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0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82岁高龄的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以表彰她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的贡献,加拿大也因此成为继中国大陆之后诺贝尔文学奖家族的又一位新成员。说起加拿大女作家,中国读者更熟悉的恐怕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由于学术界的推崇,阿特伍德几乎成为加拿大文学在中国的代言人,曾多次被看好有望成为第一位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作家,所以对大多数中国读者来说,瑞典文学院的这次选择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然而,翻看门罗的履历就会发现,她的获奖又的确在情理之中。 门罗1931年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文翰镇一个农场主家庭,读高中时就尝试写作,进入大学后开始正式发表作品。1968年,门罗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快乐阴影之舞》,次年即斩获加拿大最高文学奖总督奖,之后又分别凭借短篇集 《你认为你是谁?》和《爱的进步》两度将这项至高荣誉揽入怀中; 加拿大文坛另一重要文学奖吉勒奖也曾两次眷顾门罗。门罗不仅在国内广受认可,在国际上也有相当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得到过英联邦作家奖、欧·亨利小说奖、英史密斯文学奖和全美书评人协会奖等一系列重量级文学奖项的肯定。2009年,门罗因在小说创作上取得的巨大成就而荣获类似于终身成就奖的布克国际奖。从获奖记录上看,门罗的最终加冕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这些光环和荣誉,而是其文学创作的内在品质。 加拿大文学具有鲜明的地域性,涌现出了以格罗夫和罗斯为代表的草原文学,以及以麦克劳德为代表的海洋文学等具有突出地方特色的文学流派。在建构加拿大英语文学的文化身份过程中,地域文学功不可没,是加拿大英语文学获取属性意识的重要文化表征。门罗的创作同样具有明确的区域特征,虽然她作品的故事背景常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多伦多和阿尔巴尼亚之间流转,但细细品读不难发现,这些彼此独立,甚至相隔万里的地点又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安大略南部乡村小镇。门罗善于“就地取材”,凭借非凡的感知力和洞察力对自己熟悉的环境进行艺术升华,将创作深植于故乡的土壤,从中汲取养分,作品具有非常强的辨识度。回顾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无论是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还是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抑或是如今门罗的“安大略乡村”,专注于地域书写的作品往往受到青睐。 然而,纵观世界文坛,用文字表达“故乡情结”的作家不计其数,为何像福克纳和莫言这样的作家能够脱颖而出?盖因他们的作品实现了对特殊性和普遍性完美融合,在扎根一方水土的同时表达普世关怀和世界性题旨,能够在不同时代、民族和种族背景的读者中产生共鸣。这也正是门罗的特点。门罗的作品虽然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视界局限在故乡的方寸之地,而是借助家乡的文化地理空间深入探讨人性、信仰、道德、身份、尊严等关涉人类生存和福祉的普世话题,在看似平淡无奇的家长里短和凡人琐事背后绘制出一幅寓意深刻的人文图景。在《爱的进步》中,成年后的叙事者在回忆母亲每日的祈祷习惯时,顿时感悟到的母亲的良苦用心,意识到信仰的重要性:“我们所信仰的一切,无不能为我们所用。相信上帝,起码能使我们在倍受烦恼、病痛、贫困、丑陋折磨之时,拥有坚强的灵魂,视其为某种天降之珍物,以乐观的态度顺利度过生活的难关。”《平坦之路》中的本尼叔叔心地善良、忠厚本分,虽然生活得并不体面,但常怀宽容、感恩之心,即使妻子不辞而别,也保持了基本的风度,当众人都在取笑她时,“他好像非常怀念她,没有丝毫的遗憾,含着对过去已经很久的某件事或某个人的几分怀恋”。阅读门罗,我们总能在不经意间被她作品中的某个瞬间或场景深深地触动,进而实现与自我和他人某种程度上的认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成长和心灵上的洗涤。弗莱在上世纪60年代评价加拿大文学时曾不无遗憾地指出:“世界上的大文豪能使读者在其作品中成长,丝毫不感到这文学天地的局限性,加拿大却举不出一位作家可以让我们作出这样的评语。”时过境迁,加拿大文学已经从当初的默默无闻成长为如今的蔚为大观,已经有不少作家能够配得上弗莱对“世界级文豪”的界定,而门罗无疑是他们的杰出代表。 因为加拿大的殖民地历史和多元文化构成,加拿大文学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实验精神。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西方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文化和文学思潮的冲击下,加拿大文学更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反传统意识和姿态,克罗耶奇、威伯、翁达杰和阿特伍德等作家高举实验大旗,从形式和内容上探索全新的文学创作模式。在强调变革、追求新奇的创作风气中,门罗一直坚持现实主义写作,文风自然、朴实,用词准确、考究,可以说字字珠玑,批评家基思认为,正是这种“精确的措词和适当的韵律使她处于她那一代作家的前列”。但门罗的作品又绝非索然无味的平铺直叙,而是充分调用各种叙事手段挑战读者的阅读期待,在时空的对立和交错中全方位、立体式地展现人物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给人以美学和智性的双重享受。门罗的可贵和高明之处在于她始终注重在形式和内容之间取得一种平衡和统一,其作品也因此呈现出高度的艺术整体性。如果说阿特伍德是一杯浓烈的酒,饮来酣畅淋漓,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冲击,那么门罗则是一壶淡雅的茶,虽不起眼,却回味无穷,历久弥香,值得反复品尝。 在世界文学版图中,短篇小说家总给人“旁门左道”的感觉,他们往往能赢得读者,却征服不了评论家。在我国外国文学研究界,短篇小说受到的关注远不及长篇小说、诗歌和戏剧。就此而论,门罗的这个奖来得很及时,有助于我们反思自己的阅读视角,重新规划自己的研究对象和路径。瑞典文学院给门罗的颁奖词是“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这或许是诺贝尔文学奖百年授奖史上最精简的评价。的确,对于一位用“非主流”叙事在“非主流”体裁上辛勤耕耘半个多世纪而不懈,并且获得世界性声誉的作家,我们毋庸多言。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3年10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