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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边小缀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周汝昌 参加讨论

    【红楼梦】
     《新证》八二八页论及“红楼梦”三字来历,尝引朱仲莪、翁方纲、孙星衍、西林春诸人诗句,后得李化吉同志指教,始知三字连文,唐已有之。今引《红楼梦新证勘误》(油印本)一条,其文云:
     ……得李化吉先生提示:《唐诗纪事》卷四十九,载蔡京《咏子规七律诗,中二联云:“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雪芹取义,或与此有关。李先生并为指出:张M陶赠高鹗诗,适亦用“红楼”、“紫塞”对仗,似可参看。亟为补记于此。
     按蔡京,晚唐诗人,初为僧,令狐楚劝之学,后第进士,官御史,谪澧州刺史,迁抚州。《全唐诗》收其诗于卷四七二。此一线索,可供探讨。
     唯吾华夏,语文精微,蔡诗三字,虽似连文,犹待细析,盖“紫塞”、“风前泪”各为词组,而不宜径以“紫塞风”三字为连文属义也;出句如此,落句亦然,自当以“红楼”、“梦里心”各为词组,而不宜遽以“红楼梦”三字为连文属义也。是以蔡京之“红楼梦”固不与朱仲莪之“一心未绝红楼梦”同其语法音节。
     虽然,廿四桥边,杜郎俊赏,方其十载宦途,决去轩冕,揶揄利禄,笑傲人间,则托意抒怀,而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名句,而后世有取“青楼梦”三字以为说部题名者矣;隔句犹可缀联,况如蔡诗之当句全见者乎。故日,考“红楼梦”一语之来历,终不能置蔡诗于不论也。
     尤奇者,颔联“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十四字,若移以状黛玉,可谓贴切,盖此十四字若持与“冷月葬花魂”五字对看,何其息息相通。(“葬花魂”出《午梦堂集》,乃少女诗人叶小鸾之语,俗本妄改“葬诗魂”。余谓“冷月”五字,预示黛玉异日即自沉于此寒塘中。凡此,俟另条细述。)更不烦赘说黛玉之侍侣即取鹃以为名也。
     但此种或属巧合,纯出偶然,若穿凿以求,未必即芹本意,博识可以启神智,不妨连类而及,文海涵澜,笔花映彩,雪芹亦非陋士。诗日:
     春花乾死月沉冰,鹃苦红楼破梦曾。
     三字词源搜句例,蔡僧多恐亦情僧。
    【空空道人】
     此名何自而来?雪芹可以独创,亦可以撷采前人。以俗例言之,必引《论语》“空空如也”,“妙手空空”,究不知是否。按袁中郎,放达士也,其《狂言》自叙云:
     余落笔多戏弄,或谓恐伤风雅。余既贫且病,乃以戏弄为乐事。孔子尝云:未若贫而乐。然则乐固贫之道乎?狂夫之言,圣人采之;假令夫子再来,未必不戏弄而风雅之也。因题日狂言,以俟知者。空空居士袁宏道书于听泉居。
    然则以“空空”为别号,固有先例,而居士道人,实繁有徒,无烦区辨者也。(或误认“道人”为“道士”,殊不知在六朝时“道人”本沙门之称,如支道林,爱马,或以为“道人蓄马不韵”,支公曰:“贫僧爱其神骏!”其著例也。又诗文中常言朋俦“道俗”共几人。例多不可胜举。道谓出家,俗谓“在家”,即世俗之人也。)
     孤立而言“空空”,犹偶然以合,适相蒙耳。然《狂言》之第九则,题曰《笛中偈》,偈四句,句四字,文云:
     说真是假,说假是真。
     难真难假,不假不真。
    此非雪芹“真”“假”之说乎?“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莫非由此而夺换者乎?
