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德·波伏娃认为,女性要从事创造性工作的前提条件是做一个自由的人。现当代艺术史上有几位才气横溢的女性,她们各自的人生轨迹并未因此而一帆风顺。如果波伏娃所说的社会所应给予的自由与尊重的缺乏是导致她们不幸的重要原因,那么,在女性生存环境有所改善的今日,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如果有,它仅仅是女性特有的,还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生存局促或悲凉? 欧美传记电影中有几部描写现当代女性艺术家的杰作。它们表现了才貌双全却命运坎坷的女性被社会压抑、遮蔽,处于孤立、缄默的他者地位的形象和意涵,为女性权利、自由、尊严振臂高呼;一些影片也超越了既定的女性主义视角,展示了作为人的生存的无奈与苍凉。 源起:在情爱与才华的双重压抑中生存 法国影片《罗丹的情人》的法文原名是《卡密尔·克洛岱尔》,是才貌双全的女雕塑家卡密尔·克洛岱尔的传记影片。卡密尔具有秀美的外表、天才的艺术直觉与独立的创作能力,而人们往往因为她曾是奥古斯特·罗丹的学生、模特兼情人便将她附属于罗丹的盛名之下,连以她为传主的影片都要称作“罗丹的情人”。 卡密尔自幼具有艺术天分,弟弟保罗这样描绘她:“身披美丽和天才交织成的灿烂光芒,带着那种经常出现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残酷的巨大力量。”1883年,当47岁的罗丹初遇19岁的卡密尔时,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心灵契合、身体交欢,春光明媚、灵感无限。从罗丹作品诞生的时间看,在与卡密尔交往期间,罗丹粗犷、硬朗的雕塑风格有很大的改变,他的作品开始有了清新、鲜活的气息,如著名的《吻》。她除了给他爱情,还给了他无尽的灵感。 卡密尔与罗丹的艺术风格有着惊人的相似,以至于后人有时根本辨别不出是谁给了谁灵感。他们在一起生活、创作了15年时间,互相影响不可避免。这种影响加上他们的爱情无果,毁了卡密尔的一生。15年中,她是他的情妇、助手与灵感启示者,但也仅仅是这些。而卡密尔需要的是一纸婚书、几个孩子、一个家庭、稳固而专一的情爱关系;再聪慧的女子也不能免俗,当罗丹无法给予她这些时,卡密尔选择了离开。 离开罗丹后,35岁的卡密尔开始疯狂地创作,她的《生命之途》表现了一个男子被他背后的一个老妇人一把攫走, 一个裸体少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双手伸向空中,却什么也抓不住的那种绝望。但卡密尔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她所有的作品,都被认为是罗丹的影子。后来,她患上被迫害妄想症。1913年,一生崇拜和迷恋她的弟弟保罗不得不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她在精神病院待了30年,一直到80岁生命终结,这对一个美丽而天才的女性来说太过残忍。 卡密尔·克洛岱尔生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使她不得不成为一个女性主义斗士:她要向人类的婚姻制度挑战,她要求和男人有一样独立、平等的艺术地位,最后却都失败了。既然罗丹的艺术造诣已登峰造极,历史就不会再选择他的学生、一个跟他有情爱关系的女人,尤其是在一个自私、保守的男权社会。 继续:在不对等的情爱中生存 时光流逝,社会生存环境给予女性的才华和信仰以尊重与承认。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说,信仰是偏执的个性使然。一旦这种个性运用到情爱方面,却是可怕的。传记影片《西尔维娅·普拉斯》即截取美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与其丈夫、英国诗人泰德·休斯的情爱故事,表现了一位天才女性情爱的伤痛。 8岁时父亲因病去世给普拉斯的内心留下抹不去的伤痕。她母亲的家族有精神抑郁病史,普拉斯也一直受精神疾病的折磨。20岁那年,她就曾因精神抑郁而自杀,并接受心理治疗。普拉斯天资聪颖,容貌标致。大学毕业后,她去了剑桥大学,在那儿遇到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休斯。这在电影的影像世界里,一开始就展现出一种缓慢、凄凉和死亡的意味。普拉斯和休斯相识于诗歌。她爱他的诗,他的那种近乎残酷的男子气概也征服了普拉斯。他们的一见钟情诗意而野蛮。影片中,普拉斯的声音始终冰冷而平静,似乎她一直都在和死亡亲吻,即使躺在她的“巨神”休斯的怀里。 婚后,普拉斯完全沉湎于对丈夫的崇拜中,甚至几乎忘记了自己要成为女诗人的梦想。休斯声名鹊起,普拉斯常独守空房等待丈夫的归来。凭着她的敏感,普拉斯感觉到了休斯对她的不忠。被丈夫抛弃后,普拉斯带着两个幼子开始了生命中最后的生活。人生中的最低点,也是她最多产的时候,她平均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就像一只蜡烛,无情地燃烧着自己。休斯情人怀孕的消息对普拉斯宣判了死刑。1963年2月11日清晨,普拉斯为孩子们做了最后一顿早餐,然后,打开煤气,死去了。 普拉斯的死让她几乎成了一个神话。女性主义者们将她视为偶像,休斯几乎被视为杀害她的凶手。