诵,便于普及。但是要想达到这一目的,如果作者没有渊博的学识、从容的心态、儒佛道兼备出入世自由的品格,如果不谙深入浅出、见微知著、孕大涵深的修辞技巧,是万万做不到的!宋人张镃《读乐天诗》云:“读到香山老,方无斧凿痕。目前能转物,笔下尽逢源。学博才兼裕,心平气自温。随人称白俗,真是小儿言。”[23]尽管言辞尖刻了些,但是张氏对白诗的评价还是相当中肯的。 从整体上讲,道真的诗风“类白乐天”。因为从修辞、联句到整体构思,作者都从白诗中受到诸多启发,汲取了大量的滋养。另一方面,作为文坛领袖、朝廷重臣,道真肩负着彰显国威的重任,所以他必须在晓畅的基础上,尽量使自己的作品趋于雅致,不失凝重。在京期间创作的抒情、咏物以及宫苑诗等等,即呈现出这种风格。 在语言表现方面,道真对白诗的吸收和借鉴,首先表现在对词语、句子的借用、化用上,如前述道真的《秋夜》诗“月光似镜无明罪,风气如刀不破愁。随见随闻皆惨栗,此身独作我身秋”中的“风气如刀”大抵出自白诗《晚寒》“凄风利如刀”句;末句“此身独作我身秋”可能化自白诗《燕子楼三首》(其一)“秋来只为一人长”句。又如道真的《不出门》诗“一从谪落在柴荆,万死兢兢跼蹐情。都府楼才看瓦色,观音寺只听钟声”中的“柴荆”出自白诗《秋游原上》“清晨起巾栉,徐步出柴荆”句;后两句似乎化自白诗《香炉峰下新卜山居》“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一联。 其次是模拟句式、套用结构。如道真的《寒早十首》模拟的是元稹《春深二十首》与白诗《和春深二十首》的句式。元稹在“春深”组诗的第二首中写道:“何处生春早,春生漫雪中。浑无到地片,唯逐入楼风。屋上些些薄,池心旋旋融。自悲销散尽,谁假入兰丛。”白居易和诗中的第二首是这样写的:“何处春深好,春深贫贱家。荒凉三径草,冷落四邻花。奴困归佣力,妻愁出赁车。途穷平路险,举足剧褒斜。”显然,道真的“何人寒气早,寒早……人”是套用的元白句式,而且元稹的《春深二十首》每首都用“中、风、融、丛”为韵,道真的《寒早十首》也同用四字为韵,一用到底。前述《叙意一百韵》则套用了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的结构,均以沉郁苍凉的笔调依次叙述了仓促离京、旅途艰辛、谪居的苦恼等,内容大体一致;均为五言排律,中间都没有换韵。 第三,从意象到表现,整体化用白诗。如白诗《放旅雁》云:“我本北人今谴谪,人鸟虽殊同是客。见此客鸟伤客人,赎汝放汝飞入云。”道真则在《闻旅雁》中写道:“我为迁客汝来宾,共是萧萧旅漂身。欹枕思量归去日,我知何处汝明春。”两者的影响关系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必须指出的是,道真文学异常丰富,作者吸收、借鉴的不止是白居易的诗歌,诸如四书五经、《史记》、《文选》、《汉书》等典籍以及陶渊明、骆宾王、李白、杜甫、韦应物、温庭筠等人的诗都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由于篇幅所限,在此不再论及。 注释: [1][日]三善为康编:《朝野群载》卷三《诗境记》。 [2][日]市古贞次等编:《日本古典文学大辞典》(简约版),东京:岩波书店,1986年,第422页。 [3][日]林鹅峰:《本朝一人一首》卷十。 [4][日]都良香:《都氏文集》卷三。 [5][日]高阶积善:《本朝丽藻》卷下《和梦中谒白太保元相公诗》注。 [6][日]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东京:角川书店,1984年,第142页。 [7][日]冈田正之:《日本汉文学史》(增订版),东京:吉川弘文馆,1996年,第141页。 [8][日]藤原克己:《菅原道真与平安朝汉文学》,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2001年,第285页。 [9]高文汉:《论平安诗人菅原道真》,《日语学习与研究》(北京)2002年第4期。 [10][日]市河宽斋编:《日本诗纪》,东京:吉川弘文馆,2000年,第158页。 [11]高文汉:《中日古代文学比较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33页。 [12]白居易:《白香山诗集》卷十感伤二《朱陈村》中句。 [13][日]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东京:角川书店1984年,第140页。 [14][日]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第141页。 [15]丁远、鲁越校正:《全唐诗》,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第1352页。 [16]龚克昌、彭重光选注:《白居易诗选》,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4页。 [17] [日]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第146页。 [18]丁远、鲁越校正:《全唐诗》,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第1417页。 [19][日]市河宽斋编,后藤昭雄解说:《日本诗纪》,东京:吉川弘文馆,2000年,第197页。 [20]周必大:《省斋文稿》卷十《跋宋景文唐史稿》。 [21]陈有琴、龚克昌、彭重光:《白居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页。 [22]白居易:《白香山诗集》卷二十三律诗类《诗解》中句。 [23]张镃:《南胡集》。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之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3BWW009。 作者简介:高文汉,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山东济南250100)。 原载:《文史哲》?2008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