     袁中郎自号“石公”,则“石头”、“石兄”,又一巧合。中郎所著,有《觞政》,有《瓶史》,楝亭咏瓶中海棠诗,有云:“别烧银烛裁瓶史,乱簇组铃近舞筵;剩有红情三月半,乍抛清梦十年前。”则楝亭亦熟中郎著作,可并观焉。诗曰:
     忆否曾闻号石公,又从名字托空空。
     狂言一偈翻真假,漫拟中郎倘略同。
    【石头说话】
     陆放翁诗:“石不能言最可人。”若是者虽出譬喻,正言无奇。颜真卿尝得奇石,远致之江州,造亭,为文,书丹,镌而竖焉;后为州吏修九江驿,遂移此碑,铲其文字,而著以己之修驿微劳。识者痛惜,欧阳詹撰文以吊之,日:“石不能言,岂其无冤?”则石始有所感矣。至如晋高僧竺道生,栖影匡庐,覃研法典,游长安,受学于鸠摩罗什,著论析经,而守文之徒,率加嫌嫉,旧学复以其阐提精义为邪说,群起而攻焉。生公既无容足地,乃袖手入平江虎丘山,竖石为听徒,讲涅槃经,至关节处,问云:“如我所说,契佛心否?”群石咸点头。此一则故事,人所习知,然俗用“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以赞人之讲说精妙,可感“下愚”云云,义在歌颂而已。余则不然,独谓此文实见生公陈义,当彼之时,正是新生事物,与旧势力矛盾斗争,乃不见容于守旧顽固派,摒斥排挤,并听众亦不可得,至取群石以启讲。则凡导夫先路之哲士,肇创新元之伟人,当其初立,莫不如斯。念其寂寞艰阻,常何如耶!可为浩叹。斯义既明,乃可一置论于顽石。群言“顽石,顽石”,石何谓顽?盖石本无机之体,举凡知觉、意识、思想、感情,悉不具备者,故曰顽冥也,而至于生公席前,乃始知觉、意识、思想、感情,固自不殊于有“心”之人。夫此何等高妙之神话幻想,亦即何等高妙之文艺创造哉。吾非释徒,无与佛事,第觉学文之士,于此等妙谛,无所触磕,斥之以“迷信”,所失亦不小也。
     又若《左传》昭公八年之文云:“昔,石言于晋魏榆,晋侯问于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冯(凭)焉;不然,民听滥也。抑臣又闻之曰:作事不时,怨左读右言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雕尽,怨左读右言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而列宁之痛斥沙皇罪恶统治也,则云:“甚至顽石也将为之长叹!”持此与左氏合看,倍觉惊心动魄。石而感而思,而点头,而兴叹,而能言,非无深刻之思想隐于其间也,观乎明我斋之题品红楼,至结末乃言:“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也枉然。”是谓雪芹之《石头记》,乃一部伟大之“石言”也,所触尚可谓之浅哉?程高之流,转绿回黄,偷天换日,悍然篡入“可大可小,自来自去”之词,不伦不类,无味可憎,匪由识卑,正缘意反耳。诗日:
     石言大抵片言奇,娓娓全惊百万词。
    八十卷书浑一笔,道听也落枣窗欺。
    【蠢物】
     程高于篡乱雪芹原笔时,凡见“蠢物”一词,概加删抹,必因不明其义何居,或直以其“文不雅驯”而自诩“缙绅先生”之身份也。按元人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二十二,有《蠢物志》,其文略云:
     云间李彬,家有园池,地有卧石一具,状类怪人,题其颜曰“蠢物”。彬尝觞之所,醉踞蠢物,曰:“尔蠢,乌知不有蠢如尔者乎!”……余曰:“石,气之核也,怪而以为用也......。炼也,或至于补天;焦也,或至于缩海;及其幻而不常也,至羊立而人言:——物之灵若是,而谓之蠢,可乎?”……
    雪芹笔下之顽石,称蠢物,为炼馀,而人言,悉与相合,且灵与蠢之对待:蠢物之可化为通灵,莫不缘杨氏而启其大端,谓之先河,或不为过。
     夫石之与玉,其关系向来以为是对立的,而且此一对立是绝对的,不变的。故若《韩非子·和氏》之言云:“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其意在慨叹,无俟烦言,而后世士夫之不得志于世途者,承用亦每至于恶滥矣。即明人“可一居士”为《醒世恒言》撰序,亦有“剖玉为醒,题石为醉”之言。此一感慨,雪芹正恐不无。然而若仅仅如此理会,又未必即得。何者?石与玉,灵与蠢,其间关系,自维桢、雪芹视之,已非复是绝对的,不变的,而系相对的,或辩证的。此一意义,数百年之思想家,已念及此,程高之流,岂足知之,奋笔删抹,自以为高明,亦固其所耳。
     自辩证观点视之,石与玉,皆物也,物固本无知觉、意识、思想、感情,即“蠢”是。然而知觉、意识、思想、感情,则又物质高级发展之结果,易言之,亦物性之一端也,此即“通灵”是。故自杨氏、曹子而言,蠢固为石,灵即为玉,而蠢者可灵,灵者亦蠢。石之与玉,代名易位而已。条件改换,互变生焉。
     复有一义:石玉灵蠢,以讽世而为言。如《蠢物志》又云:
    人之逞知觉,舞聪明……及其穷也,通覆不如塞,智覆不如愚,而大巧覆不如大拙也,虽欲为蠢物而不能。然则不谓彼物(人)于蠢,而谓兹物(石)于蠢者,孰愈孰劣哉?君病夫不蠢者之弗蠢物若也,故以之号而警之乎?不然,蠢物不蠢也!
