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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茵梦湖》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彭龄章谊 参加讨论

 
1947年版《茵梦湖》书影

    长假里,对我们来说,与其去景点人挤人,莫如在家里静静地读一两本书。打开书柜,在橱格常被遗忘的角落抽出一本只有巴掌大的小开本图书,那是1947年上海群海社刊行的郭沫若译的《茵梦湖》,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一样。它曾是父亲的藏书,想不到竟逃过“文革”保存下来。只是当年同它在一起的还有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却没躲过那场“浩劫”……
    初读这两本书,还是五六十年前十三四岁光景,对人生懵懵懂懂,充满憧憬与幻想。读起书来生吞活剥,只顾合自己心意。这两本书写的是两对男女的爱情悲剧,我们却只热衷于书中纯真的爱情描述,对主人公所遭遇的世俗偏见与严酷现实,觉得离自己太远,都视而不见。
    《茵梦湖》的作者台奥多尔·施拖姆,1817年9月14日生于德国北部小城胡苏姆的一个律师家庭,自幼性格沉静,读小学时已开始写诗。18岁去卢卑克求学,结识了后来以写政治诗见长的艾马钮尔·盖贝尔和裴迪南·雷泽,从他们那里读到前辈诗人乌兰特、海涅、默里克等人的诗集,开阔了他的眼界。他特别衷情于默里克的诗作,竭力模仿他从德国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民歌中汲取营养,用朴素、细腻的语言抒发内心感受。1839年他在克依尔大学求学期间,结识了孟赞兄弟——台奥多尔·孟赞和蒂雪儿·孟赞。1842年,施托姆通过律师资格考试,回胡苏姆当律师。但他并不喜欢这个职业,他曾十分懊恼当初遵从父命学了法律。他最热衷的依然是诗歌与文学创作,1843年,他与孟赞兄弟联袂出版了《三友诗集》,让人们首次听到北部诗人的“三重唱”,一度引起轰动。其中施托姆描写北部自然景色、乡愁与爱情的诗,音调优美,质朴自然,明显受默里克的影响。
    1847年秋,他同艾斯马尔克结婚,妻子是一位优柔贤惠的淑女。那时胡苏姆所在的荷尔斯泰因州,行政上属于丹麦,由于施托姆卷入德国居民反丹麦统治的起义,1853年丹麦掀起排德事件时,他不得不移居波斯坦、柏林等地,直至1864年丹麦退出荷尔斯泰因州后才重返故乡。在那期间,他对德国资产阶级在普鲁士封建势力面前的软弱、动摇感到失望,又常因是“北方佬”而受到歧视,像羁旅一般四处漂泊。但有爱妻陪伴,文学创作的热情并未消减:“你用娇柔的手/阖上我的眼睛/我的一切痛苦/在你手指下趋于平静//痛苦像波浪,一波接一波/悄悄涌来,又悄然平息/不须怕它给我最后一击/因为我心中充满了你”。爱情与乡愁是他那时文学创作的主题。1851年,他在柏林出版了《夏日的小说与歌吟》,其中像《阖上我的双眼》、《良宵》、《夜莺》等脍炙人口的情诗都是献给爱妻的。而使他获得更大声誉的短篇小说《茵梦湖》,也是其中的一篇。
