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的域外传播与接受,因资料较难寓目或语言障碍,目前尚未得到充分挖掘。以该书“资料汇编”为例,目前大陆已经出版的约有三种:一是朱一玄、刘毓忱合编的《〈西游记〉资料汇编》[1],二是刘荫柏所编《西游记研究资料》[2],三是蔡铁鹰新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上、下)[3],三书均旁搜远索,用力甚勤,但在域外资料搜辑方面,基本上属于空白。如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棘树散人《西游记骨目》一卷,不见于上述所有“资料汇编”,亦很少见诸各家《西游记》研究著述。对此类稀见资料加以蒐辑、整理和利用,既可拓宽小说史料学的疆域,又可使小说传播与接受的历史链条趋于完整,对当下之《西游记》研究,显然具有启示意义。 一、《西游记骨目》与棘树散人 “骨目”,本意约指骨骼。如宋释赞宁撰《唐天台山福田寺普岸传》曰:“释普岸,姓蔡氏,汉东人也。冲弱之龄,迥然聪敏,骨目奇秀,天生不嗜荤膻,长有出尘之意。”[4]在佛典中,亦有纲领、纲要之意。如“《华严经》开诸佛秘藏,显如来性海,初学者难测其涯,罔识其趣”,所以唐代的湛然和尚撰作《大方广佛华严经愿行观门骨目》二卷,以为“玄览之要门”[5]444,“揭诸品要领,示一经方隅”,使“宝筏则泛,学者知津”[6]。当然“,骨目”并不能代替“元典”的阅读,“若以之为摄心入观之纲宗,亦足以明诸佛之果海,众生之理本;若依之读诵受持,则非所宜”[5]444。对棘树散人所撰“骨目”之理解,亦当如是。当然,是书并非《西游》故事之纲要,而是作者读《西游》有所感悟之大略。 据蒋春红《〈西游记〉在日本》一文介绍“,唐三藏西天取经故事的东传,可以上溯到日本飞鸟时代”[7]647,“日本逐渐摆脱佛教信仰而接受三藏取经故事,是在长篇小说《西游记》写成后开始流传之时,这在东瀛已进入江户时代了。我国金陵世德堂所刊的豪华本,问世不久就被舶载至日本”[7]648。至江户中后期,日本不光有了《西游记》的通俗译本,还出现了一些仿作和改编之作,并逐渐出现对《西游记》的初步研究。进入明治时期,《西游记》渗透进日本民众的世俗生活,小说得到更加广泛的关注[8]648-650。东京大学所藏《西游记骨目》一书,正是明治时期的产物。是书1帙1册,共16张32面,署台麓棘树散人撰,系作者阅读小说《西游记》之后的学术劄记,内容涉及宗教、历史、文学等诸多层面。笔记共35条,首条介绍写作缘起,余下为正文。 棘树散人,有研究者认为即日本名僧赤松光映[8]649。赤松光映(1819—1895),为日本第233世天台座主,字昙觉、棘树,号一如庵、如如院,历任延历寺住持、天台宗管长、大僧正等职,著有《台门指月钞》、《龟桑夜谈》、《棘树唾壶》等。资料载,明治初,受“毁释排佛”舆论之影响,日本朝廷一度迫令僧侣用俗姓,解除僧侣食肉、带发、娶妻之制。赤松光映与福田行诫、大谷光尊等新佛教先驱一起,屡次抗辩,驳斥政府之宗教政策,产生较大影响。据《西游记骨目》作者自述:“德川氏末,有以高位、高官、高职、高禄劝我归俗者,余笑而不答。又庆应戊辰岁,余误吟戎马间,求我首者极多,余在其中,未曾一日换僧形。又维新之际,亲族朋友多劝出身,余付之一笑。决死而入佛门者,不可不勤也。”(页12)心志之坚固可见一斑。 二、《西游记骨目》的主要观点 (一)小说主旨 关于《西游记》的主旨,自成书以来,或曰崇佛、或曰宣道、或曰释儒,一直争议不休。所谓“爱理学者,究其渊微;爱热闹者,观其故事;好文墨者,玩其笔意”[9]228,接受者立场不同,观点亦各不一致。清代张含章《西游正旨后跋》曰:“《西游》之大义,乃明示三教一源。故以《周易》作骨,以金丹作脉络,以瑜迦之教作无为妙相。”[1]240试图将《西游记》作为三教合一的典范,这一点,与清代学者尤侗在《西游真诠序》中的看法比较相似[1]217-218。