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见过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勒克莱齐奥的一位青年翻译家有过交流,问她对这位法国作家的印象怎么样?她用了两个字来回答:“纯洁。”然后解释道,勒克莱齐奥整个给人的印象,他对世界、对生活、对文学、对艺术的看法,都是正直纯粹的。看完上海译文出版社最近出版的勒克莱齐奥的小说集《偶遇》,我又想起了这位青年翻译家的话,觉得文如其人,用纯洁或者纯粹两个字来概括勒克莱齐奥的作品,是恰如其分的。这本小说集中包含的两个中篇——《偶遇》和《安格利·玛拉》,文字纯净,结构明晰,几乎没有什么杂质。就像《偶遇》中的大海,湛蓝的海水,透明的海风,洁白的云朵,让人心旷神怡,又让人深邃多思。 逃离是贯穿在《偶遇》与《安格利·玛拉》中共同的主题,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安格利·玛拉》篇幅稍短。印第安青年布拉维托自幼失去了双亲,黑人牧师吉姆森收养了他。18岁的一天,布拉维托跑到赌场喝酒,遭到养父训斥,一气之下,他跑回到了出生地——印第安森林。在故乡的土地上,他过起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爱上了美丽的姑娘妮娜,寻找到了生命的源头。但是,情人被杀,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杀死了仇人,因而遭到警察和走私贩子的追捕,于是,布拉维托逃进了森林里。从此,河流上下、森林内外流传开了一个见人就杀、让人心惊胆战的“野人”的传说…… 与其说《安格利·玛拉》是一篇小说,不如说这是一个具有浓郁的民间传说色彩的传奇故事。作品中的主人公以生命为代价,追求融于天地之间的自由不羁的生活与爱情,作家赋予了其刚烈的气质与粗犷强烈的情感浓度。 相比之下,《偶遇》就要细腻抒情得多,文学性更强。混血女孩娜希玛与母亲被父亲抛弃了,寻找失去的父爱的渴望,促使娜希玛盯上了一条名叫“阿扎尔”的大帆船。于是,她乔装打扮成男孩,偷偷登上了过气电影制片人默格拥有的这条气宇不凡的帆船。虽然默格发现后十分不快,视其为累赘,但同是天涯沦落人,让这一老一少的心灵逐渐靠近。蔚蓝的大海、炙热的空气、强劲的海风,陪伴他们展开了一段追寻自由与自我的航程。 《偶遇》将娜希玛与默格相识、排斥、相知的过程写得层次分明、细腻动人。风狂雨骤,娜希玛在甲板上不知所措,默格狠狠地训斥了她,但转身又递给了她一小杯杜松子酒,告诉她喝酒对晕船有效;雨过天晴,风平浪静,默格指给娜希玛看跃出海面的海豚,娜希玛情不自禁抓住了默格的手,出神地凝视着晚霞如血的大海上那神奇自由的一幕;漆黑的夜,默格亲自教娜希玛驾驶帆船,娜希玛用生父留给她的红头巾包住头发,默格开玩笑,说她像一个海盗;帆船在特内里费岛停留了三天,娜希玛在博物馆逛得晚了,默格在码头上等他,这回他真生气了,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阿扎尔”走,她摆脱了他,跑回舱室,委屈地流下了泪水;拂晓,默格与安德里亚姆纳睡着了,舵轮定在自动领航点上,娜希玛站在船尾,看着太阳升起,觉得自己是船上唯一的主人,命运就在她的掌握中;某夜,记完航海日志的默格对娜希玛讲起了与自己的前妻度过的美好的时光,讲起了他可爱的女儿萨里塔,娜希玛默默地靠在默格的肩上,“耳听他胸腔中回荡的声音,和大海的乐音、风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圣诞节,娜希玛与安德里亚姆纳用从海里捞上来的红褐色的马尾藻装扮了帆船,暮色降临,天空红通通一片,地平线若隐若现,默格用娜希玛从未听到过的温柔低沉的语调说道:“这应该要和我们所爱的人一同分享。”这些丰富感人的细节充满了诗情画意,在情节的流动之中细腻传神地呈现出人物的个性,将娜希玛与默格从相互戒备、熟悉到情同父女的微妙的情感变化刻画得丝丝入扣。 普希金把大海称为“自由的元素”。娜希玛不顾一切地奔向大海,是为了逃离文明世界的虚伪,感受自由的大海给予她的心灵的抚慰和洗礼,寻找现实生活中失去的父爱;默格离开陆地,是因为从名利的巅峰跌到了谷底,他厌倦了现实世界的尔虞我诈,渴望在自由的大海上摆脱一切烦恼,重新获得生活和艺术的灵感。因此,大海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自由的天堂,诗意的国度,心灵的彼岸。相比之下,小说的后半部分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娜希玛和默格分别回到了陆地上,娜希玛不得不面对感化院的压抑、护士学校的学业带来的压力,默格则走不出麦德林女孩猝死的阴影和竞争对手的算计,事业一落千丈,他心爱的“阿扎尔”也难逃被拍卖的命运,自己一病不起。陆地对他们显然是阴暗的世界、龌龊的现实的象征。勒克莱齐奥在描写两人在大海上的冒险时,笔触明朗清新、温馨抒情,陆地则阴郁灰暗、丑陋不堪。大海其实寄寓了作家的人生理想。当娜希玛赶到处于弥留之际的默格身边,拥抱着他,对他深情地诉说着重返大海的计划时,我们的心也情不自禁地为之颤动,仿佛听到了这首关于自由、关于美好世界的乐章动人的余音……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2年07月04日11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