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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谁来赴错宴——《错宴》中译本序言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余中先 参加讨论

 


    

    
    伊斯梅尔·卡达莱(Ismail Kadaré, 1936-)的文学生涯,几乎是阿尔巴尼亚当代历史的一个缩影。他生于阿尔巴尼亚南部小山城吉罗卡斯特,童年时代经历了法西斯意大利和纳粹德国的占领。战后,他先在地拉那大学历史系读书,后赴莫斯科留学,同时掌握了俄文和法文。60年代卡达莱回国,在多家报刊当编辑,并写作诗歌。卡达莱以他的长诗《群山为何沉思》《山鹰高高飞翔》和《六十年代》而成为当时国内诗坛的大名人。70年代后转入写小说,同时也写散文、诗歌、儿童文学和剧本。1990年卡达莱移居巴黎,并很快开始用法语写作。
    作为读者我已经读到了《亡军的将领》、《破碎的四月》和《梦幻宫殿》的中译本。我为他的写作所震惊。一个阿尔巴尼亚作家,能那么自然地赢得世界各地的读者,自有他的特色所在。而在我看来,正是对专制社会的讽刺和批判、对祖国文化的有意识继承和发扬、对各种文学手法的大胆尝试和实践,造就了卡达莱这样的一个文学伟人。
    