生前,普拉斯曾发表诗作《巨神像》,她的作品很难找到出版商,甚至卖不出去;普拉斯死后,《精灵》《渡河》《冬树》等陆续出版,拥有大量读者。1982年,普拉斯以身后的成就获美国普利策诗歌奖。 罗丹、休斯等是人类婚姻制度的破坏者,但他们并不反对它,甚至维护它。他们向来是制度的动物,乐于遵守某种制度,更何况他们是制度的受益者。卡密尔、普拉斯就成了挑战者和受害者。 转折:在关注自我的才华中生存 英国传记影片Hilary and Jackie(中译《她比烟花寂寞》或《狂恋大提琴》)片名是两姐妹的名字,表明本片重点是姐妹之间的亲情关系,中译名却完全将重点放在了妹妹Jackie身上。英籍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少时即展现过人禀赋,16岁开始职业生涯,才华与年龄的落差倾倒众生,28岁时被确诊为多发性硬化症,遂作别舞台,缠绵病榻十余载,卒于盛年。 电影改编于杰奎琳的姐姐希拉里和弟弟皮尔斯所写的一部回忆录。姐妹俩同时学习大提琴,姐姐希拉里总是技高一筹,母亲对姐姐另眼相待。受了刺激的Jackie开始疯狂地练习大提琴,直到一次比赛,她脱颖而出,自此开始了炫目的职业生涯;姐姐则选择嫁人生子,过起了平凡人的生活。任性的Jackie认为姐姐的结婚就是抛弃自己,也选择结婚。婚后三年,Jackie夫妇开始了激烈的争吵,Jackie遭受到忧郁症的折磨。在姐姐家休养时,情欲和寂寞让她在煎熬中崩溃,她央求姐姐把姐夫“借给”自己。这一段扭曲、难堪、乱伦的日子,最终以Jackie孤独地背上大提琴离去告终。 这段难以启齿的痛苦生活伤害了姐妹俩的感情。虽然姐姐不计前嫌,但满心是伤的妹妹却反过来肆意报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希拉里从乡下赶来见妹妹最后一面。希拉里坐在床上,把神志不清的Jackie抱在怀里,恍若回到两小无猜的童年。 在杰奎琳·杜普蕾的时代,女性艺术家的才华已被认可和尊重。她有卓越的才华,任性而不愿受人冷落。她始终关注的是自己,投入忘我的演奏,拥有万千宠爱,却把生命站成美丽而寂寞的姿势。这也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为何连特立独行且终身未嫁的可可·香奈儿也说,女人要想幸福,只能回归传统。 尾声:追问作为“人”的生存 那么,即使真的按照传统轨迹去生活,或者,在当代女性生存环境日益宽松的情况下,按照自己特定的意愿去生活,就能幸福吗? 根据美国作家麦克尔·坎宁安1999年获普利策文学奖的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时时刻刻》讲述了生活在不同年代、不同地点的三个女人的生活:1923年在伦敦郊外的家中创作《达洛卫夫人》的弗吉尼亚·伍尔夫;1951年洛杉矶一个遭受精神压抑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罗拉·布朗,她正在阅读伍尔夫的小说《达洛卫夫人》;2001年的纽约,一个与达洛卫夫人同名不同姓的女人克拉丽莎·沃恩正忙着为她过去的情人、患有艾滋病的诗人理查德组织一个晚会。将三位女性有机连接在一起的正是《达洛卫夫人》。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部关于伍尔夫的传记影片,另两位女性则是伍尔夫在不同时代的变体。或者说,影片是以围绕与《达洛卫夫人》有关的重要三元素,即作者(伍尔夫)、读者(罗拉)、人物(克拉丽莎)而构建起的对生存问题的追问、打破、建构与重组。这是一部已超越了女性性别而探讨生存困境的影片。 影片开始就是三个遭受着各自生存痛苦的“伍尔夫”生活片段的并置,她们都试图寻求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因为曾有过多次自杀倾向,并患精神抑郁症,伍尔夫生活在丈夫的监控之中;一成不变的传统婚姻生活虽然平静、美满,但罗拉却感到它令人窒息;克拉丽莎虽拥有现代女性的一切自由,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却仍感到莫名的寂寞与痛苦。影片试图展现三个“伍尔夫”的生存困境,也是大多数人的生命状态:被规定在各种各样的牵制之中,在反抗中屈服,在屈服中焦灼,在焦灼中逃离、疯狂或结束自己的生命。 作为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多以优美、富有诗意的文字与内涵打动读者。她最后一部作品,即电影《时时刻刻》中反复提及的小说《达洛卫夫人》原本也命名为《时时刻刻》。影片导演似乎感觉到,时间在伍尔夫的脑海中总以水流的意象出现,所以在影片中突出了水流这一意象,并将影片主题音乐的节奏模拟水流的急湍。那潜行的、潺潺的音乐节奏传递着生命的短暂、孤独、抑郁与无奈。事实上,影片是将现实中丰富而复杂的伍尔夫的人格作了单一化处理,将其抽象化为一个单纯思想的传声筒,让她“活了”三次,从而要“她”贯穿一种理念\一种追问的主题:为什么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按照了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又能怎样?生存与生命中,到底潜藏着什么?在这一系列的追问下,所有世俗的所谓理性的、正常的回答,可能完全都是错的。 原载:《文艺报》2011年05月2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