    杨氏之言若此,则不知雪芹于意又云何也。诗云:
     石为灵物玉何珍,妙理难逃世俗嗔。
     早识东维陈胜义,不知西子例蒙尘。
    【石头记】
     雪芹托石以为言。虽多拟异名,而终用“石头记”三字以称其书。石者,实也。犹甄者真,贾者假也。故于开卷大书:“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亦即所云“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是。故石者,即实也。
     雪芹又大书云:“……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人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是以又有卷端之代记一则,明言:“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作者”自又云“历历有人”,而“石头”亦言“亲睹亲闻”也。是则雪芹借于“石”,石为之记,即实为之纪也。
     “石”似荒唐,而实不荒唐,故又言“说来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使其纯为荒唐言,复何真趣味之可言,而言“深有”哉。
     荒唐并不荒唐,渺茫也不会渺茫。“大士”,中有大事;“真人”,定有其人。真假虚实,雪芹之妙用,文人狡狯,笔端变化,如不可捉捕,说“假”,原非假;说“幻”,何曾幻。此之谓“石头记”。
     余曰石者实也,石本有实之一义(可检《中华大字典》)。然则“头”又何居?日:世有俗言,老实者谓之“老实头”,实说谓之“实头”与你说了吧,此在禅宗语录、话本小说,每存其例,当时之口语也。甄真贾假,以有对比,故见者能知,知而不疑;至石头为实头,孑然孤立,了无映衬,遂较难悟。试思雪芹于一物一名,莫不有其匠心密意,度义谐音,而独于书之本名正题,反无托寓乎?诗曰:
     石焉实也稍难寻,通例还须解一音。
     绛树黄华皆异致,细于发处悟文心。
    【娲皇炼石】【地陷东南】
     雪芹于“楔子”中先出娲皇,此本之《淮南子·览冥训》,人皆知之,不烦细述矣。而“正文”开端一句即言“当日地陷东南”,此隐隐自炼石补天而来,似有意,似无意,信手拈来,令人不觉其经营,针缕最密。盖《淮南子·天文训》之文有云: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而据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固以共工氏触不周山,天折地缺,乃女娲“末年”之事也。短书小说,笔笔不苟如此,然所不可忽者,在雪芹实着眼于“考其历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辉熏万物”之娲皇末年以后之世,即红楼中屡言之末世也,貌似漫托荒幻于古史,实则寄深意于当时耳。
     诗曰:
     水潦归墟日月移,苏扬繁胜早多时。
     看花不识长安近,苦认南枝错北枝。
    【姓甄名费字士隐】【姓贾名化字雨村】
     按“甄费”者,取“真废物”之音也,“甄士隐”又暗谐“真事隐去”一义。此已两重工巧。然人尚多不知其字面乃用《礼·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之语。如此命名取字,备极妙致。费者,违戾之义也,《礼》疏云:“遭值乱世,道德违费,则隐而不仕。”此等极细微处,亦匠心如此,而雪芹之本怀,于焉隐寓。张宜泉赠雪芹诗:“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末用宋初魏野故事,野高隐不出,既被征召,乃对使者言“野心已被山中白云留住矣”。是则雪芹确曾峻拒皇家之苑召,甘隐郊西。甄费、士隐,盖于其心有戚戚焉。
     贾化,人知其谐音“假话”,而实亦直谓“假化”也,盖名化而字雨村者,仍不离乎《四书》。《孟子·尽心》云:“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是其义也。故甄士隐、贾雨村,名字关合,咸举当时士子之所习知,而
    又铢锱相敌,巧不可阶,即此末节,求诸坊间野史,焉能望其项背,雪芹才思之妙,处处使人折服,非阿余所好也。
     复次,以真假对拟人名者,虽雪芹之巧思,亦前代之妙语。宋人王明清著《挥麈录》,其《馀话》中载一事:靖康年间,兵事方殷,有士子贾元孙其人者,多游大将之门,“谈兵骋辩,顾揖不暇”,自称“贾机宜”;又有一人,名日甄陶,奔走公卿之前,以善干事为人使令,号为“甄保义”(保义郎,宋制有之),于是“空青先生尝戏以为对云:‘甄保义非真保义,贾机宜是假机宜。’翟公巽每诵之于广坐,以为笑谈”云。雪芹“甄真贾假”之“设计”,当由此而来。或疑:雪芹未必也读过《挥麈录》。答曰:君不见《四部丛刊》影印此书,除后配之三卷外,卷卷有楝亭及富察昌龄(雪芹之至亲)之藏书印记乎?因是曹家故物,雪芹曾见,当非无因也。
     凡此,在雪芹皆琐末点缀,以为生色,未必皆关宏旨,而多识细察,可以益智博趣,亦学人所当留心,岂秋毫者果有妨于舆薪乎。诗曰:
     费言违戾惜沉沦,化雨春风何处村。
     挥麈自应征笑枋,楝亭小印未全昏。
    原载:《红楼梦学刊》创刊
    
    原载:《红楼梦学刊》创刊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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