    《茵梦湖》写于1849年,男女主人公来印哈德与以丽沙白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因来印哈德外出求学,以丽沙白的母亲拂逆女儿的意愿,把她嫁给他们幼时的另一阔绰的伙伴、庄园主叶理虚。若干年后,已是植物学家的来印哈德应叶理虚之邀探访其庄园时,发觉以丽沙白生活得并不幸福,且二人旧情未泯,却又无力抗争。来印哈德不得不带着刻苦铭心的巨大悲怆,悄然离去……施托姆用他一贯的平和、自然的笔触和细致的景物与心理描写,通过多年后已是双鬓飞雪、步履蹒跚的老人来印哈德的回忆,把他与以丽沙白这对怨侣天真无邪的友情、分别后的思念和重逢时的无奈与隐痛,描述得细致入微,真切感人。1921年7月,郁达夫为郭沫若的译本写的《引序》中说:“我们若在晚春初秋的薄暮,拿《茵梦湖》在夕阳残照里读一次,读完之后就不得不惘然自失,好像是一层一层的沉到黑暗无光的海底里去的样子。”这正是这部书的感人至深的魅力所在。他还说施托姆的小说“是他的抒情诗的延长”。施托姆的诗被誉为“篇篇都像荷叶上的露珠”,读了《茵梦湖》便会深深感到,与其说它是施托姆写的小说,毋宁说是他写的一首哀婉绵长的字字句句都是“荷叶上的露珠”的抒情诗。
    郭沫若的《茵梦湖》译于1921年,最初由上海泰东书局出版。1922年,他又翻译了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由于五四运动倡导反对封建婚姻、争取妇女解放,《茵梦湖》、《少年维特之烦恼》以及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等译本,深受中国读者、特别是年轻知识女性的欢迎。我们现存的这本被列为“沫若译文集之一”的《茵梦湖》,不知是第几版了。我们不敢说郭沫若的译文是中国最好的译本,因为其他人也曾译过。巴金1943年9月将《茵梦湖》(意译作《蜂湖》)和施托姆的另两篇小说《迟开的蔷薇》、《马尔特和她的钟》的译稿收在一起,在《后记》中提到:“郭沫若先生译的《茵梦湖》倒是二十年前在老家读过的”。然而,郭沫若作为诗人,他的译文,特别是同为诗人的施托姆在《茵梦湖》中插入的或述事、或隐喻的几首诗歌的译文,根据原诗的特色,分别以五言律诗、自由体或民谣体译出,做到与小说描述珠联璧合。在更自然、更贴切地展现施托姆的艺术风格上,确是更胜一筹的。譬如来印哈德赴外地求学前,与以丽沙白去城外郊游归来后,在诗本上写下:“此处山之涯/风声寂无闻/树枝低低垂/荫里坐伊人//伊坐茴香中/伊坐醇芳里/青蝇正营营/空中闪微羽//森林何寂寥/伊女何聪明/覆额金丝鬈/上有日光映//远闻杜鹃鸣/鸣声澈我心/伊女眼如金/森林之女神”,仿佛是他为女伴画的素描。郭沫若用五言律诗的形式,将来印哈德略带青涩的自白,译得朗朗上口,读起来仿佛能感到主人公心弦的震颤。而另一首无论格调、内容都迥然不同:“今朝呀,只有今朝/我还这么窈窕/明朝呀,啊,明朝/万事都要休了//只有这一刻儿/你倒是我的所有/死时候,啊,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那是来印哈德在外地求学期间,圣诞节前夕与学友在小酒馆中听吉普赛歌女吟唱的歌谣。这首诗单独发表时,便题作《吉普赛女郎之歌》。它表面上是感叹时光匆匆,芳华易逝,所有期许与欢爱都难逃“只合独葬荒丘”的命运的安排。实际上它一方面烘托了来印哈德内心的孤寂,也喻示他同以丽沙白恋情的不妙结局。 
    小说插入的第三首也是可唱可诵的民谣:“我的妈妈所主张/要我另选别家郎/从前所有心中事/要我定要把它忘/我暗自心伤//怨我妈妈误了我/一着铸成天大错/从前本是清白身/如今已经成罪过/教我如何可//纵有矜荣和欢快/徒教换得幽怨来/若无这段错姻缘/纵使乞食走荒隈/我也心甘爱”。这是多年之后,来印哈德应叶理虚之邀去参观他在茵梦湖畔的庄园,也顺便托那里的乡亲帮助搜集当地流行的歌谣中的一首。以丽沙白并不知丈夫的这一安排,对来印哈德的到来颇感意外。她只能表面应付着,却又无法掩饰内心的酸楚。那天黄昏,来印哈德、叶理虚、以丽沙白及她母亲一起闲坐,恰有乡亲送来新搜集的歌谣。当来印哈德朗读这一首时,以丽沙白的手也按在同张纸上:“来印哈德一面读着觉得纸上有种幽微的颤动;待读完了,以丽沙白轻轻把椅子向后移,默默地走出园去。母亲目送着她。叶理虚想跟了去;可是母亲说;‘以丽沙白往外面去有事做。’也就中止了……”读者透过施托姆用如此自然、平淡,不露声色的描述,更真切地感受到这首出乎当事人意料的不合时宜的歌谣,不仅破坏了他们都竭力掩饰的平和、宁静气氛,也陡然在各自内心掀起了巨大波澜。郭沫若质朴的、为中国读者熟悉的民歌体译文,无疑真切地再现了施托姆的艺术特色。
