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一个星期,大雾笼罩着整座城市,执着又顽固。灰色的楼群被套上了灰色的纱;远处的行人和街道浮动在朦胧影绰之中;缓缓行驶的小汽车用喇叭勾勒着它们的轮廓。是的,这里是北京,一座雾都。 我和这个城市里千百人一样,我们拥有一张桌子,面朝三环、月薪三千。也许我和你也没有区别,我们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八点上班、五点下班。我们每日忙碌,但是生活还算安逸。 然而这一天,罕见的浓雾压得人心里发慌。连续一周没有见到太阳了,哪怕是水洗过的卵黄色的太阳,也没能见上一眼。只有办公室的荧光灯指认着我们的存在,让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渴望深呼吸、渴望触摸到绿色的叶子,甚至渴望正午的阳光晃痛眼睛的感觉。但是什么也没有,身边的一切都是温吞吞的。浓雾就像《哈利·波特》里的摄魂怪,包裹着这个城市里每一个气喘吁吁的灵魂。 五点整,打卡、下班回家。地铁很挤,没有座位。我在地铁上有看书的习惯,看什么书随心情而定。早上出门,随手选了本新书《布莱克诗选》(外研社2011年底出版)。我选它的原因简单极了,因为我喜欢它的封面——冰蓝色的底、乳白色的书腰。清爽、干净,令人心旷神怡。书不大,用纸也很轻,可以一只手捧着翻看,另一只手扶好车上的栏杆,不会因为刹车摔个踉跄。 趁着地铁停站的功夫,我打开塑封,翻开了这本小书。就这样,在雾都的地下铁里,我遇见了布莱克,遇见了那个带我飞离雾都、远离都市喧嚣的六翼天使。想象力是天使的翅膀,诗韵是他的号角。我就这样毫无准备地与他相遇,然后傻乎乎地跟随着他走了。我跟着他来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那里,我看见了乖巧的羔羊、嬉戏的孩童。那里,不仅有梦、还有光: 哦,披着露湿的鬈发,你探首 露出早晨的明窗,往下凝视, 把你天使的目光投向我们吧, 这西方的岛屿在欢呼你,春天! 以上就是那本小书开篇第一首诗《咏春》的第一段,也是那位天使与我相遇后的开场白。露水、明窗、清晨、春!想想看,对于一个在雾都的阴霾里浑浑噩噩生活着的人来说,这诗句有着怎样的魔力!晨曦美景、梦中的岛屿。他们召唤着我,也将召唤着任何一个倦容满面,被浓雾紧裹着却又在心底渴望阳光和梦想的人们。任何好诗都禁得住用耳朵和舌头来品味。出声朗读诗歌的原文,就更沁人心脾,且听:“O thou with dewy locks, who lookest down / Through the clear windows of the morning.” 在地铁里,当我把这些诗句念出来的一刻,灵魂竟跟着声带一起颤抖。/ks/、/st/ 这些清脆的唇齿音让人读来愉快又轻松,再配上/au/、/ju:/如此圆润饱满的元音,整个诗行读下来,恰如指尖上的肖邦:轻盈、明快却又不失深度和重量。 地铁的车厢单调地哐啷哐啷响着,平日甚觉恼人的报站声也无法将我从那个美丽、安宁的世界给拽回来。看到书上的插图,我笑了,没想到我遇到的是如此细心的天使。他生于两百多年前,借助缪斯的神力写下诗文,又用铜板蚀刻法自制插画。这位缪斯的宠儿有理由相信,他的读者——无论是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人,还是21世纪的都市人——他们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给他们配上插图,诗文才能展现出最大的魅力。我惊喜地发现,这些插图虽说是黑白的,线条远远谈不上华美,有些甚至很粗糙,却总能透着一股子灵气,具有一种不言自威的神圣感,这感觉在现当代平面艺术中很难寻觅得到了。如果用建筑来比拟,这些略显“笨拙”的插图与中世纪哥特式教堂的窗玻璃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些数百年前的工匠制作出的玻璃色块在造型上绝对不能算精致,却总能将教堂里的人引向上帝。 而这本冰蓝色的小书,正是用其简单、纯粹、敦厚的语言与插画,将一个深陷在浓雾中的读者引向了真、善和美,让我在雾都的地下铁里,灵魂得以呼吸。我明白,在这个城市里,我是千万人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而你也许和我一样,我们在这里求生活。日子一天天地过,却总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们的灵魂会感到些许饥渴与不满足。我们寻找、我们迷失,我们渴望遇见灵魂的守护天使。今天我有幸遇到了布莱克,也许明天,你也会遇到属于你的精灵。我相信,当你们相遇的一刻,你绝对不会去过问那个诗人究竟是谁,也不会拍着脑袋去回想大学时学的那点文学史。那一刻,他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同一本书相遇了,那里有他的诗文,有位天使为你吹响号角,带你离开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现实,赐予你斑斓的光与梦。是的,哪怕仅仅是片刻的愉悦,哪怕只是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相信这相遇将正如布莱克在诗中所写,“刹那便成为永恒”。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2年03月07日19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