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米兰·昆德拉说,一部小说应当是前人经验的总和;它应当告诉人们,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是的,科伦·麦凯恩的《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便是一部有着复杂性和多向度的丰厚之书,它通过曾架于美国世贸双塔间的钢丝串起了“众生”,通过他们或她们的眼展示:这个人类、这个国度、这个生活。这条钢丝的另一端建立在发人深省的维度上,假如我们的目光不只注意它的故事以及那个名叫菲得普·珀蒂的走钢丝的人的话。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取材于总是人口过多的纽约。不,不是那些大片或麦克尤恩、金斯伯格、保罗·奥斯特、奥康纳等人传达给我们的美国,它有着独特的延展:科伦·麦凯恩关注的是更为偏僻、复杂也更为个性的一隅,在他的“伟大的世界”里,真算得上是众声喧哗。 “伟大”,在这部书里有着小小的反讽。 2.众声喧哗。科伦·麦凯恩《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确是如此。许多时候,书中的人物都是以“我”的面目出现,他们从自我角度来讲述自我的故事,故事似乎只有一个交叉点,那就是,1974年8月7日,菲得普·珀蒂在世贸双塔间的钢丝上走过,引来众多的“看见”。 他们是:“圣徒”科里根的哥哥、克莱尔(她是在越南死亡的战士、电脑程序员约书亚的母亲)、莱拉(艺术家布莱恩的妻子,他们的车撞死了科里根和一个叫爵士琳的妓女)、科伦·麦凯恩、费尔南多(涂鸦艺术家)、山姆·彼得斯(年轻黑客)、蒂莉·亨德森(妓女、爵士琳的母亲)、索德伯格(法官、克莱尔的丈夫)、艾德丽塔(妓女、科里根的情人)……他们携带着自己的声音、节奏、表情,说着自己的生活,以及对这份生活的体味和观察。 3.圣徒科里根:他来自爱尔兰,把施舍那些底层的人、“给予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宗教,在他的宗教里有内心的契约、行动而没有经文,这当然也让他的挣扎、痛苦变得更多。借用书里的话,世界上有36个圣人,“他们几乎都能和上帝单线联系,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被上帝忘了”,“他失去了与上帝的联系,他在独自承受着人生的痛苦,就如一个永恒的故事”。这个圣徒缺乏对上帝的信任,他有时会对上帝进行反驳、咒骂,将自己看成是与上帝进行拳击比赛的对手……他酗酒,吸大麻,将自己的厕所借给妓女们使用,为此经常遭受“干爹”们的殴打——这个“圣徒”的“神圣性”怪怪的,你却又难以说出它有什么不对…… 克莱尔: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一个处在日常中的女人,她带着这样的身份,组织了越战死亡老兵母亲的聚会。她有距离地打量着那些本来“陌生”的人,周旋在虚假周到之中,也审视着自己、战争、儿子和死亡。儿子生前是电脑程序员、黑客,他的任务是统计战争中的死亡人数。“你可以数到死者数量,但是你数不到这样的成本。妈妈,对于天堂,我们的数学是无计可施的,其他一切都可以去衡量。”最终,“约书亚成为了代码,写进了自己的代码里”。在克莱尔那里,在她儿子约书亚那里,你可品到太多的荒谬和吊诡,但知道这些荒谬、吊诡并不能减轻什么,也无法摆脱,重新来过…… 蒂莉·亨德森有着自己的世界,她嘲弄、咒骂或以无所谓的方式面对,其中也不乏某种的享受。蒂莉·亨德森的世界有待于认识,《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为我们揭开了帷幕——揭开帷幕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世界,还有科伦·麦凯恩、费尔南多的,还有…… 应当怎样面对像科里根这样的“神圣”?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的宗教感是否尚有可依,展开与上帝的拳击是否是一个好的结果?落实到具体,战争究竟是什么?那些人,譬如说妓女,是否可能过上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生活”于她们来说又是什么?在这复调的喧哗中,麦凯恩努力指认:事情,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4.《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有着与长度相称的厚重,甚至远远地超过它的长度。我一边感叹其丰厚一边追问自己,我能不能写出来,如果这些素材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就是截取其中的任何一部分,譬如有关科里根的部分、有关蒂莉·亨德森的部分、有关克莱尔的部分……都足够中国作家做一部让人乐道的长篇,至少比我们当前大多数的长篇要好得多。 小说,在这个时代或更早一些的时代,都在趋向于智慧、思考、剖析和追问,都在指向我们的存在和存在的可能,仅仅写下一种怎么样的生活已经远远不够……还有,小说不只是讲故事的,更不只是一个怎么样的道德故事;小说中的思想并不纯粹是作者的思想,你一旦进入小说,就得从你构筑起的人物的心性和特点出发,让它独立出来,独立于你;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无论你怎样取材于“真实”,在小说的领域,故事的“真实”与否,是否吸引人,完全取决于你建筑它的能力……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也许可算是一堂并不太新的常识课? 5.有32万字的《转吧,这伟大的世界》并不具备长篇的结构。虽然,它有意让世贸双塔间的钢丝进行了连接;虽然,它有意让故事出现诸多的“巧合”。书中每个小标题下的故事都是自足的、相互分割的,那条被设置的钢丝并无足够的承重。 它们是碎片化的故事,而且所有的讲述都是从自己故事的支点讲起而不是故事间的“链接处”讲起。尤其是涂鸦艺人的章节、格洛丽亚的章节。如此书写,确实需要胆量。 然而,在表达世界复杂性、生存复杂性的时候,这难道不是一种更为合理、更接近“真实”的方式?问题是,它们都具备着相当的艺术魅力和思想魅力,即使你觉得它们之间缺少某种关联也依然欲罢不能。 6.在关于科里根的章节,“我”想阻止艾德丽塔和科里根的往来,因为科里根在信和爱间挣扎的痛苦让我心痛。她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帝很残酷,是不是?”“科里根的上帝比较残酷,这是肯定的。你的上帝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的上帝就挨在他的上帝旁边”。 在关于克莱尔的章节,她回忆约书亚第一次刮胡子,脸上畅通无阻可是把脖子割伤了。“从爸爸的《华尔街日报》上撕下一小片报纸来。舔了一下,贴到伤口上。商务版给他止血了。”接下来,书上说,“再大的报纸,也没法将他从西贡贴回到一起”。 关于蒂莉·亨德森的章节,完全是“她的”口吻,短句、碎片,带有小粗鄙和她所可能的看世界的方式。 没必要再列举,真的俯拾皆是,它有着语言回味和美妙。这不单纯是什么技术,它更多的是思想。这些也是这本书显见的魅力之一。 7.至于说它捕捉到了过渡时期的美国精神,我觉得似乎并不相符,但,它的确是捕捉了“精神”的。而将它当成是某种预言在我看来也很不靠谱:它的预言维度只在精神层面,只关注于我们的生存可能。 这本书会使你受益:在对他人的理解上,在对艺术的理解上,在对精神的理解上。 8.“文学能提醒我们,不是所有的生命都已记载:人类还有很多的故事有待去讲”——它见于作者的后记。这个提醒,也针对我和我们。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1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