    《错宴》(2009)几乎可说是卡达莱作品最有特色的一部。
    小说的情节如下:大古拉梅托大夫是吉罗卡斯特市(这正是卡达莱的家乡)的著名外科大夫,比另一个叫小古拉梅托的外科大夫还要有名。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军队的战车开到吉罗卡斯特市时,占领军指挥官弗里茨·冯·施瓦伯上校让手下人告诉古拉梅托大夫,说他要见大夫一面。古拉梅托和弗里茨是早年在德国留学期间“比兄弟还要亲”的同学。得知讯息,古拉梅托就邀请弗里茨来他家吃晚宴,于是,弗里茨上校就带着官兵,带着鲜花和香槟酒前来赴宴。
    但是,那天晚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小说并没有描述。晚宴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弗里茨释放了被逮捕的阿尔巴尼亚人质,化解了当时一触即发的杀戮危机。
    阿尔巴尼亚解放后,人们对当年晚宴中的种种谜团提出了质疑。终于,当局下了逮捕令,把古拉梅托大夫抓进了监狱,让他交代跟德国军官之间的猫腻,调查他是否有变节叛国的罪行,甚至还怀疑他跟国际反共大阴谋有关。法官沙乔·梅兹尼为了一己的利益,更为了一种羡慕嫉妒恨,变态地折磨古拉梅托大夫。
    最后,斯大林去世的消息传来,沙乔·梅兹尼见自己的目的无法达到,便丧心病狂地杀害了古拉梅托。
    而那次晚宴,始终是一个谜……
    《错宴》让我莫名地想到卡夫卡的《审判》,正是一种无常、无解的谜一般的氛围,一种无情、无形的命运之神,让一个清白无辜者无端、无奈地一步步地走向规定的死亡。
    《错宴》的价值体现在多方面。首先,它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专制者,这一专制的具体表现,正如奥威尔笔下的《动物农庄》、《一九八四》,既是纳粹德国的战争屠杀,又是斯大林式的荒谬统治,更是与高高在上的专制者同流合污的各层次官吏的“帮凶”行为。小说中,那几个法官就是这样的代表,尤其是从苏联秘密警察学校毕业的沙乔法官。沙乔为了飞黄腾达,为了压住古拉梅托大夫一头,一心置古拉梅托大夫于死地。就这样,无论沙乔代表了哪一个制度,哪一种主义,社会中只要有沙乔这样的人在,古拉梅托大夫就不幸了!正如我们读《悲惨世界》,社会中只要有沙威警察在,冉阿让必将不幸!
    其次,《错宴》营造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大古拉梅托邀请了弗里茨来赴宴。但宴会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说不上来。在古拉梅托大夫看来,应邀赴宴的那位弗里茨,已经不像当年的大学同学,一身军装改变了他的外表,满脸的伤疤则改变了他的面容……但是,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象下,他认为对方仍然是他的同学。其实,面前的德国军官不是早先的弗里茨,而是冒名顶替的克劳斯·汉普夫了。
    为营造这种神秘氛围,作者又一次借用了阿尔巴尼亚传统的“Bessa”说法。“Bessa”,在阿尔巴尼亚语中意为“真诚”,特指一种“真心待客”的古老风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伤害客人,哪怕他是交战国的敌人,或是世仇家族之人。正是“Bessa”法则让古拉梅托大夫的邀请和那位德国军官的赴宴有了正当的理由。
    另外,在小说中,我们还看到了阿尔巴尼亚传统文化的其他各种痕迹,如瞎子维希普的说唱,如夏妮莎洞穴的传说。最令人震惊的是,小说甚至把故事之谜落实到了“死者赴宴”这样一个传说故事上:主人遵守契约邀请一陌生人来赴宴,便嘱咐儿子去送请柬。这小子走在路上时,突然被荒芜凄凉的墓地吓坏了,便把请柬从墙头扔进墓地,拔腿就逃,却不知请柬落在一座坟墓上。他回到家后,死神就捏着那封信出现在他家门口,把前来赴宴的宾客连同主人吓了个半死……
    说到小说的题目“错宴”,我理解,指的是一个“错误”的宴会,古拉梅托大夫本该邀请占领军指挥弗里茨上校来自己家吃晚宴。这是一个政治立场的错误,时间和地点都错了。但,“Bessa”使得“错误的邀请”的理由得以成立。显然,政治上的错误,在文化传统的理由面前显得软弱无力了。“错宴”,也指“阴差阳错”的宴会,赴宴者其实并不是古拉梅托大夫的老同学,而是一个冒名顶替者。大夫受骗了。“Bessa”在一个纳粹军官的阴谋前,倒又显得无力了。
    “错宴”,也指“错综复杂”的宴会,大夫家中有过宴会,但谁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说不清楚,旁人有种种猜测和传言,有说是一次“耻辱之宴”,有说是一次“复活之宴”。但事实只是,他家一晚上灯火通明,有电唱机的音乐声飘出,有酒杯的碰杯声传出……其余的全都是谜。尽管在后来,人们从各个方面补充了关于晚宴的信息,但依然无法给出清晰的谜底。
    “错宴”,当然也可以指命运“错上加错”的安排,对原本的“阴差阳错”,新制度却要追根寻源,结果错上加错,一步步把古拉梅托大夫逼上死路。古拉梅托大夫的死,当然是追随斯大林的新制度的错,也是早先德国占领军的错,更是阿尔巴尼亚人自己与自己窝里斗的错,总之,是社会制度、风俗习惯、文明传统的错。
    卡达莱并没有太过仔细地去挖掘这错误的原因,而是巧妙地把笔锋一转,又说到了那个众所周知“死人闹误会应邀出席晚宴”的传说:儿子自告奋勇地充当信使角色,要把父亲给他的请柬转给第一个见到的人。但他经过墓地时,他害怕了:
    他害怕,他的心擂鼓一般地狂跳,他没有继续走下去直到遇上一个路人,而是把胳膊伸进墓地的栅栏中,把请柬一扔了之。跑开时,他回头一望,刚好看到请柬落在一方白色的坟墓上。
    既然谁的错都不是,那么,干脆就是古拉梅托大夫自己的错好了。而这,是每个孩子都会犯的错。
    卡达莱深刻之处,在于他把制度的错幽默地转化为了一个很自然的错,连牺牲者都觉得自己无法避免的错,因为,那个“错”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是命运加在他的头上的。这与卡夫卡的《审判》确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正因为如此,读者会越发地感觉那不是古拉梅托大夫的错,这种荒谬感,恐怕是任何客观评论和理性分析都说不清的。作品的魅力就在于此。
    
    我之所以翻译《错宴》,原因很简单。
    卡达莱近年来一直住在法国,作品几乎全部翻译成了法语,在巴黎的Fayard出版社出版。这次广州的花城出版社打算出版卡达莱的作品,希望从法译本转译。当时,花城出版社的编辑通过东欧文学专家高兴先生找我,希望我能翻译一部卡达莱的作品。我当然欣然答应。
    需要说明,我的译文实际上是法译本的转译,在翻译时尽管时时揣摩作者的愿意,但有时候很难辨识其“庐山真面目”,只能根据我的理解和推论,尽力而为地去忠实阿尔巴尼亚语的“原文”。
    译文已经出版,其文学性和可信性如何,就只有请读者尤其是方家来判定了。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2年02月15日11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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