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搁置争议,认为是书“非语道”、“未学佛”,“实出于游戏”[10]。《西游记骨目》作者,甫成年时初读《西游记》,视其“非佛,非儒,非道”,“恰如读《列仙传》”,殆至70岁上下重读之,则觉“愈出愈奇,遂笔记其所感”(页1),以成是书。 大体来看,棘树散人多以“答客问”的形式,以佛理演说《西游》宏旨,以古代史实比附《西游》故事,最终目的是为了开示众人:“夫一切出家,皆欲到佛境界,而功成名遂者能几许?维新之后,没流沙河者极多,故我表出之以告,如夜叉之可避。经云:世间缚著,没于众苦,譬如老象,溺泥不能自出,不可不慎也。”(页16)平心而论,《西游记骨目》的观点,无甚新意。作者对“心猿”一词的关注与阐析,如“悟空乃心猿”(页1),“意识乃心猿也”(页3),似受明、清之时中国学者的影响。明谢肇淛《五杂俎》论《西游记》曰:“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1]214明陈元之《全相西游记序》、托名虞集所作《西游证道书序》,均表露出与此相类的看法。至清人张书绅,则径称“《西游》是把理学演成魔传,又由魔传演成文章。一层深似一层,一层奇似一层”[1]228,且对当时学人“不外心猿意马之旧套”[11]的研究状况深致不满。由此可知,《西游记骨目》对小说的研究,似仍未脱明、清人之格局。作者又称:“所谓若去女色,不著金银器械者,是攘眼贼也;丝竹歌咏,是耳贼;兰奢脂粉,是鼻贼;肴膳美味,是舌贼;柔软细滑,是身贼,俱不可以不攘也。”(页3)此种表述方式,似由《列子·杨朱》“目之所欲见者美色”[12]衍化而来,又似受《智度论》有关“五欲”表述的影响。至于所谓“就识有四囱一猿譬。四囱,乃眼、耳、鼻、舌;一猿,乃意识”,“所谓眼见色,耳闻声,鼻嗅香,舌尝味,识其是非得失者,意识也。意识,乃心猿,故以心猿为要,一切众生,无不然矣”,(页4)“高宗父忌日,诣寺行香,见武氏泣,尔来心猿大乱,乘虚妖魔充宇宙,是其所以《西游记》书出也”(页9),均在借小说以阐说佛理。 《西游记》主旨混杂,实不好一言以蔽之。但频繁出现的“心猿”,大概并非无意义的虚指。小说问世的明代中叶,阳明心学盛行,讲学之士遍天下。这一社会主流思潮,对知识分子产生普遍的影响。通过小说的创作与改编去敷衍一个关于“心性”的故事,并非不可能之事。加之心学本就融会佛、老之说,三者为一,如有学者所言,“佛家的‘明心见性’、道家的‘修心炼性’和儒家的‘存心养性’实在是一以贯之的等价概念”[13]。笔者曾发现,孙悟空的性格特点,与明代思想家王畿所描述的“自信而是,断然必行”[14]276、“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14]277、“盖天盖地,始是大丈夫所为”[14]286约相似。且《西游记》中某些情节,也酷似王门中所发生之事。悟空“求学经历的描写,说不定就参照了王艮的事迹”[15]。 (二)题材、情节与人物 自鲁迅始,人们往往视《西游记》为神魔小说,其实,此种归类只是“赅括”[16],并不能囊括文本内容、思想意旨之全部。棘树散人并不溺于作品玄幻之表象,而是着意于与中国历史对接,进行比读。人言:“此书甚多妖怪,恐人不信之。”棘树散人答:“妖怪之多,未必止西天道路矣。则天皇后,如罗刹女;韦皇后,似天婚公主。李义府美而犯主君,李林甫佞而口蜜腹剑,并世人谓之‘猫妖’。郭弘霸尝粪娇①,时宰崔湜背恩附权要,四民皆谓之‘妖犬’。二张美少年,而能跋扈朝廷,当名‘红孩儿’。杨国忠匹夫而握政权,酿马嵬坡难,宜称‘牛魔王’。杨贵妃‘白面狐’,安禄山‘真鹿儿’,僧怀义似‘偷油之佛爷’,武三思类望驸马之黄袍怪,来俊臣、索元礼以贿赂定罪科,实是金角、银角两魔王,其余侯思止、王弘义、周兴辈,无一不妖怪矣,多妖怪何足怪。”