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听过丹羽文雄这个作家,他的作品,我也只是读过这一篇而已。但是却印象深刻。在不长的时间里连读两遍,每次读,都会被小说中所特有的一些细节和情愫强烈打动。好小说就是写人生。读这样的小说,会一再有这样的领会和认识。小说写出了日本老年人的境况。 一个叫梅婆婆的老人,年已八十有六。她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三个外孙女。她的晚年也只能靠这三个外孙女了。其实只能靠两个外孙女,最小的外孙女还没有成家,也是寄宿在大姐家里。但是已经成家立业的两个外孙女都以梅婆婆为拖累,推来推去不要老人。后来大姐仙子终于忍受不了丈夫的抱怨和威胁,就让小妹琉璃子把老人送到遥远的乡下去,送给二妹幸子。“即使美浓部(幸子的丈夫)和幸子不肯收留,也要硬给他们留下,为这个和他们吵翻也在所不惜”,琉璃子也抱怨老人,不客气地对她说:“”姥姥你可真是个累赘呀。为了姥姥你一个人,我们姐妹们闹得不能和和睦睦的,恐怕你也没有料到你老而不死,才闹得我们姐妹们不和吧”。琉璃子知道把姥姥送去乡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是作为一个寄宿者,她也只能听从大姐的吩咐,果然到二姐幸子家里,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幸子看到姥姥时“脸孔发白”,埋怨她“你为什么把姥姥送来啦?难为你,居然把姥姥送到这样的山里来!……”,孙女婿美浓部也“满脸不高兴”,说“姥姥又回来啦”。琉璃子见势头不好,只在二姐家住了一夜就逃走了。梅婆婆就这样在幸子家住下来。过了很长时间,仙子总是不放心,来乡下看姥姥,发现幸子一家“把她用屏风围在屋角里,这简直是不把她当人看待哩”,姐妹俩大吵一场,不欢而散。 关于梅婆婆,亲人们都认为“她是吃饭的怪物啦”,“早已变成一个缺少精神的肉体”,“可不是吗,所有的家庭都在皱着眉头抚养老人哩”…… 读着这样的文字,心里是很憋闷很沉重的。 二 小说写出了一个特别的文学形象梅婆婆。通过梅婆婆,我们似乎可以了解并理解更多的老人。 关于梅婆婆,作者不吝笔墨,从各个方面用许多细节去写她。使梅婆婆好像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梅婆婆“白天整天打盹,想不起吃的时候就睡。到了夜里,就整宿地醒着,电灯一夜开到天亮……一到半夜,总是到廊子上来,也不管全家人都已经入睡,大声喊着她肚子饿”,晚上只要有人去卫生间,她都要在黑暗里问出一声“是谁呀?”“对梅婆婆来说,只要发出脚步声的人肯简单地回答一声,也就满意了,不,她甚至连回答声都不指望,她只是按老习惯问一声罢了”,她这样的一问往往会把起夜的人吓一大跳。梅婆婆还咒人,对招她讨厌的人她就要咒起来,“我咒谁谁就得死,准极了”,她这样宣言说。她身上还多虱子。她还有偷东西的嗜好,“她把放在那里的火柴、抹布、小刀偷来。她绝不明说是自己想要,只是一声不响的据为己有。”“她偷来后并不是想要干什么,只不过是非得偷点什么不可罢了。”“她把偷来的东西藏在褥子下面,幸子每天早上打扫屋子,所以一下子就看到了。”“也不管是纽扣、信封或是细绳,什么都偷”。有时候她还威吓幸子他们,把开牛奶瓶盖的锥子指向自己的喉咙,表示她会自杀的,那锥子也是她费心偷来的,尖儿都没有了,美浓部说:“姥姥,那不中用啊,用那种锥子刺不进喉咙的,只能扎破一点皮,白痛一回罢了”。“梅婆婆被禁止使用火柴,这是因为她不择地方,到处乱擦,擦后又随便乱扔”。“梅婆婆时常把厕所里的洗手水喝掉”。她耳朵好像背了,“你叱责她时,她就装得听不见,这纯粹是她的防守策略”,实际情况是,梅婆婆的耳朵还好着的,梅婆婆喜欢吃葱,于是她的重外孙女就戏弄她,隔了两三丈远说“太姥姥,给你葱吃好么?”按说隔着这么远,梅婆婆惯常听不到的,但是她不只听到,而且颇感兴味:“葱?啊,我真想吃葱啊,给我吧”。“她把用过的手纸不扔掉,反而送到放手纸的盒子里,孩子们不留心就会沾得满手”。“她常常猛孤丁地站起来,从屏风顶上两只眼睛恶狠狠地死盯着,查看外孙女和重外孙女们是不是吃得比自己好”。美浓部是一个画家,常有客人来,他们在客厅谈话,忽然梅婆婆就“爬到廊子里,探头探脑地问,客人是越后的人么?”梅婆婆就是离东京不远的越后人,她总是觉得越后会有人来看她。“梅婆婆并不是什么平平常常的家庭里长大的,她出身于名门望族”,“她是东京商业区长大的,头一回到这山地里来……所以有不满,也只能把它深深地藏在心里”,她“一直守了五十三年的寡”,日本有一习俗,寡妇的名字,要和亡夫的名字并列刻在墓碑上,只是把寡妇的名字漆为红色,以示还活着,但是她“竟然活了五十三年还没有死,红色当然早已剥落得精光了”,她还在丈夫的照片前上供,但是“相片上的人和她的年纪相差太远了,很容易使人误认为死者是上供人的儿子或孙子”。梅婆婆也有冷峻难犯的时候,美浓部是一个画家的缘故,对老人的面部有时会有特别的兴趣,于是盯了看,“她的脸很小,脑袋顶上的白发已经稀疏了。两簇眉毛很重。深眼窝儿。端正的高鼻梁,小而端庄的嘴唇……这使人很容易联想起她年轻时的美貌”,梅婆婆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不由得笑起来。到后来干脆把头朝旁边扭过去”“她并不是因为生气才扭过头去,而是干脆漠视对面的人。她的这个举动大胆而粗犷,会使人联想到动物毫不在意地把头扭过去的那种冷漠表情……”,“梅婆婆把相片啦,《法华经》啦,一古脑儿忘了个精光,宗教对她无能为力了”,虽说如此,但是梅婆婆也有动了感情的时候,一次,美浓部收拾屋子,翻出一个旧相框来,给梅婆婆认相框里的人,梅婆婆认出来了,那是她早已死去的女儿,“她双手接过镜框儿,把它贴在脸上,呜咽起来了:我真想你呀!我的闺女,我唯一的女儿呀!”,“梅婆婆哭是哭着,可是一点眼泪也没有”,“美浓部好久没有看到梅婆婆这种人性的一面了,他充满怜悯的从房里退出来,他认为应当让梅婆婆一个人充分地渲泄这种心情”,但是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特别的安静又使美浓部不安,他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返回屋子里查看动静,发现“照片已被推过一旁”,梅婆婆已经找到了重外孙的一条裤衩,“正在聚精会神地从裤衩儿上往外抽松紧带呢”。 小说到这里也结束了,余响不尽。 三 宁夏作家韩银梅曾写过一篇很不错的中篇小说,发在《当代》,写的也是老年人的境况,这篇小说的名字叫《我们的晚年》。是的,这绝非只是梅婆婆一个人的晚年,也绝非只是日本人的晚年,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晚年。或者,让我们运气好一些,不要有梅婆婆这样一个晚年吧。 原载:《宁夏日报》2011-04-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