    就在来印哈德无法继续面对他与叶理虚、以丽沙白三人之间的尴尬处境,决定离去时,那首吉普赛歌女的吟唱:“死时候,啊,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这首古歌在他耳边响着,他呼吸都停了”。前后对照,更烘托出来印哈德与以丽沙白宁可孤独应对,而无力反抗世俗观念与陈规的可悲又可叹的心境。除了这首《吉普赛女郎》,施托姆还曾写过一首《坟墓》:“一座坟墓就是一个隐喻/那沧桑的往事/只留下梦一般的回忆/生命的泉水还在汩汩流淌/流淌在那坟墓之上”。照录于此,不妨作一个参照。
    再比较一下《茵梦湖》中三个主要人物:来印哈德和以丽沙白,或喜或怨,或悲或怒,读者皆一目了然。而叶理虚却如来印哈德形容他、并为以丽沙白认同的:“他就像他所穿的一件棕色大衣”,始终看不清他的面目。而他们俩的悲剧,竟都是叶理虚在那件“棕色大衣”掩饰下策划的。对这样一个人,巴金在译他的名字时,用的是音译“埃利希”,其他译者还有别的译法。而郭沫若却选则了“叶理虚”,我们想,这或许是他有意为之的。因为凭着“理虚”二字,循声会意,也恰恰描摹出此公的虚伪面目。
    《茵梦湖》不是自传体小说,但主人公来印哈德身上也有作者的身影。据说他年轻时,确曾认识一位小他八九岁的姑娘贝尔塔,随着时间的推移,爱的情愫也在心中悄悄滋长,使他不能自已。1842年,他向尚不满16岁的贝尔塔求婚,却遭拒绝。这曾给他很大打击。1843年,他写的《你是这样年轻》一诗:“你是这样年轻,人们还叫你孩子/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对我钟情/你将把我和这段时光遗忘/待你抬头仰望,我已无影无踪/这对你将如隔夜的幻梦一场//愿世界对你友善,人生对你温馨/你眼睛永不再现逝去的美满光景/倘若有朝一日,爱或者恨/以鲜明色彩描绘我已褪色的面影/你在人前可别把我的真情否认”,相传就是同年轻时这段青涩恋情诀别的。
    1864年施托姆终于返回故乡,这时他已是誉满全国的著名作家了。他的诗歌与小说除保持原有风格外,技巧上更加成熟,题材上也更宽泛、更贴近现实了。1877年,他创作的《溺毙者》,对贵族与教会进行了有力抨击;1880年写的《白马骑士》,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德国社会的阶级对立,都是前期作品中不多见的。
    1888年7月14日,施托姆带着他对文学与对乡土的挚爱,长眠在故乡……
    长假里,我们避开了节日京城的拥挤与热闹,除去在小区里散散步、晒晒太阳。更多时候便是在家中静静地读《茵梦湖》。当我们再次走近施托姆,回首悄然逝去的青春岁月,忆及当年“少年不识愁滋味”,生吞活剥、不求甚解地读《茵梦湖》的情景,也不禁莞尔……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2年02月22日18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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