(页3-4)将小说中妖魔鬼怪与唐代历史人物一一对应,虽不无牵强之处,然以虚喻实,借书喻史,尚启人思考。作者又曾言“:妖怪世间甚多,倘不早除之,恐有君王孤立于上,万民涂炭于下,可畏可忧。”(页13-14)这里的“妖怪”,当与上同,亦非实指。在棘树散人看来,“有望高位愿官员者,同为金银两魔所咒,失本体所为”(页7),祸乱天下之徒、奸佞贪渎之辈,与妖魔没有什么两样,均应及时清除,以解君忧、除民困。当然,这种认识,大约也缘于明治时期“毁释排佛”的特殊背景。 清代张书绅在批语中说:“时艺之文,有一章为一篇者,有一节为一篇者,有数章为一篇者,亦有一字一句为一篇者。而《西游》亦由是也。以全部而言,《西游》为题目,全部实是一篇。以列传言,仁义礼智,酒色财气,忠孝名利,无不各成其一篇。理精义微,起承转合,无不各极其天然之妙。是一部《西游》,可当作时文读,更可当作古文读。人能深通《西游》,不惟立德有本,亦必用笔如神。《西游》、《西游》,其有裨于人世也,岂浅鲜哉?”[9]231其实,《西游记》不光可以作时文读、作古文读,还可以作一部世情大书来读。棘树散人亦看出此点。所以人问:“土产不有授无字经,其说浅劣然耶不?”其答曰:“是亦示人情而已。世有事供佛诵经,而不知人情者,虽浅劣,不可不示。”(页7) 关于小说情节,作者也有相应表述。如认为火焰山事,似乎出于佛教。其言:“六祖曰:火主心也。火若失色不赤,是火之病。高祖曰:若举身洪热,骨节酸楚,嘘吸顿乏,是火大病相。今地名火焰,悟空为心猿。土地神曰:是孙大圣所自放,若不消此火,则不能到佛境界也。”(页4-5)可备一说。由于《西游记》成书复杂,故事形成辗转众手,笔力不一,自有高下之判。棘树散人反复阅读后认为:“若鸟窠禅师事,与读《事林广记》者,必后人之所加,大减笔力。若十三塔上二妖打拳吞酒之说,稗史家赘语,更加一笑也耳。”(页1)洵为有识之见。 对于孙悟空杀行劫,作者以为“大是,不可不赏”(页8),并引佛教经典以为据。讲蜈蚣精金光之厉害,言“金光之可畏亦不可不知,昔者陈平放金气毙范增,真宗亦用此气缚王且。王且虽端正士,尚不能脱金光;范增虽智谋,遂不得免此毒气”,而“悟空入地中,千辛万苦能脱之,可谓智谋有余矣”(页14)。对于沙和尚,棘树散人认为“流沙河乃标生死,大海、西天乃标佛境界,九回被喰乃标女难,海和尚乃标妇人”(页16)。至于又黑又丑的海和尚何以标妇人,作者解释曰:“世谚曰: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若使内心画,则其丑岂减悟净?”(页16) (三)《西游》、《三国》之比较 《西游记骨目》中,多处涉及《西游记》、《三国演义》两部小说的比较。如:“悟空所问师,与《三国志》相似。然而孔明之辅玄德开蜀汉者,义基儒道,故云黑白荣辱;悟空之佐三藏到西天者,义基般若,故没荣辱竞争。”(页2)认为悟空拜师与《三国演义》三顾茅庐情节相似,但是《三国演义》基于儒家思想,而《西游记》基于佛家思想,并不一致。“木魂”事,古书中往往有之。《西游记》中“八戒以熊手突木根,鲜血淋漓”,而《三国志》云“曹操拔所佩剑,亲自砍树,铮然有声,血溅满身”(页7),何其相似。作者又言:“比丘王求心肝时,悟空代师傅肯之。然而黑心乃恶心也。虽无恶心,人犹有名利心、嫉妒心、我慢心。智者贪名,愚者贪利,故名利心最难去。又有嫉妒心者,不能用英雄;有我慢心者,不能容英雄。周瑜巴丘死,全由我慢心;庞统落凤坡死,偏出嫉妒心。二氏尚然,况碌碌徒,不可不慎也。”(页7-8)由是可见,棘树散人对这两部通俗文学作品均十分熟悉。 从《西游记骨目》的文本内容来看,作者无疑是一位有抱负、有识见的僧人,且谙熟中国传统文化,受儒家思想影响较大。但是其所生活的时代,政治衰微,上层人物争斗不息,民间又频频发生敲诈、瞒骗、抢掠之事。政局的不稳,给棘树散人带来心灵的阴影,故其所评多为借古人说事,如在论及“悟空不能出如来掌”时,谓:“我教仁义忠孝,世人爱汙心秽行,而我劝清心洁行,是其所以我道之不行也。往昔孔夫子怀道吟七十余国,伯夷、叔齐守道,饿于首阳之下,然而民到于今称之。或曰:好恶出于一时,是非定于万世。盖遇不遇乃天,我何忧言之不行也。”(页10-11)当说到小说中“二心搅乱乾坤”时,又发挥道:“夫念不一,则百事不成。故大、小两乘,俱制二心并虑。昔者汉高祖憎丁固二心,斩之,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后为人臣者,勿效丁公。梶原景时,亦怀二心。正治元年,镰仓诸忠臣连署逐之。佛道修行者,不可以不一心也。”(页12-13)如此之类,均似有言外之意。如此看来,是书很难算得上严格意义上的小说研究。作者虽说遁迹尘外,但对国家时政、百姓处境、世道民风仍表现出很大的关注与挂虑,故借小说以说法,借古事以劝世化俗,承担着国民所应有的责任。 参考文献: [1]朱一玄,刘毓忱.《西游记》资料汇编[C].郑州:中州书画社,1 983.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2]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 990. [3]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上、下)[C].北京:中华书局,201 0. [4]宋高僧传(卷二七)[O].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周叔迦.释家艺文提要[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 [6]东叡法嗣一品亲王公绍:重刻华严骨目序[A].续藏经(第4册)[C].香港: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856. [7]阎纯德.汉学研究(第七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2. [8]蒋春红.《西游记》在日本[A].阎纯德.汉学研究(第七集)[C]. [9]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批[A].朱一玄,刘毓忱.《西游记》资料汇编. [10]吴俊.鲁迅学术论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 998:1 1 4. [11]西游记总论[A].朱一玄,刘毓忱.《西游记》资料汇编. [12]百子全书(下册)[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 998:1 41 8. [13][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沈亨寿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180. [14]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一二).浙中王门学案二·郎中王龙溪先生畿附(语录)[A].黄宗羲全集(第七册)[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15]赵兴勤.理学思潮与世情小说[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 0:54. [1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 998. 原载:《晋阳学刊》2011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